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清晨,还不到五点,贝茜就拿着一支蜡烛走进了我的小房间,发现我已经起床,而且差不多快穿好衣服了。在她进来的半小时前我就已经起床,借着刚刚西沉的半轮明月的光亮洗了脸,穿好了衣服。月光透过我小床边那扇狭窄的窗户射进来。那天我要离开盖茨海德,乘坐一辆清晨六点经过门房的马车。贝茜是当时唯一起床的人,她在育儿室里生了火,现在又在那儿给我准备早餐。很少有孩子在想到要出门旅行时还能吃得下饭,我也一样。贝茜白费力气地劝我喝几勺她为我准备的热牛奶、吃几口面包,然后她用纸包了几块饼干,放进我的包里。接着她帮我穿上皮大衣,戴好帽子,自己也裹上一条披肩,然后我们就离开了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说:“你不进去跟太太道别吗?”
“不,贝茜。昨晚你下楼去吃晚饭的时候,她到我床边来过,说我早上不用去打扰她,也不用打扰我的表兄妹们。她还叫我记住,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让我以后提起她时要这样说,还要对她心存感激。”
“那你说什么了,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床单蒙住脸,转过身去对着墙。”
“那可不对,简小姐。”
“那完全没错,贝茜。你的太太可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敌人。”
“哦,简小姐!别这么说!”
“再见了,盖茨海德!”我们穿过门厅,从前门出去的时候,我叫道。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四周一片漆黑。贝茜提着一盏灯笼,灯光照在湿漉漉的台阶和被最近的解冻弄得湿漉漉的砾石路上。冬天的早晨又湿又冷,我匆匆沿着车道走着,牙齿直打战。门房里有灯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发现门房的妻子正在生炉子。我的行李箱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搬下来了,用绳子捆好放在门口。离六点只差几分钟了,六点刚过不久,远处传来的车轮声宣告马车来了。我走到门口,看着马车的灯光在黑暗中迅速驶近。
“她一个人走吗?”门房的妻子问。
“是的。”
“有多远的路程?”
“五十英里。”
“好远啊!真奇怪,里德太太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
马车停了下来,就停在门口,四匹马,车顶上坐满了乘客。车夫和警卫大声催促着快点。我的行李箱被搬了上去,我从紧紧搂着的贝茜脖子上被拉开,我亲吻着她。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警卫把我抱进车厢的时候,贝茜对他喊道。
“好的,好的!”他回答道。车门砰地关上了,有人喊道:“一切就绪。”于是我们就出发了。就这样,我和贝茜、盖茨海德分开了,就这样被卷到了一个未知的、在我当时看来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旅途的情形我记得不多,只知道那天在我看来长得异乎寻常,而且我们似乎走了好几百英里的路。我们经过了好几个城镇,在其中一个很大的城镇里,马车停了下来。马匹被牵了出去,乘客们下车去吃饭。我被带到一家客栈,警卫要我吃点东西,但是因为我没有胃口,他就把我留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两头各有一个壁炉,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枝形吊灯,靠墙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楼座,里面放满了乐器。我在这儿走来走去,走了很久,觉得非常奇怪,而且非常害怕会有人进来把我拐走,因为我相信有拐子,贝茜在炉火边讲的那些故事里,他们的种种恶行常常出现。最后警卫回来了,我又被塞进了马车里。我的保护人爬上了他自己的座位,吹响了他那空洞的号角,于是我们又咔嗒咔嗒地驶过了 L 镇的“石子路”。
下午的时候,天气变得潮湿,还有点雾气。随着暮色渐浓,我开始觉得我们离盖茨海德真的越来越远了。我们不再经过城镇,四周的景色也变了。灰色的大山在天边隆起。当暮色更深的时候,我们下了一个山谷,山谷里树木茂密,一片漆黑。夜幕早已笼罩了一切之后,我听到一阵狂风在树林间呼啸。
被这声音催眠,我终于睡着了。我没睡多久,马车突然停下来,把我弄醒了。马车门开着,一个像仆人的人站在门口,借着车灯的光亮,我看到了她的脸和衣服。
“这儿有个叫简·爱的小女孩吗?”她问。我回答:“有。”然后就被抱了出来,我的行李箱也被卸了下来,马车立刻就开走了。
由于长时间坐着,我浑身僵硬,而且被马车的噪音和颠簸弄得晕头转向。我定了定神,环顾四周。空中弥漫着雨、风和黑暗,尽管如此,我还是隐约看到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开着的门。我跟着我的新向导穿过这扇门,她在身后关上并锁上了门。现在可以看到一座或几座房子——因为这建筑延伸得很远——有许多窗户,有些窗户里还亮着灯。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铺满石子的小路,路上满是积水,溅起了水花。我们从一扇门进去,然后那个仆人领着我穿过一条通道,走进一个有炉火的房间,她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儿。
我站在那儿,在炉火上暖了暖冻僵的手指,然后环顾四周。房间里没有蜡烛,但是从壁炉里发出的摇曳的火光不时地照亮了贴了墙纸的墙壁、地毯、窗帘和闪闪发亮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虽然没有盖茨海德的客厅那么宽敞、华丽,但也足够舒适了。我正费力地辨认墙上一幅画的内容时,门开了,一个人拿着灯走了进来,另一个人紧随其后。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位高个子女士,她有一头黑发,一双黑眼睛,额头宽阔而苍白。她的身子半裹在一条披肩里,面容严肃,举止端庄。
“这么小的孩子就一个人被送来,可真够小的。”她说着,把蜡烛放在了桌子上。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两分钟,然后接着说:“最好尽快让她上床睡觉,她看起来很累了。你累了吗?”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有点累,夫人。”
“无疑也饿了吧。米勒小姐,在她睡觉前给她弄点吃的。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吗,我的小女孩?”
