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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该给芭蕉剃头了。当然不是给芭蕉本人剃的,是给亲戚家属剃的。这自然是一种仪式,仪式通常在第四十九天举行,也叫做“脱孝”。就是说,明天剃了头以后,家属成员可以洗脸洗澡,可以刮胡须,可以剪头发了,可以恢复包括夫妻生活在内的各种活动了,含有解脱的性质。当然不是说解脱就解脱了,就可以忘却了,思念依然还会疯长,就像那坟顶上的野草。那可不是野草,那是一株株无穷无尽的思念。

达香一天天掰着指头数到今天。这四十八天来,达香的血管里始终爬着一群蚂蚁,她心痒难挠,心力交瘁。她的老公山薯直到今天,一点也没有返回广东的动机或者迹象。山薯在广东那边一个建筑工地当泥水工,芭蕉入殓那天他就回来了,和村里的壮年人一起操办芭蕉的后事。芭蕉生前是村主任,活着的时候脸面跟芭蕉叶子一般大。芭蕉轰然倒下,两腿伸直了,脸面还是芭蕉叶子那般大,一点也没有萎缩。芭蕉生前是积了功德的,比如他为村里争到“危改”指标,把危房、木瓦房都改变成钢混结构的砖房。虽不能说村里的砖房都是芭蕉建起来的,但每个房子两万多三万块钱的补贴,确实是芭蕉努力争取而来。像元宵的汤圆,吃了的人心知肚明。“危改”那些日子里,芭蕉务实的身影,全村人都看到了。下雨天,芭蕉手擎一张芭蕉叶当雨伞,从这家赶到那家,村里人都觉得他像一棵芭蕉树一样高大。比如芭蕉到广播电视局弄来几十面“锅盖”,接收卫星电视,把山外人的哭声和笑声引进村里。这些年村里壮年男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小孩,有肥猪陷入粪井里,全村人只能干瞪眼。一个种地的农家,可以没有耕牛,不可以没有男人。没有耕牛人可以顶替,没有男人连山上的猴子都要欺负你。这些年要是没有电视上的咳嗽声和哭笑声,恐怕山上的猴子早就搬迁下来,占了人类的地盘。比如……这些假设都是看得到听得见摸得着的“干货”,这些都得感谢芭蕉。开始达香以为办完芭蕉后事,山薯就回广东建筑工地去,最迟也是做完“三早”就必须回去了。眼下已逼近年关,难道山薯不想多挣几个钱回来过年?山薯去广东打工到现在只寄回三千块钱,而家里“危改”的房子还欠债四万多。照这样积累,不知要积累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贷款。做完“三早”后,村里和山薯一起到广东打工的人纷纷结伴回去,山薯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达香暗示性地为他浆洗了衣物,把那只脏得像个粪篓的帆布包洗得干干净净。山薯视而不见,仿佛老婆打点的是别人的行囊。明天就是芭蕉的“剃头日”了,看样子山薯是要吃了剃头仪式的饭才返回广东。这个判断像螺帽一样固定下来,达香心绪越发变得焦躁不安,山薯你要是吃了剃头仪式的饭,你就不要回广东了,反正你也赚不到什么钱回来。

牛栏的门吱嘎一声,开启朦胧的天色。山薯赶着小母牛到后山去放牛。小母牛夹着尾巴走在前面,山薯吹着口哨跟在后面。一根细细的绳子穿过小母牛的鼻孔,越过它的脊梁牵在山薯的手上。屋檐下,达香的眼睛像一只马蜂,嗡嗡嗡地飞在山薯的周围。那把镰刀插在刀鞘里,绑在山薯的腰上。刀鞘的绑绳有些松垮,垂下的镰刀一抖一抖地擂着山薯的屁股,看那模样擂它半天也擂不出一个响屁。达香气不打一处来,山薯,你放牛就放牛,你带镰刀去干什么?小母牛喂饱了,就不需要再给它割草了。它一头小母牛能吃得几多草,它又不是一匹马。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小母牛夜里是不需要添草料的。小母牛正值壮年,等待屠户或者畜师的挑选,你晓得不晓得。山薯,你这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你晓得你去放了牛,你去割了草,我就不能再去放牛,我就不能再去割草。我不出去割草,就没有理由出门上山去,我就……

