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第二章里,已说明白了何以要读古书。在第三、第四章里,又已举出实事证明了古书和今日社会有这样的关系。我们在这一章里提出的问题,就是古书如何读法。这个问题是很不容易回答。
倘使我告诉人家说:“古人诗云:‘旧书不厌百回读。’你们读古书,只管熟读就是了,没有所谓读法。”这句话对么?我想一定是不对的。
倘使我告诉人家说:“从前诸葛亮读书,只略观大意。你们读古书,只要看一点大意罢了,正可不必‘之乎者也’的去读。”这句话对么?恐怕不大对罢。
倘使我告诉人家说:“从前陶渊明读书,是不求甚解。你们读古书,只要学他不求甚解,何必咬文嚼字的去读。”这句话对么?恐怕不大对罢。
倘使我告诉人家说:“古人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你们读古书,不可把书中的字轻易放过,必须把一事一物晓得明白。”然而又有人说:“我虽不认一个字,也可堂堂地做个人。”这两人的话到底谁是,谁不是?
倘使我告诉人家说:“孔子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你们读古书要信书中的话。”然而孟子又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是孔子信古而孟子又疑古,他们的话到底谁是,谁不是?
然则“古书如何读法”这句话真不容易答复了。虽然不容易答复,而却又不能不答复。现在我的答复如下:
各书各读法,各人各读法。
我们知道各书各读法,各人各读法,然后再去读古书:有时候不厌百回读,有时候一看就丢了,有时候略观大意,有时候又细细的读,有时候不求甚解,有时候又必要解释得明明白白,有时候要免掉一物不知之诮,有时候亦可以不识字,有时候要信古,有时候要疑古。总之,是没有固定的方法,是随书而异,随人而异。
何谓各书各读法?我们拿了一本书到手,先要知道这本书是什么性质。倘然不管是什么书,只拿一样的读法去读,那是没有不错读的。可举几个例证明如下:
《楚辞》中的《天问》,原是屈原呼天自诉,以发抒其愤懑的话;王逸注所谓“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是说得很明白的。却是戴震的《屈原赋注》,于《天问》一篇,处处用天文学来注解,满纸是“赤道”、“冬至”、“夏至”、“北极”、“南极”、多少度多少度一类的话。《天问》本是文学作品,戴震把他当天文书看,这真是戴了“汉学家”眼镜去读一切的书,是大错而特错了。
《离骚》中的“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本是诗人随意说的一句话,他并不曾真的去吃菊花。他自己还不曾知道菊花是落不落。却是有人说:“菊是不落的,是在枝上枯死的。《离骚》的‘落英’二字是不通的。”于是又有人说,“落字作‘始’字解”,引《尔雅》为证,说“落英”就是初开的花。其实,争论菊花落不落,是研究植物学的话,把“落”字作“始”字解,是汉儒解经的话;都不是读文学作品所应该如此的。读文学作品的人,只要领略到餐菊的佳趣,不管菊花落也好,不落也好,落英是初开的花也好,是残菊也好。一定要把菊花认清楚,于文学的本身绝不发生关系。
唐人聂夷中的《田家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本是一首很好的诗。但是宋人《学斋占毕》驳他:二月里决没有新丝可卖。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关于历法的话,以证明“二”字是“四”字的错误。其实,言之过甚,在文学作品中是常有的事。况且所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也可说指预约而言。正是描写田家剜肉补疮的痛苦。若一定要证明是事实,那也是把文学作品误认为《农政全书》了。
苏东坡的《赤壁赋》,是人人所知道的。他中间说到曹操和周瑜大战的事。其实,火烧赤壁,又是一个赤壁,在今湖北嘉鱼县;苏东坡所游的赤壁,又是一个赤壁,在今湖北黄冈县。两地各不相涉。但在文学里不妨是如此说的。倘信了苏东坡的话,把两地认为一地,在事实上是错误的,不信苏东坡的话,而责苏东坡错了,也是不懂文学的话。须知《赤壁赋》是文学作品,不是“地理志”。
