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系不知是通过什么关系,今天请乐仁诗教授在“皇家厅”的大堂里为他们作一个题为《关于音乐的哲学意味》的讲座,东风楼的布告栏里还写着欢迎各系有兴趣的同学一起参加呢。
等我们几个人听得有这回事赶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坐满了。乐先生还是那样健谈。他的开场白和这两天我在他那本贴报簿上读到的内容差不太多。他说了音乐具有强迫性、主观体验性,他也说了音乐以抒情擅长,但也有一定的叙述和描绘的能力,等等。接着,就转到音乐的抽象性上去了。
“前两天我和你们学院数学系的几个同学一起听小泽征尔的音乐会。休息的时候有同学要我说说音乐语言和其他艺术语言的不同。”他提起钟耀文的问题,记得当时他没来得及回答,想不到他倒一直记着。“我想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音乐语言的抽象性,”乐先生说,“在这之前我们提到爱因斯坦,他曾经说这个世界可以由音符组成,也可以由数学公式组成。用这两样在这世界上并不实际存在的东西,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合理的世界,在那里人类将获得日常生活中不能达到的安定。”
他很松弛地在那给歌星们嗥叫的小小平台上一边走一边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讲稿:“所谓合理的世界,就是体现内在规律的世界,也就是说,抽象符号组成的语言,表述的是事物发展的内在的原理;爱因斯坦所说的安定,就是指事物本质的美,这种美就在于通过抽象符号体现出来的秩序感。”他又补充说:“换句话说,最具音乐本质的音乐语言,表现的是这个世界——包括我们心理世界——中最本质的秩序及其无穷的变化。”
正在他说的时候,台下有人递了一张纸条,他接过去看了看,就说:“有同学问我,这‘抽象’是指什么?问得很好,我正要说这个问题,”他转回讲台,喝了一口水,“这里用的‘抽象’这个词,主要指思维的概括运动,当然,‘抽象’也可作为‘具象’的反义词,例如许多现代艺术就是这样,但今天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
“正因为音乐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表现的是事物内在的秩序,这就和哲学有了许多相似之处,”他回到自己的正文,“你们哲学家通过思辨推理,得出关于这世界的种种理性上的解释,我们音乐家通过各种情绪的交织变化,得出关于这世界的种种感性上的把握。”
他请“皇家厅”的伙计放送几张唱片,先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的几个主题。“第一乐章从忧郁、怀疑、孤独的情绪转入伤感,失望。其间有内心渴望的挣扎,企求宗教崇拜以超脱。”
他放送的是一种“选读本”,不时地跳过许多发展、连接的篇幅。
现代抽象舞蹈
“交响曲的主人公,向往着温暖,作曲家用一种轻柔的舞会气氛象征家庭的温馨,但却转为凄美的哀歌。”第二乐章开始时乐先生说:“他也想行动,想奋斗,想反抗,”这是指第三乐章的进行曲了,“但不时地出现悲壮的情状。在最后乐章里主人公发出了从肺腑深处的呼喊:‘我对这世界失望到极点了。’最后甚至于听到了自己的送葬曲。果然,初演之后不到十天他就染上霍乱,突然逝世。”
大堂里一片静寂。
“这就是柴科夫斯基对他所处的世界所作的解释,”乐先生又把大家拉回现实世界来,“但贝多芬呢?他的《“命运”交响曲》开始也是有一种压迫感,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所谓命运敲门的主题。”他做了个手势,乐声即起。“但贝多芬立刻把这个素材变成激奋的音调。副题是有些悲壮意味的;第二乐章是沉思,以后转为一种壮美的英雄气概;第三乐章是行动;第四乐章是凯歌。”
他让伙计把音乐停了。“这是贝多芬对世界所作的解释,那就是,以斗争取得胜利。”
可能他认为大家都比较熟悉吧,这两个例子都只是提纲挈领地说了一下,但倒也能说明音乐的哲学意味。
“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音乐的哲理性,”乐先生看看手表,“那是指音乐的一种叙述方法。”他接着又举了些例子,说明音乐的内容有抒情性的,造型性的,风俗性的,史诗性的,等等。他说,这里接触到的一些音乐,不管是什么内容的,几乎都有一定的“悬念性”——这是他杜撰的一个词,意思是凭着已经获得的信息,听众很难预测结局的音乐将会怎样。但论证性的作品就不同了,整个音乐就是喋喋不休地围着论题转。一开始是这句话,到了结束还是这句话。
提到论证思辨,他说,不懂音乐的人可能以为,可以像运用形式逻辑那样地用音乐推断出个什么结论来,真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哲学系就可以划归音乐学院办了(说到这儿大家都笑了)。
所谓音乐的哲理,其实是指用音乐把我们脑子里反复思考某一问题时的那种情状表现出来罢了。“最能表现这种情状的就是赋格曲的形式,”他说,“这几乎成为一种惯用成语了。作曲家企图表现‘思索’或者‘哲学家’,首先就会想到用赋格手段。理查·施特劳斯根据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写的同名交响诗,其中写到人类试图用科学的方法解析人生的问题——这个科学当然是指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就用了一段赋格。”
讲完这些,他留了些时间让大家提问。有一位皮肤黝黑的痩个儿站起来说:“跟着你的解释去听,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可为什么我们自己去听的时候就听不出那么多的名堂呢?”
乐先生说:“这就是音乐修养的问题呀!”全场都笑起来了。乐先生接着说:“这和欣赏其他的艺术一样;如果要能说出很多名堂,那就要看很多的参考资料。如果一般性的欣赏,那也需要一点基本常识,比如刚才提到《“命运”交响曲》中第二乐章的‘英雄气概’,我是通过他的和声进行中一种叫做‘黄金五度’——六度音程与五度音程的邻接——的手法中感受到的;在《“悲怆”交响曲》中我提到了宗教,那是从他音乐中的圣咏得到信息的。”
“由于时间关系,今天也不可能说很多,”他环视一下大堂,一边拍去手上的粉笔灰,“如果有了兴趣,这些知识也是很容易得到的。”他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大家看他一副准备收工的样子,知道他也累了,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什么。老实说,问题也太多了,一时还不知从哪问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