出了门,达香直奔达訇家去。达訇的家在村东头的坡岭上,要绕过几块甘蔗地才到达。坡岭上就达訇一家,是一座两间三层钢混结构砖房。村里经过“危改”后的砖房,也就达訇一家是三层的,大部分农户只建了一层,达香家和另外三户勉强建了两层。有人说达訇的男人在广东那边挣了好多钱,这个判断很快就被有男人在广东打工的人家否定了。达訇的男人在工地上主要是做保安,兼顾些抄抄写写,挣的钱比他们还少,除非他既做保安又当内贼,把仓库的建筑材料卖了钱。达香知道这三层钢混结构砖房的融资机密,除了一户一份“危改”指标,芭蕉额外多给了达訇一家三份。这事过去就过去了,要是搁到今天,就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简单了。芭蕉有时在村上检查工作到夜晚,忘了带手电筒就住达訇家二楼。村西头刘老锁以一把铜锁作交易,问达訇的儿子罐罐:“罐罐,德昌主任来你家住哪里?”德昌是芭蕉的大名。芭蕉是女人们封给他的绰号,就像达香叫他男人山薯一样。罐罐拿了刘老锁的铜锁告诉他,德昌主任住我家外事办。这个毫无边际的答案,让刘老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刘老锁没去过达訇“危改”后的家,哪晓得“外事办”是哪间房哪张床,更没晓得“外事办”是什么单位。达訇家“危改”后,芭蕉带来几块塑料牌牌。在一楼摆着电视机的客厅墙上,钉了一块牌:广播电视厅。堆放五谷杂粮的房间,牌牌上是“粮食局”。厨房门楣上的牌牌是“后勤服务管理局”,隔壁卫生间的牌牌是“污水处理中心”。二楼用来接待客人的房间,牌牌上是“外事办”……达訇的男人从广东回来,见到这些牌牌立马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男人什么意见也没有,背着手在牌牌下面踱了几个来回,仿若莅临重要部门视察调研。为了感念芭蕉的功德,男人和村小学老师合作,在芭蕉灵前创作了一副挽联:主任辞尘从此音容难再睹,村民垂泪而今头雁何处寻。村人读罢,无不动容。

达訇端坐在“广播电视厅”看新闻。她家不仅第一个分到“锅盖”,比别家还多得了一台电视机。芭蕉不叫它电视机,叫它监视机,是安装“锅盖”的技术人员留下的。那个戴眼镜的工程师说,这台监视机讲它贵嘛你们买不起,讲它便宜嘛也就抵它五碗米酒。眼镜判断芭蕉绝对喝不了五碗米酒,没想到芭蕉一口气喝了八碗,眼镜只得乖乖地将监视机留下来。眼镜他们一走,芭蕉就倒在“外事办”,直到黎明鸡叫才醒来。达訇心疼地责怪芭蕉,看你搏命的样子,我宁可不要这台“太监机”。芭蕉说八碗算什么,比起那几十面“锅盖”轻松多了,那些“锅盖”都是一面一碗的。达訇一早起来,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看新闻。男人到广东打工后,达訇把责任地租给承包户种甘蔗,不但免去了繁重的农活,还得到芭蕉的褒扬和奖励。那年县里新建一家糖厂,政府发动全县大面积种植甘蔗,将任务层层分解到村里。芭蕉下队来发动,手上那只电喇叭用完一箱电池,还是没有一户行动起来,处在一种“村看村,户看户,党员看干部”的胶着状态。达訇不是村干部,也不是党员,却第一个带头行动,把四亩责任地全部租出去种了甘蔗。年底她不但如数收回承包金,还得到芭蕉送来的一万块钱的“以奖代补”。

