战国邹忌

我们今天常将春秋战国视作一个时代，实际上，春秋和战国是两个概念。春秋（前770—前403年）和战国（前403—前221年）的分界线是“三家分晋”，即晋国被赵、魏、韩三家瓜分，由一个国家变成了三个国家。“三家分晋”之前是春秋，之后是战国。战国是个动乱时代，苏秦、张仪凭三寸不烂之舌纵横天下，左右兴衰；鸡鸣狗盗之徒也能以雕虫小技玩弄伎俩，享有富贵。琴人邹忌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

邹忌是齐国人，长得帅，琴艺好，志向高远。他生活在战国田氏齐国第四代国君齐威王田因齐执政时期，齐桓公田午驾崩未久。注意，战国田齐的齐桓公妫姓，田氏，与弹号钟琴的齐桓公不是同一个人。前391年，齐威王的祖父田和废了齐康公，成了田氏齐国的第一代国君。齐威王刚继位时沉迷酒色，不问政事，有多人劝谏，邹忌就是其中之一。

据史书记载，邹忌琴艺高超，颇负盛名。他以为国君抚琴为由，要求拜见齐威王。同为琴家的齐威王闻报很高兴，同意召见。邹忌先被安排在右室休息，齐威王在隔壁的王宫弹琴，才听了一小会儿，邹忌便推门而入，施礼道：“大王的琴弹得真好啊！”

齐威王听后，放下琴，手按宝剑：“先生刚被安顿下来，什么还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的琴弹得好？”

邹忌说：“您的琴声，大弦浑厚，小弦清亮。手指控弦松紧有度，音律和谐，高低相辅，回旋曲折而不互扰。我一听就知道您是高手。”

听到这番话，齐威王按剑的手松开了，赞许道：“你真是精通音律。”

邹忌说：“何止音律，治国安民的道理也一样啊。”

齐威王脸色一沉：“在说大话吧？说到五音调配成律的道理，确实不及先生。至于治国安民，跟丝竹管弦有什么关系呢？”

邹忌不慌不忙地说：“弹琴和治国是一样的。弹琴须专心，七根琴弦好似君臣之道——大弦浑厚如春天般温暖，犹如国君您；小弦清晰明亮，好似臣子。该弹哪根弦就用心去弹，不该弹的弦就不能碰。这就如同国家政令，相辅相成，井然有序，好似春夏秋冬、春花冬雪，周而复始，各行其道。所以，琴声调和则国泰民安。治国安民，没有比五音相谐更浅显明白的了。”

齐威王高兴地说：“先生，您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光说还不行，请先生弹一曲吧？”

邹忌坐到琴前，双手轻舞，只摆出架势，没有真弹。齐威王怒道：“为何只摆空架子而不真弹？难道你要欺君不成？”

邹忌放下两手，恭敬回道：“草民以弹琴为业，当然要悉心研究技法。大王您是治理国家的人，怎能不用心研究治国方略呢？这就和我摆空架子一样。抚琴不弹，无法让您心情舒畅；有国不治，同样也没法让百姓满意。请王三思。”

齐威王沉吟道：“您说得好。”遂任命邹忌为相国，后封于下邳，号成侯，相当于今天的总理，成了当时地位最高的琴人。

邹忌从政后，还进谏要广开言路、完善法律、奖勤罚懒、严格执法，与田忌、淳于髡等大臣一起，辅佐齐威王进行政治改革，以及修订律法、加强军备，使国力日盛，再次称霸诸侯。

齐威王对华夏文明最大的贡献是兴办“稷下学宫”。所谓学宫，相当于今天的研究所、研究院、国家智库。因齐国都城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西南有稷山，城门之一名稷门，故齐国又称稷下，学宫就称稷下学宫，由齐桓公创办，兴于齐威王时期，直至齐国灭亡，约一百五十年。学子来自各诸侯国，高峰时达千人，当时的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主要学派的代表人物几乎都曾在此学习，且待遇优厚，学术思想自由。稷下学宫以研讨国家政策、学术问题为主，成为当时的文化学术中心。

春秋战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大体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春秋中后期到战国前期。这一时期，老子、孔子和墨子三位伟大的思想家及其学说诞生，奠定了中华思想文化发展的基础和基调。第二阶段，战国中末期。这一时期，更多的思想流派产生，形成了著名的百家争鸣的局面。稷下学子来自各诸侯国，人才济济，但他们的政治倾向、地域文化、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各方面都存在着差异。各种不同的思想体系，各学派间不断的辩论，使百家争鸣的生动局面由此产生，并迅速达到鼎盛，为先秦学术思想的繁荣和发展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百家争鸣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为中华民族思想、精神的成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思想家孟子曾在稷下学宫讲学，思想家荀子也曾三进稷下学宫，三次担任“祭酒”（主要领导）。另一位著名的“祭酒”就是淳于髡。

史载，淳于髡是齐国黄县人（今山东省龙口市），战国时期的政治家、思想家，著有《王度记》（已失传）。“髡”是先秦时的一种刑法，就是把头顶周围的头发剃掉，只留中间的顶发。以此为名，说明他曾犯过错误。淳于髡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且是赘婿。当时齐国的风俗是，长女要在家里主持祭祀（被称作“巫儿”），不能出嫁，否则不利于家运，赘婿便应运而生。若非穷得娶不起妻，一般男性是不会入赘的，可见淳于髡出身之卑下。但他没有因此消沉，而是凭着自己的智慧与才华，成为稷下学宫里最早的先生之一，曾与孟子有过几次精彩的辩论。齐威王刚继位时沉湎酒色，不理朝政，淳于髡率先进谏，被立为“上卿”，常被派出使其他诸侯国，每次都不负众望、不辱使命，得到了齐国几代君主的器重。

