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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爱伊莎没明白马修的意思，反问道：
“……没有气味？”
马修点点头，看向奥莉耶。
奥莉耶从怀里取出一个绣着漂亮纹样的小袋子。青香草的气味一下变得浓郁起来，弥漫着整个房间。
奥莉耶把袋子放在鼻子上，用力吸了一口气，看着爱伊莎。
“我只闻到了布的气味。”
爱伊莎瞪大眼睛。
“欸？……怎么会，明明有这么大的气味。”
斑蛾幼虫的味道确实很小，奥莉耶闻不到，爱伊莎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可她竟然闻不到充斥着整个房间的青香草的气味，这令爱伊莎难以置信，就像有人跟她说看不见眼前的桌子一样。
“真的闻不到吗？气味明明这么重。”
爱伊莎看了看马修。
“您也闻不到这个味道吗？”
马修摇了摇头。
“我能闻到，虽然不觉得气味有你说的那么浓。”
爱伊莎眨了眨眼。
“欸？……那不是有气味吗？”
马修缓声说。
“你和我能闻到，我母亲也能闻到。但是，我的亲戚们都说青香草没有气味。直到现在，除了我母亲，我还没有遇到其他能闻到这个气味的人。——当然除了你。”
你是利塔兰吗？
爱伊莎想起她说这话时马修脸上惊愕的表情，半张着嘴，看着马修。
“你说那时候你闻到了青香草的气味，所以以为我是利塔兰。”
“是的。”
“谁告诉你的‘利塔兰’的意思？”
“‘幽谷之民’的大婶。”爱伊莎告诉马修自己在森林里迷路，倒在青香草花盛开的草地上，被一位身为利塔兰的老人所救。马修一脸震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多大？”
“嗯……我记得是六岁那年。”
马修和奥莉耶面面相觑。奥莉耶的脸上也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怎么了？”
爱伊莎问完，马修看着她说：“救你的就是我母亲的大伯父。”
爱伊莎大吃一惊。
“啊！就是最早失踪的那位大伯父？”
“是的。那个时候，‘幽谷之民’里成为利塔兰的只有他。如果是你六岁那年，又是青香草花盛开的季节，那你看到的或许是失踪之前的伯外祖父。你说你倒在泉水旁的草地上，那附近有青香草吗？”
“有。”
“如果是这样……”
说完，马修把目光投向空中，陷入了沉默。
“如果是这样，怎么了？”
当奥莉耶焦急地问时，马修开口说：“那我们果然找错了方向。”
“什么意思？”
马修看着奥莉耶。
“伯外祖父经常在我们叫‘胧谷’的山谷一带活动。所以当年我们以胧谷为中心，向四周寻找。可是，如果爱伊莎碰到伯外祖父是在他失踪那天，也就是说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奥莉耶歪着头。
“也许不是那天呢。”
爱伊莎说：“如果他救我是在他失踪那天，那把我带回家的大婶应该会告诉大家吧？如果知道您的伯外祖父失踪了，她一定会说他在那里出现过。”
马修摇了摇头。
“外祖父和父亲下落不明的事，阿扎雷一族告诉了其他的‘幽谷之民’，但最先失踪的伯外祖父的事，阿扎雷一族应该没有对外人说起过。”
“欸？为什么？”
“因为对阿扎雷一族之外的‘幽谷之民’，比如把你带回家的大婶来说，伯外祖父只是一个为了遵守誓言而活着的悲哀的利塔兰，但对于阿扎雷一族来说，伯外祖父却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
“阿扎雷族有一种说法，‘如果说到，他就会出现’‘如果说了，他就会跟着来’。所以，他们很讨厌把与禁忌相关的事说出口。”
这时，房间里暗了下来，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变得凉飕飕的，夹着雨的气味。
双胞胎慌忙跑出去把羊赶回来。
马修站起来，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山庄的玻璃窗用的是好玻璃，就算关上窗户也很透光。即便如此，一关上窗户，屋里还是顿时暗了下来。
三个人的脸变得只可见轮廓，但气味变得浓郁起来，就像在太阳下山后，篝火的颜色变得清晰可见一般，气味的轮廓也明显起来。
“爱伊莎，你身后的柜子里有装打火石的盒子，你能把灯点起来吗？”
“好的。”
爱伊莎拿出一个打火石，点亮屋里的灯。
灯点亮后，屋里有了黄昏时分的感觉。
不等马修坐到椅子上，爱伊莎就问。
“‘被视为不能提及的禁忌之人’是什么意思？是指不能跟他接触吗？”
马修拉开椅子，边坐下边回答。
“不是的。平时他只是族里的一个普通人。”
马修交叉双手，开始述说。
“小时候，伯外祖父经常陪我玩。他不爱说话，但为人稳重，在找寻草药方面是个高手。我那时候还小，总觉得他一个人生活很不可思议。
“乡里也有伴侣去世后独居的老人，但这样的人一定会和孙子或兄弟姐妹一起生活。可伯外祖父一直都是一个人，没听说他有妻子或孩子。外祖父、母亲和亲戚们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些事。有一次，我问外祖父：‘伯外祖父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一起生活呢？’外祖父只一脸严肃地说‘千万别这么问你伯外祖父’。外祖父之所以表现出这种态度，是因为我这么问很可能问了不该问的事，触犯了禁忌。