达訇抓给达香一把南瓜籽。达訇看电视时要嗑瓜子,嘴里一直嗑个不停。她挪过一只凳子,让达香坐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画面。画面上一辆美军巡逻车正在燃烧。达訇叹息一声,我的哥哎。达香挨着她坐着,心思和视线却不在电视画面上。她的眼神在屋子里搜寻,定格在不远处的墙角那里。墙角那里堆放一捆红薯藤,若不细心观察,难以发现搁在红薯藤上的那把镰刀。那是一把长柄镰刀,因为长年割草割藤蔓,沾着草汁藤液,寒来暑往,天长日久,刀面和刀柄的颜色已和枯萎了的草叶藤蔓颜色融为一体。达訇觎了达香一眼,嘴里吐出瓜子壳,她知道达香所要刺探的秘密,这是她们的秘密,也是全村女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其实就是村里的一个风俗或者规矩,即村里的女人如果跟死去的男人生前有过瓜葛,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自觉将家里的一把镰刀扔到他的坟上。

达香盯着达訇看,良久才冒出一句:“你还没扔啊?”

达訇麻利地将一颗瓜子抛进嘴里,舌头搅动一下,瓜子壳就吐出来了。她的嘴简直是个嗑瓜子的机器。达訇说,我为什么要扔!就是全村女人都扔完了,也轮不到我,我和他可是白开水一般清白。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其实是霸道了,不负责任了,不实事求是了,说得严重一点,就是不守道德不讲规矩了。原以为村里第一个种植甘蔗的是你,那么第一个到坟头扔镰刀的也应该是你。原以为你会提供一些信息,例如坟头上有几把镰刀了,甚至还会敦促大伙早些把镰刀扔了,让他不留遗憾安心去往天堂,以后大伙都到了那边,遇见了也不感到为难。

达香很失望,真的很失望。当然,最大的失望是达訇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怎么能这样呢?啊,怎么能这样呢?达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是反问,也是扪心自问。她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达訇在身后说,你应该去达美家走走,第二个扔镰刀的应该是她。这话把达香彻底地推出了门,也转移了目标和方向。达香本来没这个念头,经达訇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有必要走访一趟。达美是个寡妇,三年前她老公在悬崖上捉蛤蚧时摔死了。一年后媒婆给她介绍了一个老光棍,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匹配,可是达美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有人照顾她了。村里人都清楚,经常照顾她的人是芭蕉。不止达美一个,还有达萍、达琼、达燕、达英、达东、达柳、达娟、达慧、达丽,达香觉得也都很有必要走访。她们和达訇一样,都一起在芭蕉叶下躲过雨,倾听过雨打芭蕉叶的声音。