唐人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本是好诗,却是有人说:“夜半不是打钟的时候。”苏东坡“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本是好诗,却有人说:“春江水暖,难道只有鸭先知,鹅岂不知耶?”这些都是一样的成了笑话。又唐人的诗,“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他这“黄花”二字,是指普通的野花,或指菜花,但是段玉裁误认为“黄花”是指麦花,引经据典的证明他的话不错,却不曾知道既是麦花,又何以云“入麦稀”。杜诗“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段玉裁说是倒装句法,应该作是“麦落轻花细,荷浮小叶圆”,才顺。他的意思是说荷无所谓圆不圆,必说荷叶才可云圆。故“荷圆”二字不通,应作“荷浮小叶圆”,其实在文学上说,一个“荷”字,就是指荷叶。因荷叶很大,可以代表全体,故“荷”即等于荷叶,“荷圆”并非不通。段玉裁的文字学不可说不好,校书的工夫不可说不精。但是不管什么书,都是一样的去读,却不料文学作品是不应该这样读的。段玉裁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以上都是文学作品而被他人拿读“非文学书”的读法去读,因而读错了的。再有本非文学书,而被人拿读文学的读法去读,因此真的错误反而看不出。例如《史记·儒林传》有一段云:“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居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这一段话文字固然是很整齐,但是在事实说,子路实在是死在孔子之前。今云:“孔子卒后,……子路居卫”云云,只顾行文利便,毫不管事实不符。原来《史记》本是一部历史,历史的价值是在事实真确,而不在文章做得好。今《史记》如此说,已失去了史的价值。不过读的人多数还是拿读文学书的读法去读,所以真的错处看不出。
又《史记·老庄申韩传》,叙韩非云:“作《孤愤》《五蠧》《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皇见《孤愤》《五蠧》之书。”而于《自序》又云:“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到底是先著《说难》《孤愤》而后被囚于秦呢?还是先被囚于秦而后著《说难》《孤愤》呢?这种自相矛盾的话,两处必有一处是错的。大约司马迁在《自序》上贪图将韩非囚秦和左丘失明,屈原放逐等并列,忘记了有自相矛盾的毛病。而一般的读者也是拿读文学书的读法去读,就把这个绝大的漏洞轻轻的忽略过了。
又如锺嵘《诗品》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尔后迟陵衰微,迄于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而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沬,亦文章之中兴也。”这一般话也有一个绝大的毛病。就是中间“平原兄弟”一句。平原兄弟,到底是指何人?一般的人都说是指陆机、陆云(陆机为平原相)。然也有人说,指曹植、曹丕(曹植封平原侯)。究竟是指何人?很有疑问。如以为是指陆氏兄弟,则有两点说不通。其一,是上文直接“曹公父子”,下文又云“刘桢、王粲”,陆氏兄弟不应夹在中间。其二,“迄于有晋”以下,又有“二陆”云云,岂非重复?如说是指曹植、曹丕,比较的好;但是上文云:“曹公父子”,是这一句已包括植、丕在内,下文“平原兄弟”也是赘文。总之,锺嵘的意思是指曹植、曹丕,他因为要做对偶的文章,不觉患了重复的毛病。至于平原二字,界限不清,可以误会到陆氏兄弟,更非锺嵘所能料及。《诗品》是文学批评性质的书,和文学作品绝对不同;却是作者误作,读者误读,这样绝大的毛病,绝少人注意。根本的缺点,是不知各书各读法的缘故。倘然我们知道各书各读法,那么,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误读之处了。
前面已经说过了,各书各读法;这里再说各人各读法。所谓各人各读法,就是对于同一部书而各人的读法不同。譬如《诗经》罢,《诗经》只是《诗经》,他的本身是不改变的,但是读《诗经》的人不只一种,那么读法也不能一样。《诗经》的本身虽然是诗歌,但是研究社会学的人也要读,研究政治学的人也要读,研究文学的人也要读,研究植物学的人也要拿他供参考。如《周南》中的《汉广》第一章云: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研究文学的人读起来,是赏鉴他情感的温柔及艺术的优美,旁的事情都不管了。
在研究文法的人读起来,就要注意于“不可求思”的“思”字是一个助词。