我向她解释说我没有父母。她问他们去世多久了,然后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针线活。然后她用食指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颊,说:“她希望我能做个好孩子。”然后就让我跟着米勒小姐走了。
我离开的那位女士大概二十九岁左右,和我一起走的那位看起来年轻几岁。第一位女士的声音、神情和气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米勒小姐则比较普通,她面色红润,不过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走路和动作都很匆忙,就像一个手头总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的人。她看起来确实是后来我发现的那样,是一位助教。在她的带领下,我穿过一间间屋子,一条条通道,这是一座又大又不规则的建筑。直到我们走出了刚才经过的那部分房子里弥漫着的那种完全的、有点沉闷的寂静,听到了许多人的嗡嗡声,不一会儿就走进了一个又宽又长的房间。房间里有几张很大的桌子,两头各有两张,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对蜡烛。房间四周的长凳上坐着一群年龄各异的女孩,从九、十岁到二十岁不等。在暗淡的烛光下,她们在我看来不计其数,不过实际上不超过八十人。她们都穿着样式古怪的褐色粗布衣服,系着长长的荷兰布围裙。现在是学习时间,她们都在专心背诵明天的功课,我听到的嗡嗡声就是她们低声背诵的声音汇集而成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一条长凳上,然后她走到长房间的另一头,大声喊道:
“班长们,把课本收起来放好!”
四个高个子女孩从不同的桌子边站起来,四处走动,把书收起来拿走了。米勒小姐又下了一道命令:
“班长们,去把晚饭托盘拿来!”
高个子女孩们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些我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每个托盘中间还有一罐水和一个大杯子。食物被分发了下去,想吃的人就喝一口水,因为那个大杯子是大家共用的。轮到我的时候,我喝了点水,因为我口渴了,但是没有碰食物,激动和疲劳让我没有胃口吃东西。不过现在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块被分成小块的薄薄的燕麦饼。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祷告词,然后各班的学生两个两个地排队上楼去了。这时我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没注意到卧室是什么样的,只看到它和教室一样,很长。今晚我要和米勒小姐同睡一张床。她帮我脱了衣服。我躺下的时候,看了看那一排排长长的床,每张床上很快就躺了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那盏灯熄灭了,在寂静和一片漆黑中,我睡着了。
夜晚过得很快,我太累了,连梦都没做,只醒过一次,听到狂风在猛烈地呼啸,大雨倾盆而下,还感觉到米勒小姐已经在我身边躺下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一阵响亮的铃声正在响着,女孩子们都起床穿衣了。天还没有亮,房间里点着一两支蜡烛。我也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天气非常寒冷,我哆哆嗦嗦地尽可能穿好衣服。等有了空水盆,我才去洗漱,因为房间中间的架子上只有一个水盆供六个女孩子用,所以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铃声又响了,大家都排成两列纵队,按照这个顺序走下楼梯,走进寒冷昏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在这儿念了祷告词,然后她大声喊道:
“分班!”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片混乱,米勒小姐不停地喊道:“安静!”“守秩序!”等安静下来后,我看到她们都在四张桌子前站成了四个半圆形,桌子前放着四把椅子。她们都手里拿着书,每张桌子上,空座位前都放着一本像《圣经》一样的大书。接着沉默了几秒钟,只听到轻轻的、含糊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走到另一个班,让这种模糊的声音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立刻有三位女士走进了房间,她们各自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米勒小姐坐到了第四把空椅子上,那把椅子离门最近,年龄最小的孩子们都聚集在那儿。我被叫到了这个低年级班,坐在了最末尾。
现在开始上课了,先是重复了当天的祈祷文,然后念了几段《圣经》经文,接着是长时间地朗读《圣经》章节,持续了一个小时。等这一课程结束时,天已经完全亮了。那不知疲倦的铃声第四次响了起来,各班学生排好队,走进另一个房间去吃早饭。看到有东西吃的前景,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现在几乎因为饥饿而生病了,因为前一天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食堂是一个又大又低矮、阴森森的房间,两张长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盆里装着一些热的东西,然而,让我沮丧的是,它散发出的气味一点也不诱人。当这顿饭的气味钻进那些注定要吃它的人的鼻孔时,我看到大家都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从队伍最前面,也就是一班的高个子女孩们那里,传来了低声的议论:
“真恶心!粥又烧焦了!”