第一站走访达美。达美的家和刘老锁家在村西头。刚到半路,达香就被山薯一声吆喝掉头。走访达美不行了,走访达萍、达琼、达燕、达英、达东、达柳、达娟、达慧、达丽也不行了,行动计划被迫取消。山薯赶着小母牛从山坳口下来,身后跟着一个人,达香一眼就认出是八叔。八叔是主持芭蕉法事的道公,明天剃头仪式自然还得由他来主持。总体部署的是他,收尾也是他。八叔这辈子做了多少场法事,他已记不清楚了,没有一场他做得不圆满。那些在悬崖上捉蛤蚧摔下来缺脑袋断腿脚的,那些在几千米深井下挖遇难的,那些身家上亿却无后的……没有一个不让八叔打理得服服帖帖。芭蕉开始也睁眼,摆着架子。但这架子在八叔面前不堪一击,八叔对芭蕉的了解,就像了解他自己的酒量一样。八叔晓得当了一辈子村干的芭蕉最得意的是什么,他一生的亮点是什么,他的短板是什么,他的叹息和遗憾是什么,他心里牵挂的又是什么。八叔吩咐助手为芭蕉做了一百多只小纸房,又做了一百多面纸“锅盖”——这些都是芭蕉政绩的缩影或者结晶。但这些“杰作”都做好摆在芭蕉灵前,芭蕉还是睁着眼,还是端着架子。八叔说,算你有种,你比那些官员还倔。那些大官都给我面子,就你不给。助手说别理他,让他保留意见,我们该干啥干啥。他决然告一段落转入下一个环节。这个环节让人有些难堪,主要是妇女同胞难堪。八叔说这番话时,男人们分头忙着杀猪宰羊挖坟墓都不在现场,八叔见缝插针抢抓机遇把话说了。八叔说有些事讲了不能做,有些事做了不能讲,门前的芭蕉没数过,吃没吃过心里明白,德昌他自己也有纪录。坟顶上的镰刀,我不去考究是哪一家的,也没有人去辨认是哪一家的。镰刀扔了就扔了,不追究既往,不记入档案,不告知家人。达香当时和达訇挨坐在一起,八叔说完这番话时,达訇鸡爪似的手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她差些喊出声来。痛感似乎传感到八叔那里,达香抬起头来就撞上他那双鹰眼。做法事时,八叔拎一只小布包,在熊熊烈火上“过”了一遍,然后放进棺材里去。芭蕉生前不做笔记,他像古人记数一样,随身携带一只小布包,每离开一个农户家就往小布包里放进一颗小石子。看上去那只小布包沉甸甸的。盖上棺材板的时候,芭蕉已一脸安详,像生前的某一次香眠。

达香!山薯的声音从山腰传下来,你赶快烧水杀鸡,八叔要来我们家。杀哪只?杀那只半夜打鸣的花公鸡。达香心里咯噔一下,八叔不是到芭蕉家筹备剃头仪式吗,干吗要到我们家来?达香转身进屋时,一股怒气又生了出来,山薯,八叔要来就来嘛,你大声喊叫什么,你要让全村人知道八叔来我们家,以为我们家死人了是不是?你如果今天死了,“三早”后我就带阿妹嫁人,我才不等到七七四十九天,我才不熬它三年五载,我才不管你瞪眼豁嘴耍大牌。

达香递给八叔一杯水,眼神落在他手上,却感到那双鹰眼在凌空俯视她。达香头也没抬地转身去烧她的火。她把一根又一根干竹子塞进火塘,火塘时不时嘭地发出一声巨响。在案台那里切菜的山薯责怪她,你就不会用刀子把竹子先劈了嘛,劈了它就不会爆了。达香没好气应道,刀都在你那里了,一把在你手里,一把在你屁股上,你让我用手来劈嘛。说罢就朝山薯的屁股飞去一眼,恨不得在上面狠狠地蜇它一针。山薯把小母牛关进牛栏进了家门,直到现在那把镰刀竟然还没解下来,竟然还吊在他的屁股上。山薯不再吭声,任凭火塘里发出嘭嘭嘭的响声,仿佛在倾听过年的爆竹。

八叔和山薯喝了几杯酒,就提出要到芭蕉家去。剃头仪式有许多前期工作他要部署,夜里还要召集家属成员开个预备会。某些重要的流程,事前还要提交家属成员审议讨论,以便统一思想,达成共识,确保实现剃头仪式筹备组的意图。虽说已内定好了,但基本程序必须走完。芭蕉生前接受过各种各样检查核查,挨扣过分。被抽调参加过各种各样的评议组检查组,也给人家扣过分,提出过整改意见,到他这里就要认真了。这种事情,在场的人谁也没体验过,谁也讲不清楚,从来没人胆敢马虎应付,敷衍了事。达香以为山薯邀请八叔进家来,是要谈他受戒的事,甚至可能在剃头结束之后顺便举行受戒仪式,了结心事才返回广东。达香知道山薯已拜八叔为师,只是尚未正式受戒。山薯对她说过,受戒后他不一定就当道公,他还是继续回广东打工,以后老了才转换角色。然而桌上山薯只字不提受戒一事,而是谈了缠在达香心头上的那件事。山薯告诉八叔,他每天放牛途经山腰芭蕉墓地都留意观察,四十八天了,坟顶上只有一把镰刀。