“所以，我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问伯外祖父。”
窗外风声呼啸而过，吹得窗户咔咔作响。
“读了父亲的手记，我才知道伯外祖父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禁忌，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外祖父会同意我父母结婚。我母亲……”马修的眼里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不是外祖父的女儿，是伯外祖父的女儿。”
爱伊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马修苦笑了一下。
“领养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在我们家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母亲的情况……不同寻常。”
啪嗒、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
“在他年轻的时候，伯外祖父曾经一度下落不明。他进山去寻找昂贵的药材，没有再回来。他失踪了十多年，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为他举行了葬礼。
“然而，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伯外祖父回到了乡里。——穿着大家没见过的衣服，留着一头长发，带着两个女孩。”
风摇晃着窗户，哗哗地抚摩着窗玻璃。
“大家问他这么多年去哪儿了，他答不出来。不仅如此，他似乎忘了该怎么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大家。
“伯外祖父变得有些痴痴呆呆，没法抚养孩子。刚刚生下三儿子的外祖父收留了他的两个女儿，把她们抚养长大。
伯外祖父开始和我曾外祖父、曾外祖母一起生活，他们当时还健在。慢慢地，他能开口说话，也能干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两个女孩，他看起来就很痛苦。所以外祖父并没有把她们还给伯外祖父，而是一直养着她们。
可是，那个时候，连着两年荞麦和大麦都歉收，阿扎雷族人的日子过得很苦。外祖父那时还很年轻，要抚养五个孩子很不容易。或许是因为这样，只有我的母亲作为外祖父的女儿活了下来。另一个女孩是什么时候被送到哪里去的，父亲的手记上没有记载。”
雨声越来越大，风通过缝隙吹进屋里，灯光摇曳。
“至少我不知道还有那个孩子，母亲也没有告诉过我。外祖父和阿扎雷一族之所以从来不提那个孩子，或许是因为他们对我母亲和那个孩子的出身抱有疑虑——比起疑虑，更准确地说是恐惧吧。”
灯光摇曳，照着餐具。马修漫不经心地看着餐具的影子，继续说道。
“阿扎雷氏族流传着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个故事本身并不是什么禁忌，我小时候也听外祖父讲过。
“在被大山包围的阿扎雷，偶尔会有人进山后再也不回来，或是在几年后突然回来。
“这些人穿着大家没见过的衣服，带着女孩回来。他们的头发修剪过，却乱蓬蓬的。
“这些回来的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好像把灵魂忘在了什么地方，回来以后很快就去世了。有些人活了很久，某一天突然找回失踪时的记忆，好像被遗忘的灵魂回来了似的，然后一直在山上徘徊，好像在寻找什么。
“这些人一辈子不娶妻，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在山里徘徊，看起来就像是以舍弃今生的生活为代价，希望能够找回失去的某些东西。
“他们总是把青香草揣在怀里，随身携带。所以那些遇到悲惨的事、心有所愿的人就会模仿他们，把青香草揣在怀里。慢慢地，人们把那些心有所愿的人称为‘怀揣青香草的人’——利塔兰。”
马修叹了口气，接着说。
“被他们带回来的孩子，虽然漂亮又聪明，但大多寿命很短，还没成家就去世了，活得久的也没有出嫁。——就是这样一个传说。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时，我问外祖父，那些人失踪时去了哪里。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所以地点是禁忌。”
爱伊莎喃喃自语。马修挑了挑眉，点点头，有点惊讶。
“你真聪明。——是的，传说本身并不是禁忌，但他们失踪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却是禁忌。”
口干舌燥的爱伊莎喝了一口茶，茶早就凉了。
听着听着，一个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使她心里很难受。
年纪轻轻就去世的美丽的母亲的身影，像火影一样在她眼前摇晃。
——原来是这样，……所以他身上有青香草的味道。
那天，母亲听爱伊莎说完后轻声说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爱伊莎声音嘶哑地问：“我母亲是您伯外祖父从禁忌之地带回来的孩子，对吗？”
马修凝视着爱伊莎，点点头。
