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乐队铿锵有力的最后一拍刚停,大厅里就响起海潮般的掌声,从后座一直涌向台前。小泽征尔向听众再三鞠躬,但涛声依旧。最后许是人们发现他的笑容可掬中有几分疲倦吧,于是掌声才渐渐停息下来。少顷,报幕的姑娘出来宣布休息一刻钟。
“乐先生,”远隔着两三个座位的龚观恩把肘弯靠在前排椅背上,侧身转过脸来问,“刚才我一直在想,世界上一共才只有七个音,但所有的旋律都在这个狭小的范围里兜来兜去,它们会不会撞车?”觉得自己的意思还不够明确似的,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会不会终有一天音乐会被这些勤勉的作曲家写完了呢?”
今晚我们数学系的几个音乐爱好者做东,请乐仁诗先生一起来听音乐会。在音乐会还没开始之前他已经为我们作了很长时间的解释,介绍了一些有关这次音乐会节目的背景材料。可龚观恩这么一问,恐怕他就没的休息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紧挨着乐先生的边上的杨冬附和着说,“每一部音乐都会用上很多很多的音符,当然不太可能会发生两部作品完全相同的事,”他推了一下眼镜,“但是音乐的灵魂——主题——通常只不过几小节,才几个音而已,因此,至少主旋律相同的情况,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他进而作了一个假设,“七个数字可以组合排列五千零四次……”
“不,应该把半音也算上,”裘志永不等他说完就纠正他,“有十二个音的话,那就是……”他掏出一个小巧的计算器,七按八按之后读着:“四亿七千九百万零一千六百次!”
“对,也就是说,写到第四亿七千九百万零一千六百零一次的时候,人类所能想出来的乐思就开始重复了!”杨冬似乎发现什么重大定律那样庄严地宣告。
可怜的乐仁诗!这位大概不会计算的音乐家满脸狐疑地听着我们的推算,半晌才说了一句:
“我……我想你们写的优美旋律都限定在每句只能有十二个音符,而且前面用过的音后面还不能再用的吧?!”
他倒也真有点冷面幽默,把我们这些干巴巴的数学脑袋说得满脸通红。
“哦,前两天我们的名作欣赏课就听了一部用十二音作曲法写的音乐。可不要太难听噢!”乐先生的侄女米米叫了起来。
“可人家还有节奏的变化呢,而你们的算法却是假定连节拍都不变,一拍一个音地连续进行的,”乐先生又说,“这样的旋律实在是太单调了!”
“我们忘了构成音乐有很多参数,”文学系的李雯今晚也来了,“除了音高和节奏之外,还有节拍的不同,音色、音量的变化呢!”
她是裘志永的朋友,剪了一袭短发,高挑的身材,配了一副银丝边的眼镜,看上去很有点智慧的样子。
小乐插了一句:“还有演奏法呢,”接着又向我们解释,“就是跳音、连音、分弓、换气等等的记号。”
到底是专业的,我们之中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方面去的。
“是啊,这些参数复合起来,音符排列组合的可能性就是无穷无尽的了。”李雯说,语气之中有几分为我们刚才的失算惋惜。
“你们说得很好,”乐先生赞许地点头,“正是因为音乐世界是无限的,而我们的感觉能力却是有限的,因此,聪明的人类就会想到用一个个的符号去代替那一个个瞬间的音响,”他接过龚观恩递来的一听可乐,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挤出去买的。“妙就妙在符号是可以无穷尽地组合排列的,特别是在不同的参数参加的情况下,这就使得我们能够解决有限的符号和无限的音响之间的矛盾了。”他说完“扑”的一声拉开了罐子,也不用吸管,就喝了起来。
尽管他今天穿了西装,还戴了一条深红色的领带,可走在街上,谁又知道他是那种和你随便言谈哪方面的问题都值得你在心里做点笔记的人。
“所以音乐也是一种数学,只不过数学是以数字为基本符号的排列组合,它是对事物在量上的抽象,并通过种种公式,揭示出客观世界的内在规律;而音乐是以音符为基本符号的排列组合,它是对自然音响的抽象,并通过联系着这些符号的文法对它们进行组织安排,概括我们主观世界的种种活动罢了。”裘志永又立刻谈他的心得体会了。
乐教授一面听着一面赞许地点头,大概很欣赏裘志永的概括能力吧。“我想你们一定比我更清楚地记得爱因斯坦说的‘这个世界可以由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学公式组成’的那句话吧,”他回过头来看看坐在他后排的我们几个,“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数字和音阶虽然在自然界里并不存在,但却是两朵开放在抽象王国中最美丽的花。有了这两朵花——一朵代表科学,一朵代表艺术——就可以把握文明人类所创造的精神财富了。”
“那么一个数学系的音乐爱好者也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杨冬迫不及待地哗众取宠,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是啰!”乐先生说,“要知道,中世纪的时候,音乐、数学、几何、天文合起来称为四大学科,你一个人就占了两门了!”