八叔在啃鸡头,因为过于匆忙,鸡头的毛拔得不是很干净,从他嘴里勾出的肉末夹着绒毛。

山薯端起酒来敬八叔,你敢肯定只有达花(芭蕉的女人)的一把吗?眼睛盯着八叔,在等他确认。八叔喝了酒,给了一句不是山薯想要的答案。八叔说,还没扔的今夜第一遍鸡鸣之前要扔了,过了第二遍再扔就没有意义了。达香盯着碗里的鸡肉。她杀了一只母鸡,而不是那只花公鸡。她埋头撩拨碗里的饭粒,一粒也没吃到嘴里去,仿佛在为逝者喂食。

搁下筷子,八叔起身向达香道谢告辞。山薯跟着站起身来,我也过去帮忙,猪和羊下午都要宰杀了,杀猪那帮屠夫可以操刀,宰羊不是我操刀的话那活血就吃不成了。吃羊不吃羊活血,等于不吃羊。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山薯腰上绑着那把镰刀,那把垂下的镰刀,一抖一抖地擂着他的屁股。达香心里呸了一声,我根本就没听芭蕉女人讲要杀猪,更没听她讲过要宰羊。猪肉是跟屠夫德照要的,羊肉也没列在菜单上。芭蕉的女人还讲,剃头仪式限在小范围内进行,一家一户只派一个代表。听你这么一讲,好像剃头仪式是你来具体操办的,好像要剃的不是芭蕉的头,而是你的头。

山薯回到家是后半夜。昏暗的灯影下,山薯摇摇晃晃地站在床前。喝得醉醺醺的他,问了一句,睡着了吗。达香没吭声。山薯一把掀开被子,摸着达香的脸,你睡着了吗。达香侧过身来嗯了一声。山薯稀里哗啦地脱去衣服。叮当一声,那把镰刀被山薯扔到墙角那里。达香暗暗呼出一口气来,这口气她憋了整整四十八天了。四十八天来,达香第一次掌握镰刀的去向或者藏身地。有几次山薯放牛归来进门后,明明见镰刀还在他屁股上,眨眼间突然就不见了,然后就下落不明,第二天早晨又绑在山薯的腰上。达香为此怀疑山薯在广东偷偷学了魔术。最让达香上火的是,家里居然只有一把镰刀。这把镰刀是山薯的父母留下来的,说不定是他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想想看哦,对一个基本上还处于刀耕火种状态的农户而言,家里只有一把镰刀,如何发展生产力,如何脱贫致富?达香坐起身子。山薯搂着达香的脖子,嘴里喷着酒气,说一句“我明天就回广东了”就趴到她身上。回广东,回广东,明天你才回广东,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心里虽是这样说,身子却主动侧过去,说明天是星期六了,阿妹周假回家,你见了她一面再回吧。山薯嗯了一声,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就打起呼噜。山薯一阵接一阵的呼噜声,很像猪圈里吃了带有酒糟的泔水的年猪发出的鼾声。达香心里想,原来人和动物喝醉了所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年猪的鼾声寄托着达香对丰收的一种期望、一种喜悦,而山薯的呼噜声只让她心烦,彻夜难眠。要是在别的夜晚,达香绝对翻身下床睡到阿妹的床上。但是今夜达香期待山薯的呼噜声,这种呼噜声,像黑夜迷途的人渴望一阵雷鸣一道亮光。达香小心翼翼摇着山薯,山薯没有反应。达香又摇了两下,山薯的呼噜声不但没有间歇下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

