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不同时期学者的考证、历史文献以及现代科技的应用成果,我们可以很好地还原尼德兰地区弗拉芒绘画的本来面目,透过历史的迷雾寻求对传统绘画的思考。
简单梳理细密画在弗拉芒地区的发展,有助于理解弗拉芒绘画从坦培拉到油画的转变。从拜占庭时期到11世纪中期,以金银和色彩装饰的宗教艺术已经出现。1150—1250年,在德国和尼德兰地区的市场上开始大量出现这种艺术作品。拜占庭时期生硬的人物形象在与罗马化风格雕塑的竞争中逐渐变得人性化,墙上绘画和大尺寸的木板画开始出现。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到了1300年左右,画面中人物的外轮廓线变得更加柔和,开始出现浓淡变化,画面色彩的调子更加协调,日常生活器具开始出现在画面上。到了1380年,风景作为背景出现在画面中。
1400年左右,远销法国巴黎的细密画和手抄本插画价格昂贵,在市场上深受欢迎,这些画均出自林堡省。通过文献中的相关描述,我们可以看出,以凡·爱克兄弟为核心的弗拉芒绘画主要在马斯河沿岸发展。
至于其他地区的绘画发展,则与另一条河——斯海尔德河有关,相关画家包括后来弗拉芒画派的代表人之一——韦登。
哥特式艺术在尼德兰显得较为单纯,作者开始在绘画上追求个人价值的觉醒,而没有完全模仿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艺术风格。他们创作了具有弗拉芒民族特色的绘画作品,绘画中的人物形象也开始变得修长。这种传承与突变根植于哥特式艺术的发展。有些绘画开始模仿雕塑作品的造型。凡·爱克兄弟早期模仿克劳斯·斯吕特(Claus Sluter)《摩西井》(图1-2)的风格。由于雕塑对造型理解的成熟早于绘画,祭坛画的背面往往会用绘画模仿雕塑造型。康宾在他的《三位一体》(图1-3)中同样使用了这种手法。对比雕塑与绘画的造型,我们可以看出,雕塑作品中对线条的运用既飘逸又能赋予人物形象以生动性。
图1-2 克劳斯·斯吕特《摩西井》(法国尚普莫尔修道院)
图1-3 康宾《三位一体》(德国施泰德博物馆)
19世纪中叶,教堂的修缮工作揭开了尼德兰地区壁画艺术的神秘面纱。有可考记录的壁画是13世纪根特贝洛克(Byloque)医院的《圣母加冕》和《涉水的圣克里斯托夫与圣婴》。壁画使用粗犷的黑色线条勾勒人物的外轮廓,手和脚的造型显得稚嫩,但主体人物并不缺乏庄严与神圣感,画面有现实主义倾向。由于年代久远,画面残破,这些壁画并不能清晰地展现那一时期壁画的整体面貌。另一件在根特发现的壁画作品《圣·乔治的弓箭手协会》(图1-4)则更清晰,画中人物的职业身份非常明显。壁画描绘了弓箭手、屠夫、鱼贩、面包师、啤酒酿制者、纺织工人,前面的旗手喻示这是一个公共的大型庆典仪式活动。这幅壁画不仅反映了当时的风俗习惯,而且呈现了军队的组织结构。但是,如果从专业的视角来分析画面,会看出它的技法较为单一,色彩以黄色、棕色、土红以及大量的白色为主,色层较少,基本上是线条的简单描绘。
图1-4 《圣·乔治的弓箭手协会》线描图
另一幅壁画(图1-5)局部还留有色彩装饰。这幅壁画的线描手法与以往的壁画相比更为娴熟,基本突破了墓室壁画过往表现手法的粗犷与呆滞。这种进步表明了弗拉芒地区绘画技术的改变。通过分析细密画插图在线条运用上的特点,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绘画技术的发展以及社会环境的变化。细密画中的人物造型,正是这种技术和社会变迁的体现。
图1-5 莱格米特小教堂壁画
最早的手抄本插图已经无从考证,我们只知道是需求推动了细密画技术的成熟,而绘制于墙上的壁画在技术上落后于细密画。
细密画与手抄本插图的发展客观上令绘画积累了发展所需的基本技术。与壁画相比,同时期的雕塑在造型和技法上要成熟得多。着色的雕塑从侧面反映出壁画模仿雕塑的可能性。哥特式建筑广阔的墙面空间,为绘画的这种模仿提供了更广阔的场地,为绘画带来了机遇。
客观原因促成了尼德兰画家对绘画材料的选择。中世纪教堂和墓室壁画的绘制普遍使用水性颜料,而尼德兰的气候潮湿,并不适合直接用这种颜料在墙上绘制壁画。当时尼德兰地区森林覆盖率超过一半,可以提供较好的木材,其中橡木成为理想的画板材料。在木板上绘画相对于墙面壁画更容易把握细节、模仿雕塑的造型与着色,实现对“逼真”的追求,因此,对雕塑的模仿也被认为是早期绘画发展的推动力。