在研究语言学的人读起来,就当注意于“不可方思”的“方”字。“方”是舟属,在《庄子》中称为“方舟”,云“方舟而济于河”。到后世就并两字而为一字,作“舫”。我们可以知道“方”“方舟”“舫”就是一物。而“方”字见于《周南》,“方舟”见于《庄子》,可知他是南方的语言。
在研究社会学的人读起来,就当注意于这篇诗是男女恋爱的诗,而和古代的婚姻问题有很大的关系。
在研究政治学的人看起来,就当从这篇诗去考察周初的礼教,和南方风俗的关系是怎样。
这不过是一个大概的情形,此外如研究植物学的人,对于“乔木”的“乔”字,也有可以供参考的地方。研究地理学的人,对于“汉”字“江”字,都有可以供参考的时候。这样说,这首诗所包涵的方面就很多了。但是各人都要读,而各人是各人的读法。
这一篇诗是如此,三百篇诗都是如此;一部《诗经》是如此,一切的书都是如此。
研究一种专门学的人,往往有许多的好材料是在毫不相干的书里寻出来。尤其是中国的旧学,我们要找材料,不能指定往某个地方去找,有时却于无意中于毫无关系的书中找到。
例如研究中国经济制度史的人,他要研究当铺的起源和组织,决不会往李太白的诗里去找材料。但是李太白的诗集里确有这种材料。李太白的诗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四句诗,我们平常读了,只当他是要喝酒,没有钱买,就把袍子脱下来去换酒喝,或是把袍子卖了,然后去买酒。却不知实在的情形不是如此。另外在唐人小说里有一段话,大概说:那时候的风气,酒店遇了客人喝了酒没有钱的,可以用衣服抵押;但有了钱时,仍旧可以赎回去。这种抵押也称为“换”。可见李太白诗中所说的“换”,也就是“当袍子”。我们把李太白的诗和唐人的小说合看起来,可知唐代的酒店也带做当铺生意的,至少和当铺是有关系的。假使在那时候完备的当铺还是没有(有没有当另考),这一类的酒店就可说是当铺的起源了。
又李太白的诗云:“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按,“鸬鹚杓,鹦鹉杯”,旧注是说“刻杓为鸬鹚形,镂杯为鹦鹉形”。这是所谓“望文生义”的话。说这话的人未必是看见过鸬鹚杓和鹦鹉杯。我们今天也看不见鸬鹚杓和鹦鹉杯,却不知这种鸬鹚杓、鹦鹉杯在日本还是有的(有实物为证)。日本在欧化以前,一切的文化都是隋唐时由中国传过去的,这种鸬鹚杓、鹦鹉杯,大概还是唐人的旧制(不过今日日本已不一定拿来做酒器,有的是做墨水壶)。
照此看来,李太白这一诗所关系的方面也很多。研究中国工艺的人不得不和他发生关系,研究中日文化问题的人不得不和他发生关系。从李太白的诗说到日本的文化,已经是说得太远了;但是事实还不止如此简单。所谓鸬鹚杓、鹦鹉杯,是把酒杯做成鸟形;因此,我们又连带要说到西突厥的“鸡樽”了。据日本人的《世界美术全集》第八卷四十五面所载的西突厥的“鸡樽”,是把酒樽造成鸡形,完全和鸡一样,酒从鸡口中流出,因此知鸬鹚杓、鹦鹉杯是“鸡樽”的变形,而后世的有嘴壶也是“鸡樽”的变化(古代的壶是无嘴的,辨详下文)。这种樽乃是西突厥制。是又从中国的文化说到突厥的文化去了。越说越远了,但是决不是没有关系的瞎说。
何以说中国古代的壶是没嘴呢?有三个的确的证据,谁也不能否认。(1)壶字是象形,士字是壶盖,以下是壶身。请问嘴在哪里?(2)《诗经》“七月断壶”,此壶字是指葫芦,可知古代的壶就是葫芦。(3)今日本人的酒壶还是没有嘴,中国人多误认作花瓶,其实还是中国古壶的遗制。
我们因此又说到文字学上去了。“七月断壶”的“壶”字,今人多误认为假借;其实不是假借,古代本以葫芦制成壶,所以壶就是葫,葫就是壶,壶字并非假借。
至于中国有嘴的壶就是西突厥“鸡樽”的变形,分明可考。今壶嘴就是鸡口的变相,今壶柄就是鸡尾的变相。这是很可信的。
鸬鹚杓不过是一个例,照此类推,许多的事都是如此。譬如我们读了《史记》的《陈涉世家》,“又间令吴广之次(原衍一“之”字)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这一段话,倘使我们是研究中国小说的人,大可以供给我们研究狐狸精故事的资料。
我们读了苏舜卿的《沧浪亭记》:“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裴徊,遂以钱四万得之。’”这一段话,我们倘使是研究社会问题的人,就可以知道在宋初苏州地方的地价是如此。所谓四万,是四十千,照现在国币计算,不到二十元;我们再看今日苏州沧浪亭全部的地,要值多少钱;两相比较,而推得地价增高之故。那么,苏舜卿的一段文章,不能说不是很好的材料。其实,他的本身还是文学。
上面说了许多举例,现在我们再归结到本题上来。就是各书各读法。各书的性质不同,但是无论何人都有细读或参考的必要,只须照着我们自己的需要去读,而不可为固定的读法所束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