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青泽没找到奥莉耶,塔克大叔直到晚霞慢慢消失才回到山庄。
从爱伊莎口中听到奥莉耶的病情后,塔克大叔脸色变得苍白。
“给她喝了奥拉吉根煎的药了吗?”
“莱娜大婶正在煎药。”
塔克大叔点了点头,往奥莉耶睡觉的里屋走去。爱伊莎没有跟上去。
只要一想起奥莉耶肿胀的脸,她就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
奥莉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斑蛾的幼虫?
为什么是马修找到奥莉耶,把她抱回来的?
虽然有很多事情她想不明白,可比起这些,一想到奥莉耶可能会死,她就害怕得全身止不住发抖。
厨房里正在煎托萨拉根,飘出一股浓浓的味道。
“我要是跑着回来就好了!”对于自己悠闲地走回来这件事,爱伊莎感到无比懊悔。
“越早用上越好,过太久就没用了!”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塔克大叔的话,爱伊莎咬紧了嘴唇。
“奥莉耶大人,对不起!对不起!”
莱娜大婶从厨房出来,一手端着冒热气的锅,一手拿着毛巾,快步向里屋走去。
“莱娜,碗和盆!碗和盆你都没拿!”
伊莱娜奶奶挥舞着碗和盆从厨房出来,跟在莱娜大婶后面走进里屋。
天黑透的时候,双胞胎才回来。
到那个时候,奥莉耶的症状还没有稳定下来。得知发生了什么后,他们到里屋看了看奥莉耶。出来后,他们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盯着没有点火的壁炉看。
爱伊莎蹲在门口,静静地凝视着黑暗的森林。
谁也没有想起要做晚饭,也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变得很昏暗,只有时间在流逝。
等莱娜大婶从房间出来,已是深夜。
“……哎呀,天哪!”
一走进大厅,莱娜大婶就惊愕地叫出了声。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连灯也不点!”
大婶咂了咂嘴,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双胞胎中的一个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大婶转过身,有些疲惫地回答道:“你奶奶说应该没事了。奥拉吉根煎的药喝得很及时,脸慢慢消肿,也不那么痛和痒了。”
双胞胎同时长长吐了口气。
“啊……太好了!”
两人站起来,走进厨房,嘴里嘟囔着“一放松下来,肚子好饿”。
爱伊莎心想得去厨房做点吃的,可腿脚发软站不起来。终于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两条腿抖个不停。
“太好了!太好了!她还活着……”
想到这,眼泪溢出眼眶。爱伊莎想忍着不哭,却到底没憋住,颤抖着肩膀哭了起来。
“……爱伊莎,爱伊莎!”莱娜大婶走过来,抱住爱伊莎,“你也很担心吧,已经没事了。”
大婶温暖的胸膛,散发着托萨拉的香味。闻着这香味,爱伊莎颤抖着,哭得停不下来。
那天夜里,爱伊莎一直在做梦。
可怕的是天快亮时做的梦。在亮得有些奇怪的黄色天空下,有一片长满野草的田地。爱伊莎梦见自己和奥莉耶在草丛中行走。
“这里的草有奥乐稻的气味呢。”爱伊莎跟奥莉耶说了好几次。不知道奥莉耶听没听到,她只是一个劲地在草丛里走。
草地前面是一个沼泽,沼泽里有斑蛾。
爱伊莎想跑过去阻止奥莉耶,腿却使不上劲,速度慢得让她心焦。
“奥莉耶大人!香君大人!停下!”爱伊莎大声叫道。
“……香君大人是谁?”耳边传来奥莉耶小小的声音。
奥莉耶慢慢转过身来。——背光而立的那个人没有脸!
大汗淋漓地醒来,爱伊莎在还很黑的房间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沉闷的咚、咚声。大婶已经开始舂米了。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爱伊莎从床上爬起来,急忙脱下睡衣。
爱伊莎走下地窖,透过狭窄的照明窗,就着拂晓的晨光,隐约能看见大婶舂米的身影。
“莱娜大婶,对不起。我来吧。”爱伊莎说。
大婶抬起头。
“你起来啦。正好。我把药晾在厨房,差不多可以喝了,你能帮我端给奥莉耶吗?就在水槽里。”
心里颤了一下,可爱伊莎还是点点头说了声“好”,转身离开。
灶里有火,厨房比外面亮一些。爱伊莎把放在水槽里的锅和碗放到托盘上。
大家好像都起来了,二楼传来好几声响动。
防雨窗还关着,客厅里黑漆漆的,可爱伊莎并没有被家具绊倒,而是径直走到走廊里,向奥莉耶的卧室走去。
气味根据距离有浓淡之分。这是一种极其微妙暧昧的感觉,一移动就会发生变化。即便如此,如果是在室内,对爱伊莎来说通过气味的浓淡来判断周围有什么,离她有多远,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和她用眼睛看差不多。因为她从出生起就可以通过气味来感知周围的环境。
越接近奥莉耶的卧室,爱伊莎越清楚地闻到屋里的气味。爱伊莎感受到马修站起身,朝门走来,所以就算在她敲门前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爱伊莎也没有感到惊讶。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马修看起来瘦了一些。
马修“嘘”了一声,示意爱伊莎小声点。爱伊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盛着锅和碗的托盘递给马修,尽量不发出声音。
这时,床铺嘎吱响了一声,奥莉耶微弱的声音响起。
“……是莱娜大婶吗?”