这种绘制技术的发展也有赖于社会对细密画插图需求的增加,这一需求客观上促进了绘画从业人数的增加。细密画插图的市场需求也推动了绘制者的流动,他们为了寻求最好的待遇而前往法国和意大利。绘制者的流动促进了技术上的交流与文化的融合,令弗拉芒地区的绘画风格呈现出多样性,也使细密画插图与壁画开始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
在14—15世纪,尼德兰地区社会环境相对宽松,艺术家在社会上的地位有所提升。弗拉芒地区的布鲁塞尔、安特卫普、根特等城市,由于相互竞争,开始组织画家进行展览,以方便消费者订购。
社会思想的转变和商业贸易促进了绘制人员的流动与交流。细密画插图与板上绘画的需求,为弗拉芒绘画从业者提供了更多机会,市场环境和订购者的价值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绘画者的竞争方向,也促进了绘画技艺的进步。
勃艮第公爵的喜好客观上也促进了绘画的变革。他们喜欢具有创新性的绘画作品。勃艮第公爵大胆者查理对他赞助的画师说:“本人所定制的画作的景色,要犹如我透过这扇窗户之所见。”这表明,真正意义上的木板绘画作品已经受到了订件者的青睐。
歌德关于早期绘画的论述中指出:
古代艺术是自然的一部分,当它们感动我们的时候,它们又是自然的自然(Natural nature,Naturlichen natur)的一部分,难道我们不要学习这种高贵的自然(Noble natur),反倒要学习普通的(common)自然吗?
这种自然是社会文化需求下的产物。需求带来竞争与绘画技艺的突破,匠人们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展现出社会审美的本来面目。
绘画的发展史也是文明的发展史,从绘画的发展中可以看出许多社会现象:
其一,艺术赞助人(包括教堂主教、公爵贵族、富裕商人)大量出现。他们最初以供养人的身份出现在画面上,表达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与侍奉。后来,普通商人也开始定制家庭肖像与细密画插图。
其二,宗教思想变化。一些神秘主义者认为艺术是人与上帝沟通的桥梁,这令艺术家可以将人作为画面的主体,充分展示人在画面中的主体地位,使人性的解放成为可能。这体现了宗教思想在尼德兰地区的转变。
其三,社会变得自由。这一时期的绘画载体向木板转移是一种新的尝试,体现了思想的自由与自我意识的觉醒。这是客观见之于主观的社会自发状态下的集体无意识,奠定了文艺复兴的基本条件。
关于尼德兰地区艺术的发展,有具体文献记录的事件是扬·凡·德尔·亚瑟特(Jan van der Asselt)为路易斯·凡·迈尔(Louis van Male)绘制了教堂壁画,并于1365年被聘为宫廷画师。这一时期,尼德兰地区的知名艺术家游走于法国与佛兰德斯之间,在宫廷与王公贵族间穿梭。流动的匠人开始有了行会组织。
1363年,勇敢者腓力(Philippe le Hardi)获得勃艮第公爵的继承权。他把法国宫廷对精美艺术的喜好与佛兰德斯当地的绘画传统相结合,力求创新。在布鲁日、根特、布鲁塞尔、瓦朗谢讷、图尔奈,无数壁毯从业者开始与画家合作,由画家从事挂毯的设计工作。这就令美术作品的生产具备了“流水线”的性质,变得十分便捷。这种优势持续了好几个世纪。
尼德兰地区的艺术家们力求在技艺上取得突破,精益求精。他们不但继承了细密画对细节的无限追求,而且追求在材质上用金银模仿服装的真实质感。勃艮第公爵追求的奢靡之风在好人菲利普和大胆者查理时期达到了鼎盛。此外,艺术家们还开始让助手帮他们绘制或上色,制作雕塑中的旗帜、骑士的刀剑、建筑装饰物、徽章等。由于画面使用金银装饰,他们也与金匠和金箔匠合作。正是这些跨行业的合作,使得各种创新成为可能。
当地行会的最早记录,是1337—1338年成立于根特的雕塑行业协会。在凡·阿特威尔德(van Artevelde)的领导下,行会具备了权威性,约定俗成的行业条款确保了佛兰德斯商业的自由与公平。由于北部有天然的良港和丰富的水系,在航运的带动下,该地区变得非常富有,这保障了行业协会间的良性竞争。
