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土地相邻并拥有相近的文化传统,东亚各国在饮食习惯上有很多共性。
比如用筷子、喝用粮食酿的酒、蘸酱油、吃辣椒酱、吃腌渍蔬菜、吃白米饭……几乎所有这些被中国人打上了鲜明标签的餐桌元素,都能在朝鲜、韩国、日本引起共鸣。
共性之外也有个性。腐乳,就是个例子。
这种由豆腐发酵而来的产品,廉价易得、味道鲜美。同时,它还解决了豆制品不耐储存、不易运输的问题,是中国各地最常见的调味品。但神奇的是,在同样对豆腐怀有热情的朝鲜、韩国、日本,却几乎见不到腐乳的身影。
不吃腐乳,他们各有各的理由,诸如“有异味”“高盐”“不健康”,全然忘记了日本纳豆异味更大、韩国泡菜含盐量同样高。
在日本,至今仍然流行着一种名为“豆腐糕”的味淡的食物。和腐乳一样,它也依赖发酵来改变豆腐的口感。
因为豆腐糕不能太咸,所以在其制作过程中人们只能依靠酒精来抑制杂菌的滋生。在加入本地的烈酒“泡盛”后,大量有益菌群被杀死,这就导致豆腐糕的发酵程度不够,空有腐乳的质感,缺乏氨基酸为腐乳带来的爆炸般的鲜味。
本质上,豆腐糕只是一种外形类似腐乳的点心,不甜也不咸,味道模糊,唯有酒的辣味更浓烈。它远远达不到腐乳的味觉高度。
那究竟是怎样的土壤,成就了腐乳的滋味?
制作腐乳的原材料是豆腐,并且豆腐的含水量不能太高,需要达到一定的固形物密度。像日本绢豆腐,就无法用来制作腐乳。
加入盐卤,是制作腐乳的重要步骤之一。
点浆时有盐卤作为凝固剂,就能够“点”出干湿适度、软硬适宜的豆腐。用这种方法制作的豆腐质嫩,无粗糙感。纵观众多历史久远的腐乳产地,诸如浙江绍兴、广西桂林、山东临清、云南楚雄、福建莆田……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盐产地或者盐业集散中心。
同时,大豆的产量高也是腐乳诞生的外部条件。大豆作为原产于中国的农作物,在世界各地均有栽培,有着极为强大的土壤适应性,并且富含蛋白质、脂肪等人体需要的营养物质,但它也存在不好消化的问题。
哪怕费尽心思做成豆腐、豆浆,没有辅料的加持,味道也会寡淡无味。这与香气四溢的小麦制品、散发茉莉花香的大米饭是无法相比的。大豆制品单调的味道,注定了它们只能成为配菜,而不是主食。
所以,在土地平旷、土壤肥沃的地区,大豆永远不会代替谷物成为主要的农作物。只有在种不了水稻、小麦的地方,大豆才会异乎寻常地多产。因为多到吃不掉,所以各种制作和储存大豆的方法,才会应运而生。
以浙江绍兴为例,这座夹在平原与丘陵之间的城市,一边是稠密的人烟与浩渺的东海,为海盐的生产、运输创造了便利的条件;一边是溪谷密布的山地,适宜种豆的山坡要比适宜种稻的良田多一些。它就是腐乳的高产地。
产豆,磨浆,点卤,做豆腐,发酵,加入盐抑制杂菌。
一切工序,都因本地物产丰富而顺理成章。
传说,汉代淮南王刘安偶然以石膏点豆浆,意外发明了豆腐。淮河中下游地区作为豆腐和腐乳的发祥地的说法,也是可信的——不管是《淮南子》等早期文献中多次出现了“菽”这个词,还是淮南地区至今保存了大量的野生大豆种群,都证明了这片土地与豆子的不解之缘。
淮南地区介于南北方之间的气候、丘陵与平原伴生的地貌,都给予了大豆良好的生长条件。而淮河水道,则沟通了苏北食盐产区与这里的交通,让盐和盐卤的输入、应用有了客观的地理条件。
广义的淮南地区是四战之地。北方游牧民族曾多次南下,与汉族政权在这里拉锯争夺,以千年的时间重构了这片地区的饮食习惯。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豆腐、腐乳的热爱,却从未改变。
在河南省信阳市罗山县,当地人喜欢吃一种由猪大肠、猪血、豆腐炖煮而成的罗山大肠汤。这种大肠汤搭配当地用山茶油浸渍的罗山腐乳,是最接地气的开胃早餐。
