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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20

快活极了的U型潜艇

就在同一天,四月三十日星期五,一艘与客轮完全不同的船舰——德国潜艇U-20,奉命驶向不列颠群岛,执行新的、更加紧迫的巡逻任务。这艘潜艇早上六点从德国西北海岸的埃姆登出发,没有举行任何离港仪式。艇员们平日戏称北海为“欢快的汉斯”,但今天,大海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就跟环绕海港的那些平坦地带的土地颜色一模一样。港口的潜艇用缆绳拴在一起,一艘挨着一艘,并排停靠在各自的泊位,它们的指挥塔看上去就像是远方的城堡。风从海上吹来,风速约为每小时四海里。

U-20潜艇沿着埃姆斯河驶向大海,悄无声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航迹。瓦尔特·施维格是这艘潜艇的艇长,他站在指挥塔上,戴着大檐帽,穿着防水的皮革制服。指挥塔是潜艇中部一段凸起的蹲式舱室,室内布置有一系列控制设备和两架潜望镜,一架是主战潜望镜,另一架是辅助潜望镜。在水下发动攻击时,施维格会站在这里,在指挥塔厚实的碳钢墙内,用主战潜望镜来指挥艇员发射鱼雷。塔楼顶部有一块不大的甲板,当潜艇浮出水面时,这块甲板可以提供一个海上高角,让他极目远眺,四下搜寻,但不能遮风挡雨。早晨很冷,一缕咖啡的香味从下面的舱口飘了上来。

施维格引导潜艇沿着埃姆斯河驶入港口外的浅滩。之后,潜艇向正西方向航行,大约上午九点半,经过了博尔库姆岛的灯塔和无线电台站,这里是一座不大的堰洲岛 ,是潜艇离开和返回时的重要地标。

施维格刚满三十二岁,但已经被公认为德国海军最博学的指挥官之一,连上司都要向他咨询潜艇方面的问题。他的潜艇经常被选来测试新的潜艇战术。他是为数不多的战前就在德国海军潜艇上服役的艇长之一。他又高又瘦,肩膀宽阔。“他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家伙。”一名艇员说。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为人冷静,脾气温和。

大约到了中午,施维格的潜艇进入远离博尔库姆的深水海域,这里属于北海,有人称其为德国湾,也有人称为赫耳果兰湾。在这一带,海水变深了许多,明朗的日子里,海水会变成深深的金属蓝色。施维格的作战日志详细记载了每一次执行巡逻任务的情况,现在,他在上面写道:海面自西向东持续浪涌,浪高三英尺,能见度良好。

如果施维格愿意,他随时可以命令潜艇潜入水下,但现在他更愿意在水面航行,这样可以走得更远更快。一对柴油发动机可以驱动潜艇达到最高十五海里每小时的航速,足以超过大多数传统商船。按照例行巡航速度,比如每小时八海里,潜艇航程可以达到五千二百海里。然而,一旦潜入水下,施维格就不得不关掉柴油发动机,让两台电池驱动的发动机为潜艇供能,以免柴油发动机耗尽艇内的氧气。电池发动机最多只能提供九节的航速,还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即使速度维持在最高航速的一半,在水下潜航的U型潜艇也只能持续行驶大约八十海里。这样的航速的确太慢,以至于当U型潜艇处在英法之间多佛海峡的快速洋流中时,有时甚至无法前进。事实上,U型潜艇在水下航行的时间越少越好,通常只在极端天气或攻击船只、躲避驱逐舰时才这样做。

在执行海上巡逻任务的第一天,施维格大部分时间都能与博尔库姆岛的无线电台站及停泊在埃姆登港的海军舰艇安科纳号保持无线电通信,因为安科纳号上装有远距离无线电通信设备,可以与出海远航的舰船通信。施维格在作战日志中写道,当他的U型潜艇驶离博尔库姆岛四十五海里以后,就再也无法与岛上的无线电台取得联系,但仍然能与安科纳号保持良好的联络。在此过程中,无线电收发员会一再发送测试信号——潜艇上的无线电收发员经常这样做,仿佛是为了推迟一个不可避免的时刻——最终会远离己方的无线电波覆盖区域,完全依靠自己。