“安静!”一个声音喊道,不是米勒小姐的声音,而是一位高年级教师的声音。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穿着时髦,但神情有些阴沉。她在一张桌子的上首坐下,而另一位身材丰满的女士则坐在另一张桌子的上首主持。我徒劳地寻找我前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位女士,却看不见她。米勒小姐坐在我坐的这张桌子的下首,一位长相奇特、像外国人的年长女士,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教师,坐在另一张桌子相应的位置上。大家做了长长的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赞美诗,然后一个仆人给老师们端来了茶,接着开饭了。
我饿极了,现在也非常虚弱,没顾上尝味道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两勺我那份食物。但当最初的饥饿感稍有缓解后,我才发觉我手里的是一团令人作呕的东西。烧焦的粥几乎和烂土豆一样难吃,就连饥饿本身很快也会对它感到厌恶。勺子慢慢地移动着,我看到每个女孩都尝了尝她的食物,试图咽下去,但大多数情况下,很快就放弃了。早饭结束了,可谁也没吃好。我们为没吃到的东西做了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赞美诗,然后大家离开了食堂,去了教室。我是最后一批出去的人之一,经过桌子的时候,我看到一位老师端起一盆粥尝了尝,她看了看其他老师,她们脸上都露出了不满的神情。其中一位,就是那位胖老师,低声说:
“太糟糕的东西了!太不像话了!”
又过了一刻钟才又开始上课,在这段时间里,教室里一片欢腾。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允许大家大声、更自由地交谈,她们也充分利用了这个特权。大家的谈话都围绕着早饭,每个人都在狠狠地抱怨。可怜的孩子们!这是她们唯一的安慰了。现在教室里只有米勒小姐一位老师,一群大女孩围在她身边,表情严肃、阴沉地说着话。我听到有些人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听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她并没有极力去制止大家的愤怒,无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钟敲了九下,米勒小姐离开了她周围的那群人,站在教室中间,喊道:
“安静!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
纪律占了上风,五分钟后,混乱的人群就恢复了秩序,相对的安静压下了嘈杂的人声。高年级的老师们这时准时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但似乎大家还都在等待着什么。八十个女孩整齐地坐在房间两边的长凳上,一动不动,坐得笔直。她们看起来是一群奇特的人,所有人的头发都平平地梳到了脑后,没有一丝卷发露出来。她们穿着褐色的衣服,衣领很高,脖子上围着一条窄窄的围嘴,胸前系着一个荷兰布做的小口袋(形状有点像苏格兰高地人的钱包),是用来当作针线包的。她们还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做的鞋子,鞋子上系着铜扣。在穿着这种服装的人当中,有二十多个是成年女孩,或者说年轻的女士,这种衣服不太适合她们,即使是最漂亮的女孩穿上也显得很古怪。
我还在看着她们,也不时地打量着老师们,没有一个人让我特别喜欢。因为那位胖老师有点粗俗,那位黑皮肤的老师非常严厉,那位外国老师既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可怜的人!脸色发紫,饱经风霜,看起来过度劳累。当我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时,全校的学生突然同时站了起来,好像被一个共同的弹簧推动着一样。
出什么事了?我没听到有什么命令啊,我很困惑。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各班学生又都坐下了。但因为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一个方向,我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了我昨晚见到的那个人。她站在长房间的另一头,站在壁炉前,因为房间两头都有炉火。她默默地、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女孩。米勒小姐走近她,似乎问了她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后,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大声说:
“一班的班长,去把地球仪拿来!”