爱伊莎心头一惊。
这个问题代表的含义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爱伊莎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马修。
昏暗中,爱伊莎感到马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后退一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到处都是打开防雨窗的声音。
爱伊莎跑过走廊,正要往地窖走时,塔克大叔从二楼下来,走进了盥洗室。
“……莱娜大婶,我来吧。”爱伊莎说完,莱娜大婶说了一句“好,谢谢”,停了下来。
整个山庄都苏醒了,发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和声响。爱伊莎心里乱哄哄的,拼命踩着踏板。
奥莉耶喝完药,两手抱着药碗,望着正打开防雨窗的马修的背影。她的手心滚烫,碗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
马修把窗户打开一点,好让风吹进来。然后,他慢慢从床尾绕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说完,奥莉耶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说了一句“虽然脸还肿着吧”。
马修伸出手,用弯曲的指节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痒吗?”
“有点,不过不是很严重,感觉有点硬邦邦的。你呢?”
“我没事,本来也没怎么被咬。”
奥莉耶用手包裹着他温暖的手指,把他的手轻轻拉了下来。
“送药来的不是大婶吧。”
“嗯。”
“是爱伊莎?”
马修用眼神示意“是的”。
奥莉耶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喃喃地说:“……看来瞒不住了。”
奥莉耶苦笑着说:“虽然我也没觉得能一直瞒下去,可这还不到一个月。”
马修平静地问她:“看我用飞鸽传来的信了吗?”
奥莉耶点点头。
“看了。爱伊莎是个聪明孩子,内心也很坚强,我想她能够承担起你所期望的角色,可是……”
奥莉耶低头看着被清晨的阳光照得白晃晃的马修的手和自己的手。
“我不想把她卷进来。”
当她来到这个山庄,看了马修用飞鸽寄来的一封封信,知道他想要爱伊莎去做什么时,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是“马修要帮我”。
当然,她知道马修不仅仅是为了帮她。当她切身感受到爱伊莎的力量后,忍不住想“如果能得到这个女孩的帮助,一切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在我内心深处,确实期待着能获得爱伊莎的帮助。”奥莉耶心想。
可是,越是和爱伊莎相处,她越是不想把这个率真的孩子拉进自己所处的地狱。
爱伊莎并没有被选为香君。照现在这样,她能够作为“普通人”过完一生。
“从她的立场和性格来说,如果得知事情的真相,肯定不会拒绝你。她明明没的选,却让她觉得是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条残酷的道路。我不想这么做。”
马修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他开口说:“你不觉得把爱伊莎卷进来,对她来说也会成为一种救赎吗?”
奥莉耶惊讶地抬起头。
“救赎?”
“嗯。从小到大,她都是孤独的。和你不一样的孤独。”
“虽然比不上爱伊莎,但我多少明白活在不为他人所理解的世界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被迫装作生活在没人能够理解的世界里,而爱伊莎是真的活在一个没人能理解的世界里。——你们俩互相帮助活下去的话,或许能够得到用其他办法无法得到的救赎。”
奥莉耶不禁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修。
马修总是说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就像光看布料正面的花纹看不出它是怎么织的,只有把布翻一面才能看清。
“孤独……”
或许真的像马修说的那样。
奥莉耶的眼前浮现出在“利亚菜园”药庐昏暗的休息室里,第一次见到爱伊莎时她脸上的表情——天天失眠,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失眠的理由,被这种痛苦折磨的那张苍白的脸。
“当她以为我能理解她的时候……”
想起那一瞬间爱伊莎脸上绽放出的光芒,奥莉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那个孩子以为我是她的同伴。”
自己残忍地欺骗了那个孩子。
“我沉浸在自己的孤独里,以至于没有发现别人的孤独。”
奥莉耶凝视着马修。
长久以来,我都想着他,自以为对他很了解。
尽管如此,对于这个嗅觉敏锐,感受与众不同的男人,当他偶有不快时,奥莉耶也只以为那是一种焦躁的表现。
从没想过他会感到孤独。
“你说过她不会拒绝。”马修轻轻拿起奥莉耶还端着的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说道,“这就要看怎么跟她解释了。我想跟她说‘你可以先试试看,如果觉得不行,随时可以退出’。”
奥莉耶挑了挑眉毛。
“退出?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虽然很危险,但那个姑娘一旦下定决心,应该不会半途而废。”
奥莉耶眨了眨眼。
“能让你这么信任,少见啊。”
马修苦笑道:
“就像你说的,站在她的立场上,不太可能会背叛我们。”
奥莉耶皱起眉头:
“可是,如果只是那样的话……”
“嗯,如果只是那样,要是被我兄长威胁,说要杀她弟弟,她很可能会背叛我们。但是……”
马修望向窗外,天色越来越亮。
“她的祖父因为拒绝种植奥乐稻被赶下了王位。从本质上来说,她和我们有共通之处。”
奥莉耶凝视着晨光中的马修的脸。
马修和爱伊莎都在西坎塔鲁边境的天炉山脉的山麓长大,想到他们这奇妙的缘分,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奥莉耶脑海中。
“你和那个女孩长得很像呢。”
马修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
“像吗?”
“嗯。很像。”
说着,奥莉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还在半夜做一样的事。”
马修的眼中浮现出笑容。这一笑,眉眼间透出昔日的影子。
看着马修的脸,奥莉耶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
“因为是你的事,所以我得考虑得周全,再周全。”
奥莉耶摇晃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叹了一口气。
“我也下定决心了。”
马修什么也没说,但表情隐隐放松了一些。
“只能在这里待到今天吗?”
“不,能待上两三天。”
“不过,还是早点为好。今天我们就跟她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