“那么,你的这些哲学,对我们欣赏音乐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年级专修班的钟耀文问。他的绰号真是恰如其人,不管什么场合,他“总要问”个明白。
“我想如果明白了音乐语言像数学那样具有符号性和抽象性,我们就会明白在音乐中寻找确切的语义是徒劳的。这就像任何一个有抽象思维能力的人,都不会坚持非得弄清楚在3+4=?的算式中,3是指三尾鱼还是指三条狗之后才能计算,”乐先生想了一下补充说,“至少在绝大多数的音乐作品中是那样,除非作曲家故意要给自己的作品有什么文学式的解释,但这已经是音乐的异化表现形式了。”
“啊,对了,乐先生,你刚才说到‘音乐语言’,”李雯对他笑笑,似乎请他原谅她的插问,“许多书常会用这个词,可我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冬跟着说:“要有一本音乐语言大词典就好了!”说得大家又笑了。
“所谓语言,”乐先生说,“就是指交流信息的工具。从这个意义上说,动物也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比如用某种动作或声响表达自己的需要:孔雀开屏,金鸡报晓,就是很好的例子;有时也交换情报:虎啸猿啼,莺歌燕舞,谁知道它们正在通告危险将至还是争说花香蜜浓。但是动物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不一样,它们受到时空条件的限制,不能把信息传播更远、更广、更久。因为这些动作和声响只是零星孤立的信号,它们不可能在具有抽象能力的智慧支配下,通过某种规则使它们构成一种体系。”
梅盛莺平日里真是没声音的,但现在对音乐话题也渐渐有了兴趣。听得乐先生这么说,悄悄地问杨冬:“信号和符号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想乐仁诗听见了,便转过头来对她说:“信号和符号都是记号,也就是信息的载体。信号是在一定范围内有特定的内容指向的,并且可以直接作出反应的。大多数情况下它会是一种命令,比如等一会打铃了,在大厅里聊天抽烟的人就会进场,但离开音乐厅这个特定环境,铃声可能是要你们熄灯呢。”
“嘿,在我们图书馆阅览室,铃声大作表示有人想偷书出门了。”裘志永一句话又把大家逗得大笑。
“而符号就不同了,”乐先生想了一下,“我记得泰戈尔有一首诗,第一句就是‘一百年后这本诗集的读者啊……’这说明他很知道符号所凝聚的信息是可以不受时空环境的限制而传递的。因此,符号还担任着把过去、现在、将来联系起来的作用呢。”
“看来符号真是人类文化的发端了。”李雯顿悟了。
“符号又可以分为表意和表情两类,”乐先生接着说,“表意的符号有较为明确的含义,也有逻辑性较强的语法规则。我们日常用的语言,你们的数学语言,都属于这一类。而表情的符号,比如一个‘Mi’,并不能表示勇敢或者悲哀,但在不同的体系中,它们组合起来就有了某种结构上的甚至象征含义:例如‘Mi—Mi-Mi-Do’,它在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里代表命运,但在另外的曲子里,却可能是杜鹃叫。”
杨冬立刻唱了一句:“Mi—Mi—Mi—Do,”又若有所思地说,“对,田园交响乐里《溪边景色》的末尾一段。”
乐先生又接着说:“艺术的语言,包括作为文学的语言和音乐的语言并没有某种固定的文法,艺术家和欣赏者全凭自己的感觉经验去使用或破译它,所以是不可能有什么出版社会编出一本‘音乐语言大词典’的。”
“那么音乐语言与其他艺术的语言有些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钟耀文又问。
乐教授正要说话的时候,看见报幕小姐又上场了,轻轻“嘘”了一声,说是你们抽空看看我放在小龚那儿的几本贴报簿,有空下次再聊吧。于是大家又正襟危坐,准备洗耳恭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