齐威王在位时，曾亲率稷下学子去周朝国都洛阳游学，朝拜周天子。当时，周朝已十分衰落，国库空虚，人口稀少，到处“化缘”，令许多诸侯国君都对其使者避之犹恐不及。周天子的地位也很低下，几乎失去了存在感。齐威王此举因此被嘲笑了一番，殊不知，这其中是有缘故的。

齐威王朝拜周天子的目的有二：一是正名，二是学术之需。

齐国本是西周初年周天子封给姜太公的国家，田氏齐国是篡位而得，不具有名义上的合法性。为正名，便有谋臣建议齐威王去朝拜周天子，通过周天子的认可为自己正名，这是主要原因，也是史学家普遍认同的原因。学术之需指查阅历史文献。稷下学子拿着丰厚的俸禄，专事学术研究，需有大量历史文献作参考，而周王室的文献库无疑是最全、最多的。孔子就曾通过老聃到洛阳查阅过史料，而后著书授徒。《左传》的作者左丘明也去洛阳查过史料。因此，稷下学子也想通过齐威王朝周得到天子的授权特许。

得知齐威王来朝，周天子很是感动，隆重接待，并在南郊祭祀，让淳于髡到天子学府作励志演讲，最后昭告天下。齐国的田氏政权就此得以正名，取得了合法地位。稷下学子们也如愿来到了周王室的文献库，看到了神往已久的史学、兵法、礼仪、官制、医学等各方面的大量文献，查证、抄录后回国整理成书。据考古成果和有关考证，流传至今的许多先秦文献多是战国中后期整理的，与稷下学派有关，影响深远。

在稷下学宫的诸多学派中，黄老学派居于主导地位。它是战国中后期真正富有生命力的显学，引领学术潮流，有着里程碑式的地位，为当时各诸侯国争相推崇，影响了其后的历代统治者。下面，我们就作一概括介绍。

黄老学派有着治天下而非治小诸侯国的治国理念，所谓“引道援法，兼采诸家，融会贯通，顺时所需”，就是以道家思想为哲学基础，采用法家的政治主张，与儒、墨、名、阴阳、兵等诸家成果相结合，兼容并蓄，顺应时代。其最大特点就是门户开放，有容乃大，极具实用价值，在争鸣的百家中独树一帜。顾名思义，黄指黄帝，老指老子，即黄老学派与黄帝、老子有关。为何选择了这两个人呢？齐威王自诩为黄帝后裔，姜子牙则是炎帝后裔。既然当年黄帝战胜过炎帝，那么今天田氏代替姜氏也就顺理成章了。选择老子是因为田氏祖先公子完与老子是老乡，都是陈国人。说白了，黄老学派就是为齐国统一天下、替代周天子量身定制的一套治国理论体系。田氏国君需要寻找理论根据来证明其合理、合法，以免授人以柄，被后世诟病。要知道，春秋战国的史官是很厉害的。

稷下学宫的另一个重要学派是荀子之学。谭嗣同曾高度评价荀子学说的实用价值及历史地位，称其为“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

最后我们谈谈邹忌与田忌。

田忌是齐国名将，出身贵族。有两个与他相关的两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一个是田忌赛马，另一个是围魏救赵。这两个故事还与孙膑有关。孙膑是田忌的门客，也是著名的军事家，传说中是孙武的后人。马陵之战，孙膑出减灶之计，诱杀魏将庞涓于马陵道，既报了私仇，又除了政敌，名声大噪，后著兵书《孙膑兵法》。

邹忌一向与田忌不和。马陵之战后，田忌声名大振，名满诸侯，邹忌感觉到了威胁，找公孙闬商量对策。公孙闬派人带二百两黄金招摇过市，找人占卜，自我介绍道：“在下是田忌将军臣属，如今将军三战三胜，名震天下，欲图大事，请占卜吉凶。”暗示田忌要谋反。此人一走，公孙闬立刻派人逮捕了算命先生，并求见齐王对质。田忌闻之大惊，命人去抓邹忌，打算一起去齐王面前理论，但没抓到，于是连夜逃去楚国。齐宣王即位后，了解到田忌是冤枉的，便请他回国复职。彼时田忌年事已高，身体抱恙，便婉辞了，不久病逝。

凭齐威王之智，为何会仅凭算命先生的一面之词就怀疑田忌呢？笔者以为，追究更深层的原因，大致可以从两方面考虑：其一，战国时期篡位者居多，故君主普遍缺少安全感，防人之心很重，特别是手握重兵的武将，而且，马陵之战后，齐国国力强盛，称雄一方，武将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了；其二，马陵大战后，田忌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确有夺权的实力。孙膑还曾暗示其先发制人，并出谋划策，只是田忌不想内乱重现，最终没有采纳，还上交了军权。大家想一想，这种情况下，齐威王能睡着觉吗？所以，笔者以为，邹忌应是得到某种暗示，不得已出来做这个“歹人”，背这个黑锅，幕后的罪魁还是齐威王。

邹忌是位伟大的琴人，敢于冒死进谏，尽心协助齐威王推行改革，使齐国再次雄起。其死因不详，据野史记载，邹忌晚年疯癫，常年在家养病，不再上朝辅政，死于齐威王驾崩后。但这种说法未经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