这种单打独斗使得潜艇在德国海军中与众不同。水面舰艇通常成群结队地航行,由于天线塔有一定的高度,它们可以与基地一直保持联系。而U型潜艇一般独来独往,通常航行几百英里之后就会和基地失去联系。一旦到了远海地区,U型潜艇的艇长就得自主执行巡逻任务,以他认为合适的方式操控潜艇,没有上级监督。他需要独自决定何时以及是否需要发起攻击,何时上升或下潜,何时返回基地。他对潜望镜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我想强调的是,一艘潜艇只有一只眼睛,”U型潜艇指挥官埃德加·冯·施皮格尔·冯·翁德·祖·佩克尔斯海姆男爵曾经这样说道,他对施维格很了解,“这意味着,只有潜望镜前那双眼睛的主人,才承担发起攻击或保障潜艇及艇员安全的全部责任。”

潜望镜提供的视界和清晰度都极其有限。通过它,潜艇指挥官只能对周围的世界短暂一瞥,瞥见的影像是平面的而非立体的,就在这短暂的一瞥间,他必须对一艘船的所属国、是否为军用船、是否携带武器,以及船上的旗帜及标志是否合法等问题做出判定。如果他决定发起攻击,那就是他在独自承担责任,就像扣动扳机的人,但不同的是,他无须了解或查看结果,他能听到的只是海水传导过来的鱼雷爆炸声。如果他选择观看爆炸后的悲剧景象,也只能看到一个无声炼狱般的恐怖世界。有一次,施皮格尔突袭了一艘运载马匹的船只,他看到其中一匹马——“一匹极好的、带有斑点的、长着长尾巴的灰身高头大马”——从船上跃向一艘已经超载的救生艇。在那之后,他写道:“我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放下潜望镜,命令潜艇立即深潜。

“这是一项非常艰难的任务,完全不同于寻常的军队作战,”施皮格尔说,“如果你在战壕中遭到炮火轰炸,可以立即下令离开战壕发起攻击,你会非常兴奋。而在潜艇里面,当哨声或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有人向你报告‘前方出现船只’,也许你正坐在狭小的舱室里喝着早餐咖啡,吃着火腿和鸡蛋。”于是作为指挥官的你可能就会下令开火。“这些该死的鱼雷所造成的结果,当然十有八九令人心碎。”一艘船被击中船头,“就像飞机失事一样”栽沉下去,施皮格尔说。“两分钟后,一艘万吨级排水量的大船就这样从水面上消失了。”

拥有这么大权力可能令人毛骨悚然,但行使起来却又让人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孤寂,这种孤寂感还会因为一个事实而被放大,那就是德国任何时刻能真正投入海战的潜艇没有几艘。比如在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海军舰队中能远距离奔袭作战的潜艇只有区区二十五艘,施维格的U型潜艇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这二十五艘潜艇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点又只有七艘能正常服役,因为每次巡航之后,一艘潜艇通常都需要几周时间来维护保养或彻底检修。巡逻时,施维格的U型潜艇在广阔的海域中实际只占据了一个针尖大的位置。

这次出行,施维格肩负着上级亲自下达给他的一系列命令。德国本土新近出现了一种恐怖氛围,即担心英国军队从北海沿岸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地区进入,侵略德国本土,这次这些载有入侵部队的船只出发的港口有所不同,不再是那些通常为英国驻法军队提供补给的港口。情报机构的报告早就暗示这样的入侵可能正在酝酿,德国海军官员起初表示怀疑,然而现在他们开始相信这些情报可能属实。施维格接到命令,要他在英格兰和爱尔兰之间的利物浦外海的指定海域,寻找并攻击这些运送船只,而且要“在苏格兰附近走尽可能短的航线”。上级命令说,一旦到达,他就应当坚守阵地,“只要还有军用补给”,就不得离开。

