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要读古书?这个问题,也许有人说:根本不成问题。因为学问是活的,是现代的;古书是死的,是过去的。求现代的活的学问,而去读已过去的死的书,有什么用?所以已经有人说过:“中国的旧书,好像是牛屎,牛屎中决找不出香水来。”既然是牛屎中找不出香水来,我们何苦还要费了许多工夫,拨来拨去的找呢?不过,这句话根本有毛病。他说“牛屎中找不出香水来”,是真的。但必须先证明了中国的旧书确是牛屎,才可以说。今说这话的人没有充分的证据,安知中国的旧书不是牛屎。所以这句话根本有毛病。
但是,古书是死的,这句话不等到今人说,古人也已说过了。我且引老子的事为证。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老子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他的大意是说:“你读古人的书,古人的本身已经死了;读死人的陈言,有什么用处?”《淮南子·道应训》篇更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可以拿来阐明此意。他说:
桓公读书于堂,轮扁斲轮于堂下。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桓公曰:“圣人之书。”轮扁曰:“其人焉在?”桓公曰:“已死矣。”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桓公勃然变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安得而讥之哉?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然,有说。臣试以臣之斲轮语之。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宝,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
他的大意是说:我们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正和老子的话相同。他们虽然承认圣人的话在圣人的时代,在圣人本人是宝贝;但是后人读圣人的书,是毫没有用的。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古书是死的,我们求活的学问而去读死书,有什么用处?如此,古书可以不必读么?其实不然。我们所以要读古书的原因有二:其一是“考古”,其二是“致用”。而考古和致用又必须连成一贯,而后是真能得到要读古书的所以然。
今人考古,多注重实物,而不注重书本。我以为实物固当注意,而书本也不能完全丢掉不要。至少书本和实物并重。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试看皓首穷经的书生,决不能做成考古学者;而发掘古城古墓的工人,也不能做成考古学者。必须二者合而为一,始能做成考古学者。故知实物和古书应当并重。
况且古书之所以不见信于人,因古书中有伪造的书,和转辗传写失去本来面目的书,混杂在中间,所以很被人轻视;然这个是另外一个问题,不是古书本身没价值,不是古书本身不必读。我们只要经过辨伪的工作,认出古书的本来面目来,那么,古书的价值,谁也不能否认了。
致用是活的学问,何以也要读古书?因为我们对于一件事,如何处置,最好是先彻底明白了这一件事的历史。一社会,一民族,今日的情形,决不是和今日以前的事没有因果的关系;所以历史是一件重要的东西。然所谓古书,换一句话说,也可以说他就是历史,只要我们把一切的书都当历史看。所以章学诚说:“六经皆史。”
“六经皆史”这一句话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但我以为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不能说谁是谁不是。因为六经在六经的时代,并非皆史;但到了现代,已经是皆史了。现在的人也不必每个人都把他当皆史看,但是当他是皆史看的价值更大。
上面说明白了因为考古要读古书,因为致用要读古书。但二者又必须连成一气,方为有用。若单讲考古而不讲致用,那就变成玩古董了;任你是古色古香,古气盎然的唐写本、宋刻本,只不过供书斋清玩罢了。若单讲致用而忽于考古,那不是觉得古书无用,就是要受古书的欺。什么叫受古书的欺?例如我们读古书,其中所说的是尧、舜、禹、汤、文、武的事,决不是和实事相符;倘然我们因古书上的话,深信古代有这样的太平成绩,就不免是受了古书的欺。
所以我们要把考古和致用连成一气。就考古说:即使中国旧书等于牛屎,但是化学家对于牛屎也有研究的必要,何况他或者还不是牛屎。就致用说:牛屎也有牛屎的用处,他的用处不但是和香水相等,竟远过于香水,只要我们用的人会拿他去用。然化学家把牛屎研究明白了,倘不拿去用,便是空费力。从对面说,牛屎的用处,不经过化学家的研究,也不能就知道。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要把考古和致用连成一气。
中国旧式的儒者,分为汉儒、宋儒两派。汉儒专门解经,他们的话要字字有来历,处处有证据,很有考古的精神,和我们所谓考古很相近。但他们所考的不出于经的范围,而在文字的方面所用的工夫尤多,所以只能认他是考古中间的一小部分。
宋儒的学问,只注意身体力行,和我们所谓致用很相近。但是他们的致用不出于个人修养的范围,也只能承认他是致用中间的一小部分。
汉儒的结果变为琐碎,宋儒的结果变为空疏。这是人家所知道的。却是汉、宋儒的范围太狭,而考古和致用又不能连成一气,这个毛病,知道的人很少。现在我们读古书,就要明白了这个毛病,然后不至于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