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勃克林
阿诺德·勃克林(Arnold Böcklin)的绘画《死之岛》(The Isle of the Dead)曾被三十位作曲家转化成音乐,在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为什么这幅画引起了三十位作曲家的共鸣并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这值得我们探究。
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共创作了五幅《死之岛》,第一幅是油布画,之后三幅是木版画,最后一幅是用金属板上色绘制的。这五幅作品的整体内容基本一致:画中央是一座岩石孤岛,阴森的峭壁环抱几棵参天松柏。在一艘小船上有两位背对观者的白衣旅客,坐着的旅客在划船,站着的旅客体态僵硬,船上还有一口白布覆盖的棺材。观察者的目光聚焦于黑漆漆的松柏,也被称为“悼松”,他们必须环视周围才能看清半圆形的岩石停尸洞。退后一步,我们会发现画布上的建筑原来立在一座浮在黑夜海洋中的孤岛上;迈进一步,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定睛细看,一叶孤舟载着两个白衣人和一口白布覆盖的棺材,正在慢慢停靠。此刻,画中神秘恐怖的氛围达到了最高潮。
这幅象征主义画派的杰作激发了许多作曲家、诗人和作家的灵感,触动了时代的神经。十九世纪末弥漫着对过去时代的怀旧和对新时代期待的矛盾情绪。对于多愁善感的艺术家来说,对出现和消逝的思考永远是创作的动机,他们的内心活动必须倾吐出来,再生与升华。勃克林这幅乍一看是消极的绘画,亦被诠释成积极的——埋葬旧的,焕发新的能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消极的人看到棺材,积极的人看到曙光。
勃克林最初创作《死之岛》是因为受到他长期的资助者亚历山大(Günther Alexander)的委约,然而创作完成后,勃克林却把这幅画留给了自己。“死之岛”这个标题并非勃克林本人所起,而是出自艺术品商人、画廊经理人、勃克林绘画的积极宣传者弗里兹·古尔利特(Fritz Gurlitt)之手。当时画家的作品多为委约作品,基本上都挂在购买者的客厅里,勃克林的油画能够被那么多人欣赏,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弗里兹·古尔利特的大力宣传与推销。海因里希·舒尔茨(Heinrich Schulz)是最早与《死之岛》联系在一起的作曲家,他于1890年创作的交响诗《死之岛》多次被好莱坞电影采用。乐曲中段的大提琴独奏成为人人熟知的“不朽旋律”。乐曲以压抑沉重的铜管乐低音开头,使听众感受到葬礼的氛围。乐曲初始,小三和弦不断重复,象征着起伏的波浪,暗示了运载棺材的小船随时可能遇到翻船的危险,其中夹杂着温柔的呼唤(死的呼唤,对死亡的渴望),仿佛阴间向阳间招手:“来吧,到这里来吧……”突然,忧郁悲哀的气氛再次笼罩,凝重的悲伤转变为悠扬的欣喜,隐藏着诗情画意,像小夜曲般甜蜜,是仙、是幻,还是温柔?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还是生与死的难舍难分?
01 阿诺德·勃克林的《生命岛》
02 海因里希·舒尔茨
03 安德烈亚斯·哈伦
八年后,瑞典作曲家、指挥家安德烈亚斯·哈伦(Andreas Hallen)也创作了交响诗《死之岛》,是根据勃克林的第五稿而作。这位瑞典作曲家的创作风格融合了浪漫主义晚期和瑞典民族曲调,让人不禁联想起瓦格纳和格里格,他们习惯运用大小调交替的手法,善于用木管与合唱来渲染大自然的神秘氛围。哈伦的交响诗《死之岛》常常在北欧的音乐厅响起。
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涌现出许多带有“大时代”思潮的文学艺术作品。狂欢聚会即将结束,夜已深,黎明前的黑暗即将笼罩大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号角将要吹响。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着紧张感,虽然表现各异,但又有着相似之处。
01 阿诺德·勃克林的《死之岛》
02 马克斯·雷格《四首勃克林油画音诗》专辑封面
