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船前一星期,家住纽约的旅客们开始郑重其事地收拾行李,其他地方的乘客则开始乘坐火车、渡轮、汽车,陆续抵达纽约。他们发现这座城市异常闷热,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气温已经达到了三十二点八摄氏度,再过四天才是五月一日星期六,也就是草帽节,到了那天大家就可以拿出搁置一冬天的草帽了。所有人都遵循着这样的习俗。一位《纽约时报》的记者在百老汇大街趁机用双眼调查了一番,只发现两顶草帽。“成千上万热得难受、心神不宁的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着,热气腾腾的脑袋上顶着七歪八扭的冬帽,有人干脆把冬帽握在汗津津的手里。”
这座城市似乎还没有受到战争的侵扰。百老汇大街因夜间亮如白昼而享有“白色大道”的美名,这里每晚都灯火辉煌,生意繁忙,尽管现在商业竞争出奇地激烈。许多餐馆为了竞争还开始提供奢华的娱乐活动,尽管它们没有剧院执照。该市正威胁要严查这些不合规的“自带卡巴莱歌舞表演的餐馆”。一位餐馆经营者——位于第八大街和哥伦布环岛交会处的雷森韦伯连锁餐厅的经理就说,他欢迎发布这样的禁令。激烈的行业竞争已经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的餐厅也在搞一种名为“芥末放多了”的时事讽刺音乐剧,由“一群漂亮妞儿”主演;还单独搞了一个“旋风卡巴莱舞”,客人只用花一美元,便可收获一份完整的午餐套餐,以及由五名吟游艺人表演的“旋风卡巴莱舞”。他忍不住抱怨道:“公众对餐饮搭配娱乐活动的要求简直荒唐,这样下去,每个餐馆经营者都有破产的危险。”
刚到纽约的乘客如果需要为这趟海上旅行紧急添置一些服装,那纽约恰好能满足他们。纽约是购物天堂,这也是能长年吸引游客的魅力所在。春季促销正在进行或即将开始。第五大道上的罗德泰勒百货正为一款男式雨衣打广告,售价仅为六点七五美元,不到平时价格的一半。往南走不了几个街区就是B.奥尔特曼商场,它不愿意屈尊列出商品的实际价格,但向女性顾客保证这些巴黎的女式礼服和套装有“实际折扣”,这样的服装就在商场三楼的“特装专柜”里。奇怪的是,德裔裁缝店高宾亨马之家正在为一套特制西服“英国人”做广告,广告词宣称:“激动人心的日子里,所有男士都能永葆青春。”
这座城市,包括整个美国的经济都由于战时对美国商品的需求——特别是军需品的需求——而得到极大的发展。航运业的萧条期已经结束,到年底,美国的贸易顺差达到了创纪录的十五亿美元,相当于现在的三百五十九亿美元。纽约人永远痴迷房地产,现在更是在这一行业持续发力,东西两边都有大型建筑在开工建设。在第八十八大街和百老汇大街交会处的一角,一栋十二层的公寓大楼即将开工,预计建设成本将达到五十万美元,可谓一掷千金,尽显精美奢华。卢西塔尼亚号起航前的那个周五晚上,部分头等舱乘客极有可能参加了在戴尔莫尼科餐馆举办的一个大型派对,派对由格雷斯·麦肯齐女士发起,《纽约时报》称其为“女猎手”。派对的主题是丛林,有五十名客人应邀参加,他们当中有探险家、猎手、动物学家,还有两只美洲豹和一只“黑猿”。戴尔莫尼科餐馆有许多宴会厅,厅里布置有棕榈树,墙上铺满层层棕榈叶,营造出在非洲林间空地上用餐的效果。“黑人”身着紧身裤袜和白色束腰外衣,一直看守着动物,事实上那黑色是用烧焦的软木炭涂抹,再加上昏暗的灯光共同营造出来的效果。菜谱上的开胃菜品包括塞有馅料的鹰蛋。