在执行这个命令的时候,那位被咨询的女士慢慢地朝房间这边走来。我想我有很强的崇敬之心,因为当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时,心中仍然充满了敬佩和敬畏之情。现在在明亮的日光下,她看起来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体型匀称。她的棕色眼睛里闪烁着温和的光芒,长长的睫毛整齐地环绕着眼睛,衬托出她宽阔的额头的白皙。在她的两边太阳穴上,深褐色的头发卷曲着,按照当时的时尚,那时既不时兴把头发平平地梳在脑后,也不时兴长长的卷发。她的衣服也是当时的流行款式,是紫色的布料,镶着一种黑色天鹅绒的西班牙式边饰。她的腰带上挂着一块金表(那时手表不像现在这么常见)。读者们可以再加上精致的面容、白皙(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而光洁的肤色、端庄的神态和举止,这样,至少就可以像文字所能描述的那样,对坦普尔小姐的外貌有一个准确的印象了——玛丽亚·坦普尔,后来我在一本交给我带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上看到了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学监(这位女士就是)在一张桌子前的一对地球仪前坐下,把一班的学生召集到她周围,开始上地理课。低年级的学生由其他老师负责,历史、语法等课程的背诵持续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写作和算术课,坦普尔小姐给一些年龄较大的女孩上音乐课。每节课的时长由钟来计量,最后钟敲了十二下。学监站了起来:
“我有几句话要对学生们说。”她说。
下课的喧闹声已经响起,但她一说话,喧闹声就停了下来。她接着说:
“你们今天早上的早饭吃不下,一定饿了。我已经吩咐给大家准备一顿面包和奶酪的午餐。”
老师们都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看着她。
“这由我来负责。”她用解释的语气对老师们补充了一句,然后立刻离开了房间。
面包和奶酪很快就送来了,并且分发了下去,全校的学生都非常高兴,精神也为之一振。现在命令下达了:“去花园!”每个人都戴上了一顶粗糙的草帽,帽带是印花布做的,还披上了一件灰色粗呢斗篷。我也穿戴整齐,跟着人流,走进了户外。
花园是一个很大的围场,四周的围墙很高,挡住了所有的景色。一条有顶的走廊沿着一边延伸着,宽阔的小径环绕着中间的一片空地,这片空地被分成了几十块小菜地,这些菜地分给学生们耕种,每块菜地都有一个主人。当菜地里开满鲜花的时候,无疑会很漂亮,但现在,在一月下旬,一切都笼罩在冬日的萧瑟和褐色的衰败之中。我站在那儿环顾四周,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是一个不适合户外活动的日子,虽然没有下雨,但被一层灰蒙蒙的黄雾笼罩着。脚下的一切仍然被昨天的洪水浸得湿漉漉的。比较强壮的女孩们跑来跑去,玩着各种活动,但也有许多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女孩聚在一起,在走廊里躲避寒冷、取暖。在这些人当中,当浓重的雾气侵袭着她们颤抖的身体时,我常常听到空洞的咳嗽声。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似乎也没人注意到我。我够孤单地站在那儿,但对于那种孤独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所以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压迫感。我靠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把灰色的斗篷紧紧裹在身上,试图忘掉外面刺骨的寒冷和肚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沉浸在观察和思考中。我的思绪模糊又零碎,不值得记录下来。我几乎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盖茨海德和我过去的生活似乎飘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现在的一切既模糊又陌生,而对于未来,我也无法做出任何推测。
我环顾了一下这座像修道院一样的花园,然后抬头看了看那座房子——这是一座很大的建筑,一半看起来灰暗陈旧,另一半则崭新得很。新房子里有教室和宿舍,装有竖框和格子窗,使它看起来有教堂的风格。门上方的一块石碑上刻着这样的字:
洛伍德学校。
此部分于公元——年由本县布罗克赫斯特庄园的娜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话,我觉得它们背后一定有某种解释,可我却无法完全领会其中的含义。我还在琢磨“学校”这个词的意思,努力想弄明白开头的那些话和《圣经》经文之间的联系,这时,我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咳嗽,我转过头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附近的一张石凳上,她正俯身看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入神。从我站的地方我能看到书名——是《拉塞拉斯》,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很奇怪,因此也很有吸引力。她在翻书页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我立刻对她说:
“你这本书有意思吗?”我已经打算找一天让她把书借给我。
“我喜欢这本书。”她停顿了一两秒钟,在这期间她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回答道。
“它是关于什么的呢?”我接着问。我几乎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勇气,就这样和一个陌生人攀谈起来,这一举动与我的天性和习惯相悖。但我想她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我的共鸣之弦,因为我也喜欢读书,尽管读的都是些轻佻幼稚的东西,我无法理解或欣赏那些严肃或有深度的内容。
“你可以看看。”那个女孩说着,把书递给了我。
我看了看,简短的翻阅让我确信,书的内容没有书名那么吸引人。以我浅薄的品味来看,《拉塞拉斯》显得很枯燥,我没看到关于仙女的内容,也没看到关于精灵的故事,那些密密麻麻印着字的书页上似乎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情节。我把书还给了她,她静静地接过书,什么也没说,就又要沉浸到之前专注读书的状态中去。我又一次冒昧地打扰了她:
“你能告诉我门上方那块石头上写的是什么意思吗?洛伍德学校是什么地方?”