“您母亲还健在吗？”
“不。她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去世了，才三十五岁。”
胸口一阵刺痛，爱伊莎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母亲也去世得很早，才三十四岁。我母亲……她能闻出青香草的气味。”
只有风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马修开口说：
“当你问我是不是利塔兰的时候，我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脑子里浮现出好几个想法。在那之前从没想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在我脑海中盘旋。”
“……”
“其中一个想法就是，说不定你是我表妹。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对吧？”马修用低沉的声音说。
爱伊莎点点头。
“十有八九是这样。你、我，还有我们的母亲，都能闻出青香草的气味。
“我们的嗅觉比其他人敏锐得多。米尔查呢？他的嗅觉也很敏锐吧？”
“他的鼻子没我灵，但我觉得比我父亲和乌查爷爷强多了。”
“这么说来，或许女人比男人对香味更加敏感。总之，结合种种情况考虑，我们俩可能是表兄妹。不过，不知道伯外祖父带回来的两个女孩是不是姐妹，因此不知我们俩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爱伊莎茫然地看着马修，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读了父亲的手记后，我一直想找到另一个女孩的下落，可始终找不到一丝痕迹。我母亲可能知道，但我总是问不出口。再加上那个时候我很难有机会回家乡，总想着下次回去一定要问。可还没等我问，母亲就去世了。”
马修叹了口气。
“很多事我都想问母亲，结果重要的事一件也没问……
“我听舅舅说，你们住在森林里的时候，母亲有时会送粮食去，所以她可能知道你母亲是她妹妹。可惜，现在一切都无从得知了。我和舅舅们都只认为你们一家是被流放的真正的王族。”
爱伊莎想起那些给她们一家送粮食的“幽谷之民”的女人们的脸。
她经常看见母亲和她们聊天，其中一个就是马修的母亲吧。
“如果你的母亲是另一个女孩的话，外祖父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把她托付给了对‘幽谷之民’来说很重要的王——凯尔安身边的人吧。遗憾的是，已经无法知道事情的经过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奥莉耶突然开口说：“我想问……”
奥莉耶神情严肃地盯着马修。
“为什么要先说这件事呢？先说了这件事，爱伊莎的想法就会被束缚。”
爱伊莎惊讶地问奥莉耶。
“束缚我的想法？什么意思？”
奥莉耶正要回答，马修在一旁插嘴道：
“接下来，我想拜托你做一件危险的事。奥莉耶担心你先听我说了刚才的话，会很难拒绝我。”
马修看着奥莉耶。
“我并不是因为有所图谋，才先说那件事的。不管怎么样，都会说到那件事，不管先说哪件事，都会影响爱伊莎的判断。”
奥莉耶皱起眉头。
“……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然后，奥莉耶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
听到这句话，马修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奥莉耶挑眉问道。
马修摇了摇头：
“没事，一件小事而已，没什么。”
“什么事？你越不说我越想知道。”
马修无奈地苦笑着回答：
“我只是想起来，你小时候经常说‘你讨厌我正好，你喜欢我才麻烦呢’。”
奥莉耶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爱伊莎说：“不好意思，本来我不应该插嘴。可是，我很讨厌，或者说，我很犹豫要不要对你说这件事。”
“哦……”爱伊莎困惑地嘟囔了一声。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危险的事……”
“是啊，对不起。”
奥莉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虽然我很无奈，可就像马修说的，不管先说哪件事，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但是……”
奥莉耶直视着爱伊莎。
“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记住。
“接不接受我们的请求是你的自由，千万不要因为‘那么做对不起马修和奥莉耶’‘我那么做他们会看不起我吧’这样的理由而答应。这是我的真心话，请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绝对不会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一定要站在我们的立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