尽管纽约的报纸上刊登了许多战争新闻,但政治和犯罪两类新闻还是常常占据着头版头条。一如既往,谋杀案总是最吸引眼球。四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天气闷热难耐,一位刚失业的日用品经销商送妻子去看电影,然后枪杀了五岁的儿子,随后开枪自杀。在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一名男子在向女友赠送订婚戒指时把一条丝带的一端递给她,另一端藏在他口袋里。“一个惊喜。”他说,并催她赶紧拉出来,她照做了。其实带子另一端系在一把左轮手枪的扳机上,那名男子当场死亡。四月三十日星期五,四名穿着粉红色睡衣的罪犯从贝尔维尤市医院的戒毒病房里逃了出来。据《纽约时报》报道,“警察、医院工作人员和一群男孩在附近街区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其中三名男子已经被找到,第四名男子仍然在逃,他穿的衣服大概还是粉红色的。
另一则报道称,一座喷泉即将落成,为了纪念在泰坦尼克号海难中遇难的、马可尼无线电报公司的发报员杰克·菲利普斯及八名工作人员。这篇文章还写道:“喷泉底座上留有空白,因为未来肯定还会有其他名字出现。”
卢西塔尼亚号的乘客包括九百四十九名英国公民(其中有部分乘客常年住在加拿大)、七十一名俄罗斯人、十五名波斯人、八名法国人、六名希腊人、五名瑞典人、三名比利时人、三名荷兰人、两名意大利人、两名墨西哥人、两名芬兰人,还有来自丹麦、西班牙、阿根廷、瑞士、挪威和印度的旅行者各一名。
其余乘客都是美国人,根据丘纳德公司的官方统计,总计一百八十九名。他们来自全美各地。其中两名弗吉尼亚男子是一家造船公司的高级职员,他们计划前往欧洲打探购置潜艇的相关事宜;至少五名乘客来自费城;还有一些乘客来自纽约的塔卡霍、俄亥俄州的布莱塞维尔、印第安纳州的西摩市、罗得岛州的波塔基特、马里兰州的汉考克,以及伊利诺伊州的森林湖。来自洛杉矶的乘客有:伯利克夫妇,乘头等舱;布雷瑟顿家的三名成员,乘三等舱。船上还有一名“基督”——基督·加里(Christ Garry),来自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市,他乘坐的是二等舱。
临行前他们就住在纽约各地,有的住在旅馆、公寓里,有的和家人或朋友一起待在家中。其中,至少有六人住在阿斯特酒店,另有六人住在比特摩尔庄园。他们在开船前一周带着堆积如山的行李陆续抵达。丘纳德公司允许乘客携带不超过二十立方英尺
的行李登船。乘客们的行李箱各式各样,有一些色彩非常鲜艳——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有的表面是真皮的,饰以棋盘格,有的是木质的,饰以人字形图案。他们还带有“可扩展式衣箱”,专门用来装运女式连衣裙、礼服、男式晚礼服和商务套装,最大的那个可以容纳四十套男士西服。他们还带有专门为鞋子打造的各种大盒子,都有好闻的鞋油、鞋蜡和皮革的气味。他们还随身带着小行李箱,因为有些物品得在船上经常使用,剩下的可以放在船上的行李舱里。需要乘火车来纽约的乘客,可以把那些最麻烦的行李从出发地直接托运过来,有人负责把那些行李送到船上的行李舱或包房里,他们相信,登船时行李肯定都已经就位。
乘客们带来了他们最好的衣服,对有些人来说,这些也是他们仅有的衣服。黑色和灰色是大多数衣服的主色调,但也有些服饰样式比较活泼:浅紫和白色相间的格子花纹连衣裙;小男孩风格的红色针织夹克搭配白纽扣;翠绿色的平绒腰带;还有婴儿们那些复杂难懂的东西,他们的衣服样式尤其多。婴儿的整套装束包括:一条白色羊毛抱被;一件红蓝双色绲边的白色棉布小上衣;一条蓝色棉布连体裤,上面绣有星星点点的方块图案,前面打褶,后面是一直排白色纽扣;一件灰色的羊毛夹克,有四个象牙纽扣;黑色长袜以及带有皮带扣的鞋子。所有衣物的外面都有一根“吸管”,或叫作安抚奶嘴,用带子系挂在婴儿脖子上。
乘客中那些极其富有的人戴上了戒指、胸针、吊坠、项链和其他小首饰,上面镶嵌着钻石、蓝宝石、红宝石和缟玛瑙(或者红色的缠丝玛瑙,它的“姐妹”)。他们随身携带各种债券、银行票据和推荐信,当然也带着现金。一位三十五岁的女士就随身携带着五张百元面值的大钞,另一位乘客身上装着十一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每个人似乎都戴着手表,还都是金壳的。一位女士佩戴瑞士日内瓦出品的“发条型十轴红宝石金牌系列,第220063号”,黄金表壳,血红色的表盘。这些手表的序列号后来会证明它们的确都是无价之宝。