“就是你来到这里居住的这所房子呀。”
“那他们为什么叫它学校呢?它和其他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所慈善学校,你、我,还有我们其他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猜你是个孤儿吧,你的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吗?”
“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就都去世了。”
“嗯,这里所有的女孩不是失去了父亲,就是失去了母亲,或者双亲都没了,这就是一所专门教育孤儿的学校。”
“我们不用交钱吗?他们免费收留我们吗?”
“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朋友每年要交十五英镑。”
“那为什么他们还叫我们慈善学校的孩子呢?”
“因为十五英镑不够支付食宿和学费,不足的部分由募捐来补足。”
“谁来募捐呢?”
“这附近和伦敦的一些善心的女士和先生们。”
“娜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呢?”
“就是那块石碑上刻着的,建造这所房子新部分的那位女士,她的儿子监管和指导这里的一切事务。”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这所学校的财务主管和管理者。”
“那这所房子不属于那位戴着手表、说要给我们面包和奶酪吃的高个子女士吗?”
“你是说坦普尔小姐吗?哦,不!我真希望是她的。她做的每件事都得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吃的所有食物和穿的所有衣服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里吗?”
“不,在两英里之外的一座大宅子里。”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善事。”
“你说那位高个子女士叫坦普尔小姐吗?”
“是的。”
“那其他老师都叫什么呢?”
“那个脸颊红红的老师叫史密斯小姐,她负责做针线活,还负责裁剪衣服——因为我们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包括连衣裙、外衣等等;那个黑头发的小个子老师是斯凯查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还负责听二班的背诵;那位披着披肩,腰间用黄色丝带系着一块手帕的女士是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的里尔,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老师吗?”
“还算喜欢。”
“你喜欢那个小个子黑头发的老师,还有那位夫人——我没法像你那样念出她的名字。”
“斯凯查德小姐性子急,你得小心别惹她生气;皮埃罗夫人还不算坏。”
“但坦普尔小姐是最好的,对吧?”
“坦普尔小姐非常善良,也非常聪明,她比其他人都强,因为她懂得比他们多得多。”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个孤儿吗?”
“我妈妈去世了。”
“你在这里开心吗?”
“你问得太多问题了。目前我已经回答得够多了,现在我想看书了。”
但就在这时,吃饭的铃声响了,大家都回到了房子里。现在食堂里弥漫的气味几乎和早餐时我们闻到的一样没有食欲,晚餐盛在两个巨大的镀锡容器里,从里面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蒸汽,散发着变质油脂的味道。我发现这顿饭是由不怎么样的土豆和奇怪的、颜色发暗的碎肉混合煮成的。每个学生都分到了满满一盘这样的食物。我尽可能地吃了一些,心里暗自琢磨,是不是每天的饭菜都是这样的。
吃完晚餐,我们立刻回到了教室,又开始上课,一直持续到五点钟。
下午唯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我看到那个在走廊里和我交谈过的女孩,被斯凯查德小姐很不光彩地从历史课上赶了出来,罚站在大教室的中央。在我看来,这种惩罚非常丢脸,尤其是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女孩来说——她看起来有十三岁或者更大。我原以为她会表现出极度的痛苦和羞愧,但令我惊讶的是,她既没哭也没脸红。她镇定自若,虽然表情严肃,但站在那里,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怎么能这么安静、这么坚定地忍受这一切呢?”我心里想,“要是我处在她的位置,我觉得我会希望大地裂开把我吞下去。她看起来好像在想一些超出她所受惩罚、超出她所处境遇的事情,想一些不在她周围、不在她眼前的事情。我听说过白日梦,她现在是在做白日梦吗?她的眼睛盯着地面,但我确定她并没有看到地面——她的目光似乎看向了内心深处,她在看她所能回忆起来的东西,我相信,而不是真正眼前的东西。我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是好是坏。”
下午五点刚过,我们又吃了一顿饭,有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津津有味地吃完了面包,喝完了咖啡,但我还想再吃一些,因为我仍然很饿。接下来是半小时的休息时间,然后是学习时间,接着是一杯水和一块燕麦饼,做祷告,然后上床睡觉。这就是我在洛伍德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