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报副刊》 [1] 上知道有一种叫《国魂》 [2] 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说章士钊固然不好,然而反对章士钊的“学匪”们也应该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记得?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不过引起我想到一个题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干的。意思是,中国旧说,本以为人有三魂六魄,或云七魄;国魂也该这样。而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匪魂”,还有一个是什么呢?也许是“民魂”罢,我不很能够决定。又因为我的见闻很偏隘,所以未敢悉指中国全社会,只好缩而小之曰“学界”。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
宋重理学
[3]
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
[4]
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顶着一个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号曰“匪徒”。学界的打官话是始于去年,凡反对章士钊的都得了“土匪”,“学匪”,“学棍”的称号,但仍然不知道从谁的口中说出,所以还不外乎一种“流言”。
但这也足见去年学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学匪。以大点的国事来比罢,太平盛世,是没有匪的;待到群盗如毛时,看旧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当国,即使大打一通官话,那结果也还是“呜呼哀哉”。当这“呜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为盗,所以我相信源增 [5] 先生的话:“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与强盗,其实是农民革命军。”(《国民新报副刊》四三)那么,社会不是改进了么?并不,我虽然也是被谥为“土匪”之一,却并不想为老前辈们饰非掩过。农民是不来夺取政权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但这时候,匪便被称为帝,除遗老外,文人学者却都来恭维,又称反对他的为匪了。
所以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这两种魂:官魂和匪魂。这也并非硬要将我辈的魂挤进国魂里去,贪图与教授名流的魂为伍,只因为事实仿佛是这样。社会诸色人等,爱看《双官诰》 [6] ,也爱看《四杰村》 [7] ,望偏安巴蜀的刘玄德成功,也愿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 [8] 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时候则艳羡官僚,受了官的剥削时候便同情匪类。但这也是人情之常;倘使连这一点反抗心都没有,岂不就成为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然而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里,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可以一棒打杀一般。为一部分士女所心悦诚服的李景林 [9] 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报纸上所传非虚。今天的《京报》即载着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道:“予预计于旧历正月间,当能与君在天津晤谈;若天津攻击竟至失败,则拟俟三四月间卷土重来,若再失败,则暂投土匪,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云。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为中华民国之故罢。
所谓学界,是一种发生较新的阶级,本该可以有将旧魂灵略加湔洗之望了,但听到“学官”的官话,和“学匪”的新名,则似乎还走着旧道路。那末,当然也得打倒的。这来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国魂的第三种。先前不很发扬,所以一闹之后,终不自取政权,而只“任三五热心家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但是,当此连学界也倒走旧路的时候,怎能轻易地发挥得出来呢?在乌烟瘴气之中,有官之所谓“匪”和民之所谓匪;有官之所谓“民”和民之所谓民;有官以为“匪”而其实是真的国民,有官以为“民”而其实是衙役和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十分注意的。
话又说远了,回到本题去。去年,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