乘客们还带着日记本、书籍、钢笔、墨水等物品,在旅途中消磨时间。著名作家和演讲家伊恩·霍伯恩刚结束在美国的巡回演讲,正准备带着已经笔耕二十年的一部美学理论的手稿返回。手稿有数千页,而且是孤本。富家子弟德怀特·哈里斯三十一岁,纽约人,随身携带一枚订婚戒指。他此行目的明确,但也忧心忡忡。四月三十日星期五,他去了纽约的约翰·沃纳梅克百货商店,买下一条定制救生带。
有位乘客带了一枚金印,用于在信封背面盖压封蜡,金印上刻着拉丁文箴言“Tuta Tenebo”,意为“佑你平安”。
头等舱乘客小查尔斯·埃梅利乌斯·劳里亚特是波士顿的书商,带着几件独具价值的物品。四十岁的小劳里亚特长相英俊,目光犀利,一头褐发修剪得非常齐整。一八九四年以来,他一直担任全美最负盛名的书店之一查尔斯·E.劳里亚特公司的总裁,该书店位于波士顿的华盛顿大街三百八十五号,离波士顿公园只有几个街区。在那个年代,一位出类拔萃的图书经销商可以享誉全国。据一位历史学家说,那时是“美国图书收藏的黄金时代”,一些非常了不起的私人收藏家已经开始大量甄选和收藏图书,这些个人藏品后来逐渐演变成珍贵的图书馆,比如纽约的摩根馆和华盛顿的福尔杰馆。小劳里亚特还在游泳和帆船运动方面颇有造诣,他常玩水球,定期带着十八英尺的帆船参加比赛,还经常在每年夏天新英格兰海岸举行的平底帆船比赛中担任裁判。《波士顿环球报》称他为“天生的帆船好手”。至少在文学圈,他算是个名人,经常和当时最具盛名的评论家和诗人之一威廉·斯坦利·布雷思韦特一起吃饭。
劳里亚特书店最初坐落于波士顿的老南教堂对面,由小劳里亚特的父亲与合伙人达纳·埃斯蒂斯在一八七二年创立,店名为“埃斯蒂斯和劳里亚特”,当时这家书店还经营图书出版业务。三年后,两个合作伙伴将公司一分为二,老劳里亚特接管了图书零售业务。拆分的时候,书店已经成为波士顿的一处公共文化机构,有人评论说:“当时的书店就是一个辩论沙龙。”它是集作家、读者、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于一体的聚会场所,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和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都是常客。据说,老劳里亚特把自己看作客户们的“向导、顾问和朋友”,一家报纸的撰稿人称其开创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氛围。
这家书店又窄又长,进门后要走好一会儿才能到头,与其说像陈列图书的地方不如说像矿道。在“矿道”两侧,图书一直高高地堆到天花板,一条洞岩矿道的柜台上也都堆满了书籍。一段楼梯通往楼座,那里满是藏书家们收藏的书籍和“手稿真本”,这些书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们原来的主人颇有名望,或者在某个领域声名显赫。对于书迷们来说,另一个诱人的地方就是书店地下室里的“老书屋”,里面都是一些“名副其实的珍宝”,根据该书店非公开出版的历史资料记载,这些珍宝能进入图书市场主要是因为“老式英国乡村图书馆的解体”。书店前门两侧朝向华盛顿大街的橱窗,在午餐时间会吸引很多人驻足观看。一侧陈列着珍本书籍,另一侧则是新书,包括那些封面过于花哨的“畅销书”——当时已经这么称呼这类书了。(一位很受欢迎的美国作家每年都出版一本畅销书,他的名字说来也奇怪,叫温斯顿·丘吉尔。)劳里亚特书店还是最早一批开始出售“余书”的书店之一,那些一度十分畅销的图书在最初的销量高峰期过后,仍有部分余书未能售出,出版商愿意将它们低价卖给劳里亚特书店,然后劳里亚特书店又在原价的基础上打折卖给顾客。这本来只是正常图书销售的附加业务,但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且销量激增,以至于书店开始在每年秋季印发“余书目录”。