达香悄悄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下床来。屋里一只灯泡亮着昏黄的光,这四十八天来一直这么亮着,像守夜人困顿而警惕的眼。达香趿着鞋疾步来到墙角,一把抓起镰刀。姑奶奶!你终于让姑奶奶逮住了,这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呢?啊,你躲到哪里去了?这些天来一直想找到的镰刀,此时此刻终于握在她的手上。达香的手心湿漉漉的,她把镰刀换到另一只手上,腾出另一只手来擦她脖子上的汗水,脖子也湿漉漉的,达香浑身湿透了。

达香蹲在墙角那里,翻来覆去地揣摩那把镰刀,她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现在距离第一遍鸡鸣越来越近了,她甚至听到公鸡已开始扇动翅膀,冷不防就发出一声低鸣。一旦这声鸣叫划破时空,即宣布期限的终结。达香急忙站起身子,来到堂屋神龛前,从八仙桌下摸出一把铁锤。

达香返回到墙角那里,拿起镰刀,来到床前停留了一下,观察床上的动静。山薯的呼噜声依然此伏彼起。达香回到堂屋,拿起铁锤猛地敲击镰刀,屋里顿即发出一个尖锐的声响,达香吓了一跳。她竖着耳朵再观察动静,床上没有反应。她来到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闩。门,通情达理地开启了。一股冷风趁机而入,达香打了个寒战。达香往屋外瞄去一眼,夜,黑咕隆咚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达香转过身来拿起镰刀和铁锤,一个人影赫然立在她的面前,她“啊”地尖叫一声。

山薯像一根柱子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冷风嗖嗖地灌进屋里来,达香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山薯弯腰捡起地上的镰刀,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镰刀被掌握在时刻维护镰刀形象的人的手里。那把铁锤他没有捡起来,估计是铁锤与现下无关,或者说他想把铁锤让给女人,他不能让女人手无寸铁。

山薯冷笑一声,我早就估摸到死鬼的坟顶上,应该有你这把镰刀了,你早就想把它扔给死鬼了。从死鬼入土的那天晚上起,你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这把镰刀,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晓得我为什么迟迟不回广东?你以为我贪死鬼家那几块肥肉?我就是要等到这一天,我就是要看你怎样把镰刀扔到死鬼的坟顶上。死鬼都走了,死鬼的肉身都开始腐烂了,你还念念不忘,你还放不下他。死鬼比我好是不是?死鬼太好了是不是?死鬼待你太好了是不是?随着一道弧线划过,一记响亮的巴掌啪地落在达香的脸上。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脸上蔓延开去,迅即覆盖全身。剧痛没有催生泪水,而是引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他就是待我好!

他待你好那你就去陪他呀,你现在就去呀。他的坟墓就在山腰那几棵芭蕉树下。你何必去扔镰刀,你干脆日夜守在那里陪他好了。那几棵芭蕉树上正好吊着几串芭蕉,那芭蕉又粗又长又嫩又甜,你不用担心饿了肚子。

达香嘤嘤地哭出声来。

咦,你还真想他呢。

我就是想他!

达香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屋子天面,改造这个房子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晓得是哪个帮我请来民工帮我算好价钱然后组织施工?你晓得是哪个帮我联系小四轮运来水泥钢筋砂子碎石?你晓得是哪个帮我联系顶杆拉电架线捞砂拌浆?你晓得是哪个到信用社帮我担保签字画押要得贷款?我告诉你,这些事情如果没有他的帮忙,一件都落实不了你晓得不?还有,还有我牙痛得几天都吃不了饭,你在哪里?我生病发羊毛痧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你在哪里?

达香的手垂下来,山薯的眼神也从屋子天面落下来。接着达香嗓门的音量也随之降下来,事实上,我跟他没有任何违背道德的瓜葛,我和他根本就没有那种事。那天,房子封顶我发羊毛痧,他买来一只公鸡杀了给我刮痧,我们家的公鸡他都舍不得杀。他说杀了我们家的公鸡,你回来就会骂我,你是一个心疼公鸡的男人。他拿着公鸡毛在我的后背挑出一根根羊毛来。他这样一刮,第二天我就好了。你用你的狗鼻子去闻闻看,床上除了你一身臭味,还有哪个陌生男人的气味。

山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裆部有些瘙痒,就用手去挠了一下。他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问道,那,那你干吗还要去扔镰刀?