[10]
的招牌,上了教育总长的大任之后,学界里就官气弥漫,顺我者“通”
[11]
,逆我者“匪”,官腔官话的余气,至今还没有完。但学界却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颜色;只是代表官魂的还不是章士钊,因为上头还有“减膳”执政
[12]
在,他至多不过做了一个官魄;现在是在天津“徐养兵力,以待时机”了。
我不看《甲寅》
[13]
,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官话呢,匪话呢,民话呢,衙役马弁话呢?……
一月二十四日。
[1] 《京报副刊》 《京报》的一种副刊,孙伏园编辑,1924年12月创刊。《京报》,邵飘萍创办的具有进步色彩的报纸,1918年10月5日创刊于北京。《京报副刊》,1924年12月创刊,孙伏园编辑。
[2] 《国魂》 国家主义派所办的一种旬刊,1925年10月在北京创刊,次年1月改为周刊。该刊第九期(1925年12月30日)载有姜华的《学匪与学阀》一文,主要意思是煽动北京的学生起来打倒马裕藻一派的所谓“学匪”(按马裕藻是当时反对章士钊、杨荫榆的女师大教员之一);但也故作公正地小骂了章士钊几句。这里说到《京报副刊》,是因为1926年1月10日该刊载有何曾亮(即周作人)驳斥姜华的《国魂之学匪观》一文。
[3] 理学 亦称道学,即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当时那些理学家在服装上也往往和一般人不同,如《程氏外书》记程颐的服装说:“先生常服茧袍,高帽檐劣半寸,系绦。曰:此野人之服也。”
[4] 帖括 科举考试文体之名。唐代考试制度,明经科以“帖经”试士。《文献通考·选举二》:“凡举司课试之法:帖经者,以所习之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为帖。”后考生因帖经难记,就总括经文编成歌诀,叫帖括。后世因称科举应试的文章为帖括;这里是指清代的制义,即八股文。“且夫”“然则”,是这一类文字中的滥调。
[5] 源增 姓谷,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法文系学生。1926年1月20日《国民新报副刊》载有他翻译的《帝国主义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一文,这里的引文即见于该文译后记中。
[6] 《双官诰》 戏曲名。明代杨善之著有传奇《双官诰》。后来京剧中也有此剧,内容是:薛广出外经商,讹传已死,他的第二妾王春娥守节抚养儿子薛倚。后来薛广做了高官回家,薛倚也及第还乡,由此王春娥便得了双重的官诰。京剧《三娘教子》亦演此故事。
[7] 《四杰村》 京剧名。故事出自清代无名氏著《绿牡丹》。内容是:骆宏勋被历城县知县贺世赖诬为强盗,在解往京城途中,又被四杰村恶霸朱氏兄弟将囚车夺去,欲加杀害,幸为几个绿林好汉救出,并放火烧了四杰村。
[8] 刘玄德 (161—223) 名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河北涿州)人,三国时在西蜀称帝。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以他作为主要人物之一。 宋公明 ,长篇小说《水浒传》中的主要人物宋江,其原型是北宋末山东一带农民起义的领袖。
[9] 李景林(1884—1931) 字芳岑,河北枣强人,奉系军阀,曾任直隶保安司令兼直隶省长等职。1925年冬,奉军郭松龄倒戈与张作霖作战,冯玉祥国民军也乘机对李景林发动攻击,占领天津。李逃匿租界,后于1926年1月到济南收拾残部,与张宗昌联合,组成直鲁联军,任副总司令,伺机反攻。他对某外交官的谈话,就是这时发表的。
[10] “ 整顿学风” 1925年8月25日,段祺瑞政府内阁会议通过章士钊草拟的“整顿学风令”,并由执政府明令发表。其中说:“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与旷课滋事之学生。交相结托。破坏学纪。……倘有故酿风潮。蔑视政令。则火烈水懦之喻。孰杀谁嗣谣。前例具存。所宜取则。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之名。依法从事。决不姑贷。”
[11] 顺我者“通” 这是对章士钊、陈西滢等人的讽刺。章士钊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1925年7月25日)发表的《孤桐杂记》中曾称赞陈西滢说:“《现代评论》有记者自署西滢。无锡陈源之别字也。陈君本字通伯。的是当今通品。”
[12] “减膳”执政 指段祺瑞。1925年5月,北京学生因章士钊禁止纪念“五七”国耻,于9日向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提出罢免章士钊的要求;章即采取以退为进的手段,于十一日向段祺瑞辞职,并在辞呈中向段献媚说:“钊诚举措失当。众怒齐撄。一人之祸福安危。自不足计。万一钧座因而减膳。时局为之不宁。……钊有百身。亦何能赎。”
[13] 《甲寅》 指《甲寅》周刊。章士钊主编的杂志。章曾于1914年5月在日本东京发行《甲寅》月刊,两年后出至第十期停刊。《甲寅》周刊是他任教育总长之后,1925年7月在北京出版的,至1927年2月停刊,共出四十五期。该刊坚持用文言文,内容杂载公文、通讯,鲁迅说它是“自己广告性的半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