这一任务的紧急程度显然非同寻常,以至于德国海军把周五不出海的禁忌都抛在了脑后。

作为一种武器,潜艇已经走过了很长的发展历程,当然也早已过了偶尔误伤自己船员的那个阶段。人们公认的第一艘击沉敌船的潜艇是美国南方联盟海军的亨利号,南北战争期间该潜艇击沉了北方联邦海军的护卫舰豪萨通尼克号。亨利号由八名船员人力驱动,靠手摇式曲轴来转动潜艇的螺旋桨,在天黑后接近豪萨通尼克号,并在前端伸出一根三十英尺的圆杆,末端绑有一大包炸药。炸药爆炸摧毁了护卫舰,也炸沉了亨利号,艇员都葬身海底。然而,或许早有人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这次下水之前,亨利号曾三次试验失败,三组船员全部遇难,死亡总人数达二十三名。尽管许多国家的发明家都为潜艇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但最为后世称道的只有一个人,是他把潜艇变成真正重要的武器,而不再是一种自杀式的奇技淫巧,或者如德国海军官兵喜欢说的那样,是个“铁棺材”。此人就是爱尔兰的约翰·菲利普·霍兰,他移民美国后就开始设计水下航行器,目的是帮爱尔兰击败英国海军。一幅一八九八年的著名卡通画就是根据一张拍摄于新泽西州珀斯安波易的照片创作的,展示的是霍兰头戴高顶大圆礼帽从一艘潜艇的舱门里出现的情形,配文:“什么?我担心吗?”霍兰率先将用于水下巡航的电力引擎和用于水面航行的汽油引擎结合到了一起,尽管汽油由于易产生烟雾、易挥发以及气味易令船员感到憋气等原因最终被柴油取代。德国武器制造商克虏伯公司雇用西班牙人雷蒙多·洛伦索·德伊奎维利-蒙贾斯廷设计德国的第一艘潜艇,他实际上是通过融合霍兰德和其他设计者的理念来完成任务的。他的工作促使德国海军于一九〇四年创立了一个分支部门——潜艇制造局,但海军仍对这种新奇舰艇的价值表示怀疑。战争伊始,潜艇引发的事故灾难仍不断发生,但频率还没有高到阻碍施维格这样的年轻人加入德国潜艇部队。

施维格指挥的潜艇长二百一十英尺,宽二十英尺,高二十七英尺。乍一看,潜艇似乎能为艇员们提供舒适的生活空间,但事实上,他们能使用的部分仅仅是沿着中心线的一个圆柱体空间。潜艇的大部分空间都被船体两侧的巨型贮水罐填满了,下潜时注满海水,上浮时罐里的水要排空。中部的空间要塞满三十多人的铺位、一个厨房、一个餐室、一个供无线电收发员使用的小隔间、一个中央控制室、两台八百五十马力的柴油引擎、一个能储存七十六吨柴油的燃料罐、两台六百马力的电动引擎和大量电池组,还得有空间存储供艇上唯一的甲板炮使用的二百五十枚炮弹,存储和操控七枚鱼雷——官方名称为“动力鱼雷”——也需要一定空间。艇首有两个鱼雷发射管,还有两个发射管布置在艇尾。连接所有设备的是一排排、一簇簇密实的管道和电缆,就像人腿上的肌腱一样。“这里的仪器仪表比普通人一辈子看到的还多。”一名艇员曾这样说。施维格有自己的小舱室,铺位上方还有一盏电灯。

与大型水面舰船不同,U型潜艇很能反映指挥官的性格,就好像这艘艇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套钢铁制服。这是因为在远海巡逻中,艇长无须听从上级的命令,而且比起旗舰上的海军上将要指挥整支舰队和麾下数千官兵,他对手下士兵的控制更加直接。因此,有的潜艇显得个性残暴,有的则很侠义,有的懒惰,有的又充满活力。有些艇长不会试图去挽救被袭商船船员的生命,有些甚至会坚持把救生艇拖到陆地上。一名U型潜艇的指挥官曾送给被鱼雷击中的商船船长三瓶酒,希望能缓解他们远距离划船上岸的辛劳。

在U-20前任指挥官奥托·德勒舍尔的领导下,这艘潜艇以勇士之名声名远播。在一九一四年九月的一次航行中,德勒舍尔和另一名指挥官把潜艇带进了苏格兰爱丁堡附近的出海口福斯湾,然后沿河深入内陆,航行至福斯桥,打算袭击停泊在罗赛斯海军基地里的英国军舰,该基地就在福斯桥的另一侧。然而,潜艇被发现了,只得逃回北海。