1907年,拉赫玛尼诺夫偶然看到了勃克林《死之岛》的黑白照片,立刻被那种病态美和宿命消极的氛围所吸引,于是创作了交响诗《死之岛》。1909年完成这部交响诗后,拉赫玛尼诺夫表示,假如他当时看到的是原版油彩画,就不会写这部作品。正是黑白照片的明暗对比使他产生了关于生死、有无和虚实的联想,事物的两极是他与这幅画的共鸣。有音乐人士分析,这可能与当时拉赫玛尼诺夫自己的精神抑郁症有关。这部作品没有情节,没有发展,只有气氛和印象。除了五拍子的节奏(表达波浪的晃动)和动机(取材于中世纪天主教教会歌调《愤怒的日子》)以外,作品没有对绘画做更多的解释和暗示。随着音乐的进行,欣赏者的目光会自然地移向苍松,而后转向划桨人,进而放眼至大海,最后聚焦于墓穴,仿佛屏幕上的画外音是美术馆的讲解员,一步步深入勃克林的《死之岛》。可以说,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非常具有画面感,特别是在表现因背后射来强光而失真了的夕阳余晖时。一些评论家用“过分激动”来形容这个部分,称其超出了画面的冷漠与理智。
六年后,马克斯·雷格(Max Reger)也根据勃克林的绘画创作了交响诗《四首勃克林油画音诗》(Four Tone Poems after Arnold Böcklin)。尽管当时“交响诗”这个体裁早已盛行,但雷格却坚定地主张“纯音乐”,将音乐视为艺术表现的绝对本质,而非媒介。在他看来,音乐不为任何其他表现手法服务,既不是图像故事的解译,亦非刺激联想的手段,音乐的终极目的就是音响本身。因此,当雷格突然开始创作由另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激发出的音乐作品时,着实出乎大家的意料。他自嘲地说这是一次“去标题音乐世界的短期郊游”,却未曾想这次郊游让《死之岛》成了他最著名的音乐作品,这超出了作曲家本人的预期。
这四部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忧郁阴暗的开头,开朗明亮的结尾。1911年,刚刚完成小说《威尼斯之死》(Der Tod in Venedig)的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这样评论勃克林的《死之岛》:“对死亡有好感,体现出世纪末到世纪初的时代精神。”即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事皆前定,有始必有终。其中既有对逝去的恋恋不舍,又有被死亡之神秘所吸引的复杂情绪。在这部作品中,死亡这一话题不再是禁忌。
事实上,勃克林创作并修改这五幅画的1880年到1886年,离十九世纪末还有一段时间,“一切都走向末路”的思潮尚未形成。相反,百事方兴未艾,工业革命正热火朝天,交通工具、信息传播和各种刺激让人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享乐主义奏响时代的主旋律。因此,勃克林的《死之岛》表达的应该是画家个人对醉生梦死的拒绝,对空虚浮躁的唾弃和对高尚理想、纯粹精神的追求。他曾经嘲讽同时代的人:“没时间欣赏瓦格纳的音乐和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诗歌,何须论短道长,挂到客厅墙上就得了。”言下之意极为明显——没工夫静思冥想的人,赶紧把《死之岛》挂到墙上,接着寻乐去吧!
这一切皆是时代的写照,勃克林所处的十九世纪末,正是寻欢作乐、吵吵嚷嚷的快节奏时代。讽刺的是,画家本人也在经历了成功与辉煌后进入了创作疲倦的阶段,通俗地说就是“中年危机”。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一个动机画了五次:懒于创新,只愿稍作变化,以迎合当时的快节奏,这足以说明画家自己也被卷入了他所鄙视的时代潮流中——快速复制,捷径致富。《死之岛》在六年中连续卖出了五次,难道不是与画家追求的完美主义背道而驰吗?
迄今为止,《死之岛》已被各种艺术媒介运用过数十次,从合唱到管风琴,从通俗歌曲到摇滚乐队,从电影到卡通片,死与美是永恒的主题。有生必有死,死亡不是终结,也许只是蜕变。人们热衷于谈论和欣赏《死之岛》,但其实勃克林还作有一幅鲜为人知的《生命岛》(The Island of Life),该作品描绘的是希腊神话中生机勃勃的小岛:女伴、情侣在水中嬉戏,众神在岛上玩耍;左上角是女仆带着两个幼童,右上角一对恋人躲在树荫下窃窃私语。画面充满明亮愉快的色彩,苍松和绿柏,一群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这幅画在《死之岛》之后面世。人们对勃克林有着两极分化的评价:一派说他保守顽固,另一派却认为他弃旧拓新。
勃克林与《死之岛》,绘画《死之岛》与音乐《死之岛》,死之岛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我们是船中人还是棺中人,死之岛终将成为我们的终点。穿过死之岛,我们将到达生命岛。那些哀伤而柔美的旋律回响在耳旁——海浪声、树叶声,恐惧之后的解脱,解脱之后无限的松弛与愉悦——汇成一个谜。这个谜永无止境地吸引着我们,我们被惊悚所吸引,被这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身不由己,划船去往死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