在安徽省阜阳市,当地人习惯在浓稠的面糊中加入油、盐、葱、辣椒,炖煮成特色小吃“辣糊子”。它要用锅巴馍蘸着吃,还要再附上一碟本地产的黄坝腐乳。对这种吃法,所有阜阳人都会竖起拇指称赞一声“地道”。
在安徽省淮南市,大名鼎鼎的淮南牛肉汤有两个好“伴侣”。大多数人只知道其中一个,也就是在喝牛肉汤时,搭配一个油酥烧饼,但只有少数“老饕”才知道另一个“伴侣”,那就是八公山腐乳。喝牛肉汤不来一块八公山腐乳,这顿饭是“不完美”的。
江苏省淮安市是淮扬菜的发源地之一。这里的人们在正式的宴席中自然离不开长鱼美蟹,但在真正的市井小吃中,依然有腐乳的影子。当地著名的码头镇羊汤,要用羊肉、羊杂制作,熬出浓浓的白汤。舀上一碗,一半是肉、一半是汤。用原汤、小葱和腐乳打成蘸水。用羊肉蘸着蘸水,再喝汤,好不快活。
这些与腐乳相关的饮食,显现出一个共同点:它们基本上都是半汤半菜的食物。被水稀释了味道的汤菜因腐乳重新焕发浓郁的风味,而原本廉价的豆制品也变得“高档”起来。
据说在北魏的古书中,记载了一种特殊的小吃。这种小吃是把大豆打成细泥做成的。豆泥放上一段时间,就会变成“酥酪”,也就是腐乳。
这种用大豆制作的“酥酪”的缺陷很明显——不稳定。大豆与自带益生菌的牛乳和羊乳不同。大豆的发酵,完全依靠空气中的菌群。任何一点儿气温、湿度的变化,都有可能导致腐乳制作的失败。
新的辅料——腐乳曲,应运而生。
和酒曲一样,人们在制造腐乳的过程中,选择腐乳曲进行培养,人为“驯化”微生物,并继续用于新的腐乳生产。
腐乳曲的发明,彻底改变了腐乳的制作流程:原本将豆腐坯煮熟,加入盐封坛,直接腌制的做法,进化成了先将腐乳曲和豆腐放在一起,促使豆腐发霉、长毛,发酵到一定程度后,再加入盐、酒腌制。
显然,后者的发酵程度更深,也因此获得了更丰富的氨基酸。南北朝之后,先发酵再腌制,成了腐乳的主流做法。后来,人们还根据豆腐表面菌丝的长短及颜色为腐乳分类。白色长菌丝的,称为毛霉腐乳;黄灰色短菌丝的,称为根霉腐乳。
毛霉菌耐低温,发酵慢,大多在北方或南方冬季的腐乳腌制中出现。山西太原人把腐乳称为“酱豆腐”,说的就是毛霉腐乳。
晋菜名品“酱梅肉荷叶饼”,是一道用这种酱豆腐混合切片五花肉,蒸熟后用荷叶卷饼卷着吃的菜。面饼皮嚼感扎实,延缓了酱豆腐的滋味出现的速度,让这道菜回味悠长、入口浓香酥烂、肥而不腻。
根霉菌正好相反,温度越高、活性越强,它甚至能在南方夏季接近四十度的高温环境下发挥活性。比如广西桂林气候湿热,那里就是生产根霉腐乳的绝佳地。
相比毛霉腐乳,根霉腐乳由于发酵速度太快缺乏复杂的滋味,而其爆炸性的脂类香气是毛霉腐乳所无法比拟的。广西荔浦芋头扣肉,标准的做法是不加一粒盐,纯以腐乳腌至入味。芋头和五花肉提供了丰厚的滋味,而腐乳的加入,则把这道菜的风味提升到了顶点。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八个字,用在腐乳的江湖里,恰好合适。
红曲亦称红米,是大米的发酵制品之一,主要含有曲霉菌等微生物。红曲因为发酵过程中会长出玫瑰红色的菌丝而得名。今天,福州人用它酿制一种红色的酒“青红酒”,并用它红色的酒糟烹烧海味、腌制鱼虾。
但真正让红曲走出福建,流行到全国各地的,是腐乳。
在加入红曲参与发酵后,原本浅黄色或浅白色的腐乳,变成了诱人的玫瑰红色。而红曲霉菌所制造的酒精及多糖类有机物,也与腐乳原本的风味物质混合,使腐乳出现新的口味。
很快,红曲腐乳成了腐乳江湖里的代表作品。今天,几乎所有的生产腐乳的酱园里,都会有这种腐乳的产品线。人们为它起了一个好听而形象的名字:玫瑰腐乳。因其源自南方,也被称为“南乳”。又或许是为了区分两种不同的腐乳,人们把没有加红曲做的白色腐乳称为“白方”,加入红曲做的腐乳称为“红方”。
潮汕地区流行用南乳(又叫红腐乳)制作糕饼。其制作工艺很复杂。先用白糖腌猪肥膘肉,使其成为晶莹剔透的“冰肉”,切丁后与炒香的花生、芝麻、蒜蓉、南乳搅拌在一起和成馅,外面用类似于广式月饼的碱皮包裹,烘烤后就是潮汕的著名小吃“腐乳饼”。