翌月,德勒舍尔又执行了一次巡逻任务,一举成为首位环英国航行的U型潜艇艇长。他先是经多佛海峡航行至英吉利海峡,在多佛海域遭遇了敌方激烈的反潜巡查。德勒舍尔断定沿多佛海峡返航太危险,于是转而向北,沿英格兰和爱尔兰的西海岸航行,绕过苏格兰的北角,这进一步展现了U型潜艇航程和耐力的优越性。德国对这一壮举秘而不宣。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施维格成为U-20潜艇的艇长,没过多久,这艘潜艇再次声名远播,不过这次是因为冷酷无情。一九一五年一月三十日,施维格在法国海岸附近巡逻时击沉了三艘商用蒸汽机船,事先没有发出警告。就在同一次航行中,他将潜艇驶进了塞纳河口,在此次航行的一百三十七个小时中,因为恶劣的天气和大雾,有一百一十一个小时他都不得不让潜艇潜伏在水下。二月一日,他向一艘大船发射了鱼雷,该船是纯白色的,标记有大红色的十字,这是一艘医务船——阿斯图里亚斯号。不过他没有命中。但这次攻击将德国的冷酷无情展现到了极致,就连施维格的上级似乎也很惊讶。

然而在同僚和下属中,施维格却以善良和好脾气,以及总能让潜艇保持愉快的氛围而闻名。洛厄尔·托马斯在写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深海奇兵》一书时,曾对鲁道夫·岑特纳进行采访。“U-20潜艇是一艘快乐的小船,它很温和。”鲁道夫·岑特纳这样说道。岑特纳把这完全归功于施维格。“如果你想在船上一直都开开心心的,就必须有一个总是开开心心的船老大。”施维格和家人一直住在柏林,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平素泰然自若,彬彬有礼。“他对手下的官兵非常和善,”岑特纳说道,“他是个乐天派,总是特别欢乐,风趣幽默。”

施维格的朋友冯·施皮格尔男爵曾经这样评论:“他这个人极好,连只苍蝇都不愿意杀死。”

施维格早期在U-20上服役的经历为他后来的生活定下了基调。一九一四年圣诞前夜,这艘潜艇奉命出海巡逻,在这样一个时刻离港并奔赴战场实在有些令人沮丧。这也是岑特纳首次巡航,巡逻地在赫耳果兰湾。第二天是圣诞节,也是开战以来的第一个圣诞节,船员们醒来后发现,这个十二月的早晨非常明亮,阳光灿烂,“空气冷冽”,大海的颜色是冬日里惯常出现的蓝黑色调,一派风平浪静。整个白天,U-20一直在水面航行,以便更好地监测目标。像这样的好天气,蒸汽机船烟囱排出的烟雾二十英里之外就能看到。瞭望员一整天什么也没发现。岑特纳说:“显然,敌人正在家过圣诞节,基督徒当然应该这样。”

那天晚上,施维格命潜艇潜至海平面以下六十英尺的海底。他选择了一个图表显示是沙子而非岩石的地点。有一阵子,艇里的人都很安静,跟往常一样,大家的耳朵里只有滴水声或流水声。艇员一直密切关注着可能出现的压力飙升的情况,因为这意味着有大量海水穿透了艇舱。“密封全部正常”,这一口令从艇首一直传递到艇尾。

U型潜艇的艇员们已经习惯在北海的海底过夜了,那一带的水域深度基本都在潜艇允许的最大限度内。在海底,施维格和艇员们可以安心睡觉,不用担心在黑灯瞎火中被蒸汽机船碾过头顶,或者误打误撞地碰上英国驱逐舰。有一段时期,U型潜艇的指挥官甚至敢脱掉衣服上床睡觉。但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除了睡觉之外,施维格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事情。“现在,”施维格说,“我们可以庆祝圣诞节了。”

餐室一侧挂着一个圣诞花环。人们把食物堆在桌子上。“都是罐头食品,但我们不介意。”岑特纳说。平时施维格和U-20上的三名军官会在一个不大的军官餐区单独用餐,但现在,他们和艇员坐到了一起。艇上共有三十六人。他们在茶水里掺了朗姆酒。“我都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杯了。”岑特纳说。