但是,打一开始,真正能让劳里亚特书店区别于其他书商的地方就在于,老劳里亚特每年都去一趟伦敦采购旧书,再运到美国,以远高于采购时的价格出售。这种做法既利用了大西洋两岸的需求差异形成的价格杠杆,同时利用了航运价格不断下跌的优势——跨大西洋蒸汽轮船的出现使得航运速度不断加快,从而导致价格下跌。老劳里亚特的首次伦敦之旅是在一八七三年,乘坐的是阿特拉斯号——丘纳德公司最早的蒸汽轮船之一。他几乎每次采购都能上新闻。有一次,老劳里亚特收购了一部瑞士日内瓦版《圣经》,又称“马裤《圣经》”,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里面用“马裤”一词来描述亚当和夏娃的穿着,该版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五九九年。结果,关于这次采购的报道几乎占了《纽约时报》一整个专栏。到十九世纪末,劳里亚特书店已经成为全美珍本书籍、手稿和绘本最重要的销售商和进口商之一,它的藏书票注定要被一代代爱书人珍藏。
小劳里亚特延续着他父亲的跨大西洋“收割”之旅。一九一五年四月的最后一周,他正准备开始下一次采购之旅。与往常一样,小劳里亚特计划在伦敦待上几个月,潜心搜寻珍本书籍和书画艺术品,将它们用板条箱封装好,再用轮船运到波士顿。他把搜罗到的最有价值的珍品放在随身行李里,从未想过要为它们投保,正如他所说,“因为风险实际上是零。”战争也没能促使他改变做法。“我们认为,载客的蒸汽轮船不会受到潜艇攻击。”他这样写道。
小劳里亚特在丘纳德公司位于波士顿城区的售票处买了船票,一千二百九十七号。购票时他询问客轮是否会“被护送穿过战区”,店员回答:“哦,是的!我们会采取一切措施保障乘客的安全。”
小劳里亚特选择乘坐卢西塔尼亚号是因为它的航速很快。通常,他更喜欢小而慢的船,“但今年,”他写道,“我想让我的商务旅行尽可能短些。”卢西塔尼亚号的最高速度可达二十五节,他预计五月七日星期五就可抵达利物浦,五月八日星期六上午他就可以抵达伦敦立即开始工作。他计划和朋友洛思罗普·威辛顿一起旅行,这位朋友是家谱研究专家,尤其精于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与英国的坎特伯雷两地的旧志研究。两人都已经结婚,但这次都没有携妻同行。小劳里亚特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很小,这一次他打算把小家伙的照片带在身上。
他带了五件行李:一个皮质公文包、一个旅行手提包、一个加长衣箱、一个大鞋盒,以及他的扁平行李箱,享用晚餐所需的正式着装及与正装搭配的那些物件儿都在里面。白天穿的各式西装需要搭配不同款式的鞋子,背带、袜子、领带和袖扣也各有用处。他还带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灯笼裤套装,这种特色短裤裤管非常宽松,他打算在甲板上散步时穿。
四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小劳里亚特和威辛顿准备乘午夜的火车赶往纽约,但小劳里亚特要先去趟书店。在那儿,同事打开店里的保险柜交给他一卷书,每册宽约十二英寸、长约十四英寸,都带有封皮。这两册都是剪贴簿,但绝非寻常物件。一册包含五十四幅白描画,另一册有六十四幅,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威廉·梅克皮斯·萨克雷为自己的各类文学作品所配的插图,都是原始手绘版。萨克雷已于一八六三年离世,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名利场》,一度与同时期的作家查尔斯·狄更斯齐名,他的讽刺小说、散文和连载小说曾在《弗雷泽杂志》和《笨拙画报》等刊物上被广泛阅读并受到追捧。他的绘画和书籍,以及他生前拥有的几乎所有的手工艺品,被人们称为“萨克雷遗逸品”,在大西洋两岸——尤其是在美国——备受收藏家追捧。