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下,艺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细密画的尺幅扩大,板上绘画和壁画的尺寸也逐步变大,对细节的追求则一如细密画般无微不至。这时尼德兰地区的壁画具有了弗拉芒绘画的早期基本特征:具有弗拉芒民族性的基本元素快速成长起来;其他地区对它的影响较少并逐步减弱;真实反映当地的宗教理想主义,为表达其精神追求找到了合适的方式;当然,反映现实生活的场景也出现在画面上。
韦登之所以创作《圣路加画圣母像》,就是为了与杨·凡·爱克的作品进行对比,证实自己的能力,可见行会具有促进弗拉芒地区绘画良性竞争的作用。
行会的出现,说明社会对细密画和板上绘画的需求扩大。行会同时可以规范市场,给绘画行业建构良性的发展机制。贸易的繁荣,为弗拉芒画家的绘画作品外销提供了机会,客观上促进了这一行业在专业技术上的突破。这一时期,弗拉芒地区有更多城市发展起来,人们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质,奢靡之风盛行,这就为艺术的自由生长提供了“土壤”。
在这个意义上,将弗拉芒绘画视为北方文艺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有一定合理性的。然而,这时的弗拉芒绘画还带有明显的哥特式风格以及宗教情怀,部分学者认为这是中世纪末期的延续,是还处在过渡阶段的表现,也有其合理性。
弗拉芒绘画的空间表达是在视觉经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本能的感官反应与技术革新的结合,无意中促成了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视觉文化探索。这种空间表达包含了图像学和美学上的探索,为弗拉芒画派的出现与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后世学者展现了足够的研究价值。
欧洲的文艺复兴是中世纪人文积淀的集中体现。中世纪末期以后,宗教绘画依然盛行,尼德兰地区对圣像画的需求,从细密画、坦培拉到后来出现的油画,一直是经久不衰的。宗教画中的圣像如何在从“神性”到“人性”的转变中走向世俗生活化和故事化,值得深入研究。随着社会开始追求人性及人文主义下的人格独立,对绘画本体语言之外的画面视觉形象的完善开始需要更高的技巧以及对视觉图像的深刻认识。
油画此时的出现,是否能够以科学之名诠释视觉与视错觉的关系,这是一个问题。而科学主导下的文艺复兴,必然会使科学的客观性与认识的主观性之间的差距彰显出来,这种差距可能导致误读。尼德兰地区的弗拉芒绘画与观看方式,与后来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有所不同。后世学者将弗拉芒绘画定义为“经验写实”,但这种定义并不能完全解释弗拉芒画派风格各异的绘画作品。弗拉芒绘画的特殊视觉与其文化的独特性,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的弗拉芒画家鲁本斯在游历欧洲并接触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科学观察方法之后选择定居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其绘画风格也不完全遵循科学的一点透视法这一事实。
后文将通过分析几位尼德兰画家作品的共性,通过对绘画的本体语言与图像学含义的分析,解读来自原始视觉感官的贪欲以及图像传播方式的革命。凡·爱克兄弟的出现开启了人们对观看方式与视觉感知的新探索,其真正的意义在于绘画方式、材料的突破以及油画表现形式的创新改变了原有的视觉感知逻辑,为观者带来了全新的视觉体验。
本章作为早期弗拉芒画派研究的起始章节,把早期弗拉芒画派的时间定位在油画材料的发明者凡·爱克兄弟到早期弗拉芒画派“最后之花”赫拉德·戴维活跃的一百多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