施维格站起来简单说了几句。“听完大家都非常开心地热烈鼓掌!”岑特纳说。接着,音乐声响起。“是的,”岑特纳接着说道,“我们有一支小小的管弦乐队。”一个人拉小提琴,一个人演奏曼陀林,还有一个长着闪亮大红胡子的矮胖家伙——是个渔夫——拿出了手风琴。他看上去就像个侏儒,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但他对异性颇有吸引力,因为施维格收到过两封女性来信,都要求他批准这位矮胖水手退役,好娶她们。当时水面舰艇还无法跟踪潜艇,所以艇上没人对噪音太在意。三个人“的确是在用心演奏”,岑特纳说,尤其是那位手风琴演奏者。“他的小眼睛半闭着,简直如痴如醉;他那长满胡须的嘴巴,弯得就像一轮新月。”

有美妙的音乐助兴,艇员们开怀畅饮到深夜。外面的海水冰冷、黑暗,但无法穿透潜艇。

经施维格允许,U-20每次出巡都至少会带上一只狗。有段时间艇上甚至有六只狗,其中四只是小狗,都是达克斯猎犬,这些小家伙是在爱尔兰外海的一次作战任务中意外收获的。

在那次行动中,根据巡洋舰规则,施维格追上并逼停了葡萄牙商船玛丽亚·德·莫兰诺斯号。等船上的人员全部离船之后,施维格令艇炮手将船击沉。他喜欢这样做,因为艇上带的鱼雷不多,是为最重要、最大的目标留着的。

艇炮手的动作干净利落,瞄准货船的吃水线发射了一连串炮弹。很快这艘船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或者像岑特纳所说的那样,“向下栽进海洋”。

海面上漂浮着炮击后的碎片残骸。除了常见的东西,人们还发现有一头奶牛正在游泳,旁边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那位留着大胡子的风琴手首先看到了它们,大声喊道:“哦天哪!是小狗!”

他指着远处水面上的一个盒子。一个小脑袋和两只爪子伸出盒子的边缘,是一只黑色的小达克斯猎犬。

U-20靠了过去,有人把狗抱上了潜艇。他们依着那艘沉船给它取名“玛丽亚”。然而对那头牛,他们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U-20上本就有一只公狗,没过多久玛丽亚就怀孕了。它生了四只小狗,风琴手成了小狗的看管人。六只狗对于一艘U型潜艇来说显然太多,于是艇员们只留下了一只小狗,把另外三只小狗送给了其他潜艇。岑特纳总是带着狗睡在铺位上,旁边是鱼雷。“所以每天晚上,”他说,“我就和一枚鱼雷和一只小狗一起睡。”

施维格能让潜艇维持如此温馨、人性化的氛围说明他在管理方面颇有能力,因为U型潜艇的生存条件太过艰苦。潜艇内异常狭窄,特别是每次巡逻任务刚开始的时候,食物几乎会塞满艇上每个地方,包括厕所。蔬菜和肉类保存在温度最低的地方,和艇上的弹药放在一起。水是限量供应的。如果你想刮胡子,得用早上喝剩的残茶。没有多余的水让人洗澡。新鲜食物很快就会变质。只要有可能,艇员们总会想方设法弄到吃的。有一艘U型潜艇曾派出几个人到苏格兰的一个岛屿上狩猎,捕杀了一只山羊。艇员们还经常劫掠过往的船只,向他们索要果酱、鸡蛋、培根和水果。一架英国飞机扔下的炸弹意外地让一艘U型潜艇的艇员们吃上了一顿美餐,因为炸弹没有命中目标,而是在海水里爆炸了,冲击波震晕了一大群鱼,让它们全都浮上了水面。

U-20的艇员们曾经弄到一整桶黄油,但那时还在巡逻,艇上的厨师实在找不到可以用黄油来煎炸的东西。于是施维格开始“购物”。他通过潜望镜发现了好几艘渔船,于是指挥潜艇在渔船中间浮出水面。渔民们都吓坏了,以为他们的船会被击沉。但施维格其实只想要鱼。渔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把鱼都给了艇员。

施维格让潜艇下潜到海底,这样艇员们就可以安安生生地用餐。“现在,”岑特纳说,“有这么多新鲜的鱼,用黄油炸,用黄油烧,用黄油煎,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然而,这些鱼及其残留物散发出来的腥臭会使U型潜艇变得更差——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个方面。首先,三十多个男人执行任务期间从不洗澡,穿的又是不透气的皮衣,散发的体味已经够受的了,他们还共用一个小盥洗室,里面的便池时不时散发出一种霍乱医院的气味。只有当U型潜艇浮出水面或是在浅水区时,这些便池才能冲洗,否则海底过大的压力会把池子里的秽物吹回到艇上。刚上艇的官兵往往会闹出这种笑话,大家称之为“U型潜艇的洗礼”。柴油的气味能渗透全艇的各个角落,每一杯可可、每一片面包,保准都能尝出柴油的滋味。然后是厨房里散发出的剩饭剩菜的味道,尤其是放置超过一天的油炸洋葱,会散发出与男性体味最接近的气味。