小劳里亚特把这些剪贴簿带回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的家中,在妻子玛丽安的陪伴下逐一查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塞进加长衣箱,再把箱子锁好。当天深夜到达火车站后,他检查了一遍要直接托运到卢西塔尼亚号上的行李箱和大鞋盒,留下了三件他要随身携带的行李。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四月三十日星期五,在卢西塔尼亚号计划起航的前一天,小劳里亚特和威辛顿抵达了纽约,他们要暂时分开。小劳里亚特要乘出租车去妹妹布兰奇家,她和丈夫乔治·W.钱德勒住在曼哈顿西七十一街二百三十五号。小劳里亚特在启程前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
在第五大道和第三十三大街交会处的华尔道夫酒店,一名头等舱的乘客正在收拾东西,她叫玛格丽特·麦克沃思,时年三十一岁。她精神郁闷,心情沮丧。她害怕回到英国,这意味着她要重新面对那已经持续七年的死气沉沉的婚姻,重新面对被战乱折磨的生活。
上个月,在经历了十天冗长乏味的越洋航行之后,她到达纽约,见到了父亲D.A.托马斯。托马斯是一位杰出的商人,为商讨合资合作项目,他很早就来了这座城市,业务涉及矿山开采和密西西比河驳船运输。看到父亲在码头上迎接,她非常开心,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一九一五年四月,从国内的战争阴云中逃脱,来到春光明媚的纽约,过上无忧无虑、轻松愉快的生活,这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解脱。”她回忆道。
这座城市处处都让她着迷。她写道:“差不多每个晚上我们都会出去,要么去剧院,要么去参加晚宴。”她买了不少衣服,都由父亲付账,她非常珍爱一件黑色天鹅绒礼服长裙。她能明显感觉到她原本习以为常的那种羞怯,那种“被湮灭”的怯懦感开始渐渐消退(然而,怯懦并没能阻止她在英国争取妇女选举权的运动中做出惊人的举动,她曾跳上首相乘坐的汽车,引爆了一个装有炸弹的邮包),平生第一次,她开始感到自己是父亲的社会资产而不是负债。她写道:“我在这里待了几个星期,我发现,那些坦率的美国人热情好客、乐于帮助、诚恳待人的精神,以及他们为我做的一些事情,将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很大影响。”
那个假期,她把怯懦“抛到了海里”。“我一直对纽约心存感激,”她这样写道,“最后,这是最后一次,我意识到自己还年轻。”
尽管麦克沃思和父亲即将乘坐世界上最豪华的轮船,开启一段跨洋之旅,而且还是头等舱,但她感受到的却只有伤心和惋惜。
就在那个星期五的早晨,特纳船长离开船,向南来到华尔街,走进位于百老汇大道一百六十五号的城市投资大楼,这座巨大、笨拙的建筑恰巧矗立在城市中最受人喜爱的地标建筑之一胜家塔(由胜家缝纫机公司建造)旁边。进了大厦,特纳来到了亨特-希尔-贝茨律师事务所。上午十一点,他要坐在八位律师面前,就当时一桩颇引人注目的案件宣誓作证,该案由白星航运公司,即泰坦尼克号的所有者诉至美国联邦法院,因为在泰坦尼克号上遇难的美国乘客家属起诉索赔,他们指控这起事故是由该公司的“过失和疏忽”造成的,白星航运公司想请法院判定他们应该承担怎样的财务责任。
特纳是代表家属一方作证的,作为航海家,他算是一位公正的见证人,这本是对他多年担任大型客轮的船长以及船员们对他的尊敬的认可,但在场的那些人很快就发现,特纳并不是那种乐意被律师问来问去的人。对于这些问题,他只愿意给出生硬、简短的回答,甚至很少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事实证明,他这个证人当得不怎么样。