达香说,我扔的又不是刀身,我扔的是刀柄。

刀柄?

山薯一愣,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一个值得思考或者探讨的命题。山薯顿然觉得腰有些酸了,腿有些麻了。他蹲到地上,翻来覆去地端详手里的镰刀,和刚才达香蹲在墙角那里一模一样,他现在复制了一遍。直到此时,他才领悟一个基本常识:原来镰刀是由刀身和刀柄两个部分共同组成的。

山薯一只手握着刀柄,一只手捏着镰刀的弯角,在观摩,在思考。握刀柄的手忽地松开,一把年代久远的镰刀吊在他的手上,开始有些晃荡,后来就稳住了,看上去整把镰刀就像一个问号。再细细观察,镰刀的上半部像一钩弯月,缺陷的弯月,开始思念的弯月。弯月是铁质的,是所谓镰刀的实质性的部分,没有这一部分就不能真正地叫做镰刀。镰刀的下半部分是一截约二十公分长的木柄,也就是所谓的刀柄或者刀把。这一部分不能说它无关紧要或者无所谓,当然没有它,镰刀还是镰刀,却不是完整的镰刀。它的随意性很大适用性很广泛,它可以和菜刀、柴刀、砍刀甚至斧头搭配,组合成为另外一种刀具,成为另一种刀柄。总之,它虽然只能而且永远只能是刀柄,但它是镰刀或者菜刀或者柴刀或者砍刀甚至斧头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是不能忽略的。

山薯认为风俗上扔的镰刀,照他理解应该是一把完整的镰刀,至少也是达香所说的刀身。那么单单扔了刀柄,有没有这个必要?有没有那个意义?山薯的眼神定格在刀柄上,刀柄饱经风霜,布满一道道纹路不规则的裂痕。如果生手抓握,可能会夹伤手掌。山薯突然想起,这截刀柄其实他早就想换了,只是没有时间或者机会换掉而已,他一直都不在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广东。这个记忆一旦复活,山薯当即毫不犹豫操起铁锤,猛地敲击刀身。只一下,刀柄就剥离出来,掉到了地上。当刀柄离开刀身,山薯也就心石落肚了。

山薯盯着地上的刀柄,意犹未尽又问一句,这样的刀柄有必要扔吗?

达香理直气壮地回道,当然要扔。

扔到门外算了吧?

得扔到他的坟顶上去。

那又何必呢?

达香的态度很坚决,她说,刀身有刀身的内容,刀柄有刀柄的性质,同样不能含糊。

山薯拿一只手电筒出来,捡起那截刀柄递给达香,说,我陪你去吧。达香摇了摇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山薯把手电筒递给她,达香只接过刀柄就出门去了。

达香一口气爬到芭蕉的墓地,黑暗里她感觉眼前凸起一座土丘。那土是新鲜的,像初春刚刚翻犁过的田泥。周围还弥漫着香火味、火药味以及浓郁的酒香味。达香向前迈出一步,一条腿先弯下来,接着另一条腿弯下来——她跪到了地上。

大哥!

