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先生担任我们这个“音乐爱好者协会”顾问的事,很快就被一些消息灵通人士传到学院教务长的耳朵里去了,他就来托我们有机会的时候探探乐先生的口风,问问看他是否愿意在我们学院里开一门音乐欣赏的课程。恰好前几天乐先生打电话来问,他借给我们的贴报簿(第一分册)有没有看完。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学院里放春假的时候请乐先生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在高爽的秋色中散散心,聊聊艺术,他倒也同意了。
说好是清早八点在动物园门口碰头,这还是他提出来的。
“没想到乐先生兴致那么好,”龚观恩见了乐先生就这么说,“我们担心你工作忙,没这份兴趣呢!”
乐先生由米米陪来。他穿一件浅蓝色的T恤,配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软底鞋,一副休闲打扮,显得十分矫健。他和我们一一握手问好。
“我每年都不会放过欣赏秋色的机会,”乐先生笑着,“一直关在书斋里忙忙碌碌,到头来就会反而忘记最根本的事:我这么写写弄弄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家都给逗乐了。
“叔叔说,应该经常把自己放归大自然,这就会回忆起作为这永恒世界的一个过客,他该怎样生活的种种道理了。”
我们拥着他进了门,也不问去向,漫不经心地一边散步一边听他说。
杨冬很钦佩地对梅盛莺低声说:“到底是研究艺术的教授啊,三句话不离审美的哲理。”
“可我不明白这和审美有什么关系。”她头发一甩,笑笑。
“人是为着理想生活的,但忙碌的工作会使我们常常忘记原来的目标。”杨冬为她解释。真奇怪他对她倒有这份耐心。“审美的作用就是让我们的心灵从繁忙之中暂时抽回来,并把这些美好的理想境界再一次地温暖它。”
我们三个越走越慢,李雯和龚观恩一伙陪着乐先生已经在禽鸟馆门口等我们了,“你们走快一点吧!”她们招手高喊。
我一进门就看见孔雀开屏了。因为今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薄绒衫。
李雯挤到我面前说:“孔雀也嫉妒你的美丽呢。”
米米笑起来:“谁说审美是人类的特权?连动物也要参加比美了!”
梅盛莺听了好奇地问:“乐先生,动物也有嫉妒的心理吗?”
“这个问题我没研究过。但我想这只不过是条件反射罢了,”乐先生耸耸肩,“说它们爱美也好,嫉妒也好,这都是我们把动物拟人化而已。”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另一只白孔雀也开屏了,它骄傲地在笼里走来走去。“外界信息刺激的强弱程度不同会引起动物感官愉悦或憎厌。它们会从本能的角度追求感官愉悦。但人类的美感就不仅仅只是追求感官的愉悦了。因为人是生活在社会的环境里的,因此,审美就是在这个生理基础上糅合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而形成的。”
“因此说审美是人类的需要,而且这也应当是产生艺术的原因吧?”裘志永问。
“艺术的产生当然是根据人类的精神需要而来的。但除了审美的要求之外,我们不要忘记人类还有认知的需要。”乐先生避开一群蜂拥而至的游客,转身又继续向前。“这两种需要也就决定了我们艺术审美活动中各个环节的特性。它们像一红一绿两根线,贯穿着整个艺术世界系统。”
“就像这双色的冰淇淋吧。”李雯笑着递给乐先生一个卷筒。
“艺术品可是不能吃的啊!”乐先生接过来大笑。
走出禽鸟馆,我们又信步来到大草坪边上的一个凉亭,它的后面是一泓莲池。龚观恩立刻去买茶。不一会服务员就送上一壶滚水,替我们各人冲了一杯。
“从认知需要出发,艺术家创作反映社会生活的作品。他们着眼点是‘象’。人们对它的批评也以形象为根据,看它是否典型,是否真实,是否丰满。”乐先生端起小瓷杯,轻轻吹开浮在那绿汤上的叶末。
“我们就把这当成是一根红线吧,因为这是传统的革命文艺理论一直强调的。但是如果我们忽略了审美的需要,那就使得我们无法把这套理论放之四海解释许多问题了。”
李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乐先生的话稍停,她就问:“那从审美需要引出的绿线又该是怎样的呢?”
“假如说艺术构成的第一种方式是由外向内,客观世界在艺术家脑中的反映,那么第二种方式就是由内向外,亦即主观世界的物质化,也就是艺术家情感的向外宣泄。他们在作品中的着眼点是‘意’。人们批评它的优劣以意境为根据,看它的倾向,看它的诚挚,看它的气魄。”
李雯说:“这就是我们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了。”
裘志永问乐先生:“刚才你说到这红线绿线的对立,贯穿在审美体系的各个环节上,这话怎么理解呢?”
“这世界真是很奇妙的。这位同学已经说了,”乐先生指指李雯,“很抱歉,我吃了你的冰淇淋还不知道你的芳名。”李雯赶紧作了自我介绍。乐先生又继续往下说:“古时候我们讲的是‘象’,洋人讲的是‘形’,但现在又调过头来,我们动辄以‘形象’审查,欧美艺术家倒是用‘意境’评判了。”
米米插话:“我们学院里就是这样,过去民乐系的最高级形容词就是‘神’啊‘韵’啊什么的,其他表演系用的就是‘形象鲜明’之类的评语。”
“这大概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大交错了。”杨冬说。
乐先生放下白瓷杯,慢慢地说:“不管怎么交错吧,它们相反相成地构成了人类整个艺术体系,”乐先生继续说,“但如果从艺术分类这一环节来看,这种对立又以另一种方式体现出来:文学、戏剧、绘画等艺术擅长再现社会生活,而音乐、舞蹈、诗歌擅长表现精神生活。”
李雯说:“我觉得承认有两种审美需求的理论是非常重要的。老的文艺理论教科书把批评文学的一套方法当作是唯一的研究一切艺术的准则,这就使得表现类的艺术不得不创作一些‘栩栩如生’的作品,实际上这只能是弃长扬短。”
“怪不得,”米米说,“我看我叔叔收藏的节目单里,过去上演的作品标题看上去就好笑,有的叫《我挑河泥上田梗》,有的叫《喜挑新茶上北京》,有的叫《山村货郎心欢畅》,其实谁能听出来你挑的是什么,又准备挑到哪儿去!”
大家哈哈大笑。
“作为每一门艺术的内部,又存在着‘形’和‘象’的对立,”乐先生继续他前面的话题,“文学有小说和散文,诗歌有叙事诗和抒情诗,绘画有历史题材画和静物风景画,舞蹈有情节舞和表演舞,音乐有标题性音乐和纯音乐;不管什么门类的艺术,它们都有对立的两方面,一个以形象取胜,一个以意境感人。”
“我觉得懂得这个道理很有用,”杨冬说,“这就像电影有各种样式。过去我不懂,看荒诞片会觉得它情节不真实,看闹剧片又觉得它太不正经,看悲剧片又不相信飞来横祸怎么那样凑巧,看喜剧片又讨厌那层出不穷的误会……总之,只有一种欣赏方法,现在知道了不同的音乐应该用不同的耳朵去聆听。”
“好吧,下次我找些作品,大家说说看应该用哪一副耳朵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