律师们设法从他那里打探,刚听到泰坦尼克号遇难时他的船在海上的情况,那时他正担任毛里塔尼亚号的船长。泰坦尼克号于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一日启程,而毛里塔尼亚号则在四月十三日起航,特纳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个日期让那些迷信的乘客觉得很不吉利,尽管在有关航海的全部传说当中,数字十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不祥寓意。其实让水手们感到恐惧的是在星期五起航。在通过无线电收到报告说航路上出现了冰层之后,特纳立即决定调整航向,让船适度偏南航行。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后,他的无线电收发员第一时间送来了消息。
特纳被问及,在航路附近有巨大冰区的情况下,泰坦尼克号保持每小时二十海里
或更快的速度算不算谨慎驾驶时,他给出了最激动的一次回答:“当然不是!二十海里的航速通过冰区!我的天哪!”
特纳解释说,通过冰区最好是非常缓慢地行进,或者干脆停下。他承认无线通信确实可以提醒船长们注意冰层的存在,但他对所谓航行中可以通过仔细监测空气和水的温度得到警示的研究嗤之以鼻。特纳解释说:“这没用,跟木腿上的水泡一样无关痛痒。”
对于瞭望员是否有用这一问题,特纳的心态很矛盾。丘纳德公司的手册要求,任何时候瞭望台上都要有两个人。“我管他们叫同业公会的装饰品,”特纳说道,“他们满脑子不是回家就是领钱。”
当被问及是否给瞭望员配备了双筒望远镜时,特纳回答:“当然没有,那还不如给他们两个苏打水空瓶子。”
尽管如此,他说他在可能出现冰层的水域航行时还是会加倍小心,并在船首增派两个瞭望员。
特纳警告说,无论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做了什么样的研究,冰区永远是一个潜在障碍。对此,一位律师颇为震惊,他问特纳:“你从那次事故中吸取到什么教训了吗?”
“一点儿也没有,”特纳说,“这种事还会发生。”
在询证的过程中,律师们时不时把谈论焦点转移到特纳自己的船上,重点提及卢西塔尼亚号的水密甲板和水密舱门,特别是它的纵向煤舱。
“这对商船来说很不寻常,但在海军舰艇上却很常见对吗?”
“是的,”特纳说,“那是一种保护。”
问得多了,律师们开始意识到,船长对船舶的结构设计简直毫无兴趣,哪怕是他自己的船。
“你不是一个关注机械设计的人,”一个人问道,“只在乎驾驶这件事对吧?”
“是的。”
“你不太注意船的构造吗?”
“只要它们还浮在水上,我就不注意。一旦沉了,我也就不在船上了。”
当被问及卢西塔尼亚号和它的姊妹船毛里塔尼亚号上的水密舱门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时候,特纳回答:“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律师问道:“在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人们普遍以为这些巨轮永远不会沉没,对吧?”
“谁告诉你的?”特纳突然不耐烦了,“所有和我一起出过海的人中没人这样说过。”
这次询证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一艘船有五个舱室已经完全进水,它还能否继续漂浮在水面上。
特纳回答:“亲爱的先生们,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这取决于舱室的大小和浮力的大小。如果还有浮力,船就会浮着;如果没有,船就会沉下去。”
特纳回到了他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