内馅呈红色是潮汕腐乳饼的最大特点。加热后,脂肪散发的迷人香气,与红腐乳的甜香混合,让人沉醉。再配上一盅凤凰单枞茶一起享用,便是潮汕人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而到了珠三角地区,南乳的用处更大。
南乳除了替代盐和酱油,与猪五花肉焖成色泽红亮、油香满溢的南乳肉之外,它也能用作羊肉煲的蘸水。还能用它浸渍花生后再将花生炒熟,做成南乳花生仁。制碎后与空心菜同炒,成为红绿分明的南乳青蔬。与糯米五花肉一起包进粽叶里,化身为香气四溢的南乳粽子。加入炖猪蹄中,制成软烂、香滑可口的南乳猪蹄。
在南乳之后,中国人对腐乳的创造力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芝麻、花生、芋头、芸豆、各种酒,以及后来传入中国的辣椒,都参与到了腐乳的制作当中。
中国腐乳的谱系由此变得无比丰富,而一些物产丰富的地方制作的腐乳,也在这一波“腐乳大发明”中脱颖而出。比如中国台湾流行的加入酒酿、芋头粒和咸青梅干制成的芋头豆腐乳。酒酿入菜是福建客家人的传统做法。槟榔芋头是台湾本地的特产。台湾人用包容性极强的腐乳将本来完全不搭的食物组合在一起,甚至还创造性地加入了一些红豆和芸豆,丰富了菜的味觉层次。
“腐乳坛里的台式奶茶”,绝非浪得虚名。
云南楚雄的牟定油腐乳,也是“腐乳大发明”中的杰出代表。楚雄位于滇东高原到横断山区的过渡地带,既有平缓的丘陵,也有雄伟的高山,各种动植物在这里繁衍生息。
油腐乳,从字面意思上看就是用油浸泡的腐乳。其中,既混合了核桃、油茶、油橄榄等油料作物压榨出的植物油,又有辣椒、青花椒、芫荽等调味品,经过六十多道工序精制而成。
最终,外观鲜红油润、入口细腻柔糯的牟定油腐乳诞生了。
但不管是台湾的芋头豆腐乳,还是云南的油腐乳,都只能算是在“技术”层面上对腐乳口味进行了改良。而一场真正的腐乳革命,正在酝酿。
相传,康熙八年,安徽人王致和进京考试名落孙山。他欲归故里,但苦于没有路费,只好留京赚取路费。机缘巧合下,他做出了臭豆腐。传说慈禧太后也喜欢吃它,但嫌其名不雅,故按其青色、方正的特点,取名“青方”。
所谓“青方”,是延续了“白方”和“红方”的颜色分类法,指青色的腐乳。王致和的家乡是安徽省徽州,当地有吃“臭菜”的食俗。当地著名的臭菜有臭鳜鱼、霉千张、霉豆子等,都与青方有着类似的青色外观。
但青方的制作工艺却与这些臭菜完全不同,黄浆水和盐硝是制作青方时的两位“新伙伴”。黄浆水其实就是制作豆腐后剩下的浅黄色的液体。盐硝就是硝酸钠,是盐碱地区的一种常见矿物。
早年间制作青方就是在普通的腐乳制作过程中,不停地添加黄浆水和微量盐硝。黄浆水为豆腐发酵提供了更多的原材料,加快了菌群代谢的速度;盐硝则促使豆腐里的有机物快速氧化,并抑制了杂菌滋生。
用黄浆水是一步险棋。用黄浆水能加快发酵的速度、提升发酵的剧烈程度,能让豆腐释放更多的氨基酸,获得更强烈的鲜味。但缺点是菌群的平衡极易失控,稍有不慎,就会让腐乳变质。
高纯度的盐硝,在此时发挥了杀菌提鲜的作用,促成了异味浓重、发酵彻底、滋味更美妙的青方的诞生。
外国人常常对中国的腐乳感到好奇,说它是“东方奶酪”。
这个比喻,既对,也不对。腐乳和奶酪存在着一些共同点。从质地、口味上对比,腐乳有着和奶酪相似的细腻、绵密的口感;从用途上分析,腐乳和奶酪一样,可以佐餐、配菜,可以用于煎煮烹炸,也可以单独食用;作为农耕社会重要的副产品,豆制品在中国餐桌上的地位,也确实和乳制品在西餐里的地位一样重要。
腐乳从诞生到今天,不论制作工艺如何精进、品类如何衍生,它始终站在中国人的寻常巷陌里,是不论性别、年龄、身份人人皆可享用的市井美馔。这点,与奶酪大相径庭。
有腐乳的地方,必有水墨丹青、霁风朗月;爱吃腐乳的人,必是剑胆琴心、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