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梦中才能写作,
平日,他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他到底写了什么,做了什么。
醒后残留的一点文思,
跟晨勃的冲动相比,是微乎其微了。
那些奇崛文章和令人震惊的诗歌(他自己说的)
一句也想不起来。
“这些梦太过浪费,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是我问他的问题。
什么也没留下,已经八十五岁。
将近一生的时间里,他活得心安理得。
“我没必要骗你,真的!”
他并不认为自己虚度了现实,
也不认为所有作品都会随身体的衰败而彻底销毁。
他是个老实的家庭成员,
精通菜刀锻造技术。火红的炉灶旁,
他是一下下把钢火敲出来的铁匠。
“思想也可以像肉身那样腐烂,
好似不曾存在吗?”这是我问他的另一个问题。
最有趣的思想是和上帝的秘密,
别人不会理解,也很难与他人分享。
他毫不在意诘难,更不在意训教般的答案。
我不再为打不出锋利的菜刀
而烦恼。我醒了。
“这些梦太过浪费,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
骄傲的讯息盘旋在他酱黑色的瞳孔,
含混着末世的质疑,语气刁蛮。
他是个可有可无的父亲,
是个不太受重视的家庭成员。
喜欢思考形而上的问题,
却无法找到切实路径实现。
在他眼里,我这个锻造菜刀的师傅,
爱过自己的师妹,娶了个庸常的老婆,
不配拥有面对虚无的能力。
是的,我老了。梦里,也不再年轻。
我梦到自己八十五岁时,缩成一副锰钢骨架,
用它,我终于造出了自己满意的菜刀。
他追着我问东问西,
好像要把我的一生讲给他听。
他的臆想超乎想象,还给我编织了极似现实的梦境。
他意图从我身上得到我失去判断的
鸡零狗碎的生活。
这怎么可能。他不能理解
我为何放弃了诗歌,也放弃了艺术。
我要把火生旺,把菜刀锻好,
在梦里无法完成的,
至少可以在细小的生活里完成吧。
“那些喷溅着的火花关乎诗歌的诡谲,
关乎美的本体、善恶的平衡和伦理的瑕疵……
没必要跟人谈起这些。
真的!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得。”
他于我,形象是模糊的,默示和督责是清晰的。
我弃绝的,竟是他想成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