所有情况都会因为潜艇在水下独有的物理现象变得更糟。U型潜艇携带的氧气非常有限,平时储存在柱状气瓶内,再按比例缓缓注入艇中,比例根据艇上人员的数量变化而有所不同。呼吸过的空气会注入钾化合物中,净化碳酸类成分,再注回艇上。不当班的艇员会被鼓励去睡觉,因为人睡觉时消耗的氧气较少。潜至深海时,艇内空气会变成类似于热带沼泽的空气,异常潮湿凝滞,几乎难以忍受,人体发热、柴油发动机关闭后的余热、艇上电气设备散热等都会导致船体温度升高。潜艇下潜的深度越大,海水的温度越低,温暖的内部和寒冷的外部形成的温差就会导致艇内空气中的水分开始冷凝,这些冷凝水会浸湿衣服,滋生霉菌。艇员们管这种现象叫“U型潜艇出汗”。这种“汗液”还会将艇内大气中的油脂成分一并冷凝下来,落到杯中的咖啡和锅里的汤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浮油。潜艇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越长,这种情况就越糟糕,艇内的气温甚至可以升至三十七点八摄氏度以上。“不身临其境,你就对周围逐渐变化的空气没有概念,”潜艇指挥官保罗·柯尼希曾这样写道,“对这个钢铁外壳里面地狱般的温度也不会有概念。”

艇上的人们只能忍受这一切,直到潜艇升上水面,指挥塔的舱口打开。“指挥塔舱门被打开,潜艇重新恢复到柴油发动机驱动,在水下憋了十五个小时之后,艇员们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另一名潜艇指挥官马丁·尼默勒曾这样说道,“那一刻,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苏醒了,没有人再想着睡觉。大家都想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想在桥楼围屏的掩蔽下抽上一支香烟。”

此外,这些不适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最大的危险,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随时面临着一种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在黑暗的海底、黑暗的钢筒里,慢慢窒息而死。

U-20有一次执行巡逻任务时,就差点儿发生这样的事。

开战初期,U型潜艇的指挥官们和英国官员一样,都在绞尽脑汁部署新的战术与对方抗衡。有一次施维格正在用潜望镜扫视海面,突然发现前方有两个浮筒,而且间距还很远。施维格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威胁,但在那片海域冒出这么两个东西,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

施维格认为没有危险。他大声命令:“前方两个浮筒;深度,保持原位。”于是,这艘潜艇继续保持“潜望镜深度”前进,也就是让潜艇保持在水下十一米的地方,在这个深度,只有潜望镜的顶端能刚刚露出水面。

突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潜艇外壳,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像是有什么钢铁制品正沿着艇体刮擦。“听上去像是有巨大的铁链在撞击潜艇,而且铁链正在被潜艇拖着。”鲁道夫·岑特纳这样描述,当时他正在艇上的控制室里值班。

正在操纵水平舵以控制潜艇俯仰姿态的艇员突然开始惊叫。水平舵没反应。岑特纳赶紧查看深度表和速度表,潜艇已经开始减速、下沉,上下起落、侧向翻滚。

岑特纳盯着深度表,及时向施维格高声报告仪表数据的变化情况。潜艇不断下沉,越来越深。在一百英尺的深度,U-20触到了海底,海水压力并未造成威胁,但潜艇已经动弹不得,仿佛已经与海底融为一体。

岑特纳爬梯上到指挥塔,透过一个有着厚厚玻璃的小窗户向外张望,这是在水下观察周围环境的唯一方法。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出现在眼前的是竖一道横一道的交叉剖面线,那是一串串铁链和缆索。“现在我们知道这两个浮筒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他说。一张巨大的钢网悬浮在两个浮筒之间——这是一个张着大口的潜艇陷阱,而U-20一头撞到了里面。潜艇不只是落入了陷阱,还被钢网的重量死死压住,只能静静地躺在海底,动弹不得。