达香颤着音说,我来迟了,你走的第一天我就应该来了。第一天来不了,那么“三早”后我也应该来了,可是直到今天直到明天就要剃头了我才来。我确实遇到了一些困难,就像以前我遇到的种种困难一样。有些困难需要你帮助才能克服,比如“危改”我要贷款就需要你帮助,比如我牙痛需要你帮按着牙龈,再在门上钉一颗铁钉,比如我发羊毛痧了,就需要你帮我刮痧。但是有些困难只有我自己才能克服,比如扔镰刀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抉择。我该不该扔镰刀,只有我心里明白,当然你心里也明白。你更应该明白的是,克服困难是需要时间的,需要过程的。当年你在村里发动种植甘蔗也是动员了几个月才完成,我现在克服这个困难也花了整整四十八天。其他的困难同样需要我今后逐个去克服,同样需要时间,同样需要过程,所以请你谅解,也请你放心。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和达訇、达萍、达琼、达燕、达英、达东、达柳、达娟、达慧、达丽等姐妹们都会永远铭记,就像我每天都会留意你给我治牙时钉在门板上的那颗钉。看了那颗钉,我的牙就不痛了。你在那边多珍重,能够减少应酬就尽量减少应酬,别再喝那么多的酒了……达香说罢将手里的刀柄扔了出去,黑暗里一丝声息也没有。

身后闪了一束亮光,像天际划过的一道闪电。来到近前,山薯的手电筒突然熄灭,达香一个趔趄,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山薯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摸索着回撤。刚才上来的时候,达香压根就没觉得黑暗,甚至还看得见路上一只只清晰的脚印。她的每一个脚步都踩在那些脚印上,一路上来很顺畅就找到芭蕉的墓地。现在她突然觉得四周黑压压的,她必须依靠山薯的搀扶,才能迈开步伐。还好,不远处就是他们的家,家门敞开着,透出昏黄的光,照亮他们越来越近的归途。

剃头的时候下着雪,雪在后半夜就下了。这雪就像哀伤的人的泪水,一落就没个收场。村里已几十年没下过雪了,此时,山林、田野、屋舍覆盖着白雪,四周一片白茫茫的,仿佛整个村庄都裹上了孝布。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是不同的。北方的雪像棉絮,裹着暖意;南方的雪像盐巴,夹着咸味。北方的雪像经常走动的朋友,一年见几次面都很正常;南方的雪像远在天边的亲人,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见一面,若要想再见上一面恐怕要等到下辈子了。

达香早早就来到芭蕉家,和达訇、达美、达萍、达琼、达燕、达英、达东、达柳、达娟、达慧、达丽一起汇入到芭蕉家孝男孝女行列,头上缠着孝布,跪在芭蕉灵前。芭蕉的女人抽噎着,这些天他睡在里面本来就够冷了,再下这场雪还不把他冻坏?姐妹们就陪她哭了一阵子。既然是剃头,那么就要象征性地剪一点点头发。八叔捏着剪刀,机械地在每个人的头上做一个剪的动作。当然,也会有一点点头发飘落下来,但无伤大雅,丝毫不影响发型。形式毕竟是形式,剃头仪式的主要内容,自然是吃肉喝酒,是要化悲痛为力量的。

八叔滔滔不绝地念着经文,依次摘下每个家属成员头上的孝布,每个成员都能清晰地听到头顶上那清脆的咔嚓声。那声音掷地有声,干脆利索。八叔手上那把剪刀,应该不是一把生锈的剪刀,生锈了的剪刀是不可能发出这种脆声来的。

作为村里唯一临时留守的男人,山薯具体负责剃头仪式的后勤工作。他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忙前忙后。他的临时留守居然是正确的,有前瞻性,简直就是预案,不然就得去请别村的男人来帮忙。他的腰上多余地绑着一把镰刀,镰刀吊在他那扁平的屁股上,似乎是在做某一种展示或者暗示。当然,也可能是作为一种劳动工具。那把镰刀吸引了灵前所有女人本能的目光,她们顾不得八叔是否真的剪了头发,条件反射地伸着脖子凝视山薯的屁股,连八叔也走神张望了一眼。那把镰刀的刀柄是新的,散发着树木清新的味道。

(原载2020年第4期《作家》,2020年第5期《小说月报》转载) BD7a4U/vVa/NmEfk0Mku1UYZo5NnNv4tmhMk+GBnQ7MKP1ySB6ox77Vgf00lom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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