此外,他们还发现了别的声音:透过艇壁,艇员们听到头顶上有螺旋桨推进器发出的哒哒哒哒的声音。经验告诉他们,现在头顶上的这种独特音频是驱逐舰发出的。“那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嗞嗞声。”深水炸弹在那个年代尚不存在,但在上面守株待兔的驱逐舰也绝不会让人安心,它们是最令潜艇指挥官胆战心惊的舰船。驱逐舰的航速可以达到三十五节,可以从一英里外开炮给人致命一击,还可以撞毁一艘潜艇。它的船首就像一把切刀,高速航行时能把U型潜艇切成两半。

潜艇内的温度开始上升,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恐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就像怒潮即将淹过头顶。“可想而知,现在艇上不会再有笑声和歌声了,”岑特纳说,“每个人都开始想德国的家,还在想会不会再也回不了家。”

这个时候要下达命令,的确很艰难。毫无疑问,施维格也感受到了恐惧,但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表现出来。在这样一个狭窄拥挤的地方,只能做让人们增加信心、帮他们平静下来的事情,否则任何行动都会加剧人们已有的恐惧。

施维格下令:“倒转引擎。”

两台引擎重新启动。整个艇体开始受力,钢网刮拉着艇体。与此同时,头顶上螺旋桨推进器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岑特纳在控制室盯着那些刻度盘和指示器。“我们现在全指望它们了,”他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热切地注视过这些仪器。”

在刺耳的钢铁刮擦声中,潜艇开始缓慢地后退。然后,它自由了。

施维格下令让潜艇升至巡航深度,即水下二十二米,并保持全速前进。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头顶上螺旋桨推进器的声音并没有消失,那艘驱逐舰似乎知道这艘潜艇的确切位置。施维格下令让潜艇从左到右走之字形路线,但驱逐舰还是紧随其后。

施维格现在只能凭感觉下令。他不敢使用潜望镜,因为那样驱逐舰会立即发现它并开始射击或撞击,甚至二者齐发。施维格命令水平舵舵手按照航海图给出的这一带的最大保持深度来操控。追逐还在继续,“一小时又一小时”,岑特纳说,U-20在按“一种疯狂的、不可思议的线路航行,而且保持着最快的速度”。

现在他们只能期待海面完全黑下来。终于,夜幕降临,螺旋桨推进器的声音开始淡出,渐渐地,它们彻底消失了。施维格命令潜艇回到潜望镜深度,并迅速三百六十度扫掠,确保附近没有威胁。这一连串的行动费力且紧张。从指挥塔顶部伸出去的潜望镜,上面所有配件必须保持密封,既要防水,又要能承受深潜时的高压。转动潜望镜需要力量。然而,这些结构和附件的贴合从来都不完美:掺着油星的海水不可避免地滴落在施维格的帽子和脸上。

确信驱逐舰已经远去,施维格下令让U-20升至水面。

最后一个谜团也被解开了。在潜艇倒引擎试图摆脱钢网的时候,它挂住了一条系在浮筒上的缆索。潜艇一直拖着浮筒,于是浮筒在海面上就像渔夫钓鱼用的鱼漂一样,向驱逐舰的瞭望哨指示着潜艇的每一个位置变化,直到最后彻底天黑再也看不见浮筒,驱逐舰才离开。

施维格是幸运的。因为接下来几个月,英国人在拦阻潜艇的钢网上挂上了炸药。

* * *

四月三十日星期五,U-20驶过赫耳果兰湾,施维格的无线电收发员整天都在发报报告潜艇的位置,显然是想确定潜艇与基地台站或安科纳号之间收发无线电信号的最大距离。终于,它与安科纳号成功取得最后一次联系,当时两者相距二百三十五海里。

当晚七点,U型潜艇穿过多格滩顺利进入北海,这里是英格兰外海一个七千平方英里的渔场。滩上起风了,海上也一样,能见度开始降低。

外海上有几艘悬挂荷兰国旗的渔船,施维格没管它们。他签署完作战日志,标志着执行巡逻任务的第一天正式结束。 zQF2htBcUPWfGUE4Kih+V/f2X6QJ+d8K/cpbHR33uL5himhl/LreNLBWK0PBJH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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