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一道泪痕滑过奥莉耶红肿的脸颊。
“从小，我的嗅觉就很敏锐。可是，我闻不到斑蛾幼虫的气味，也闻不到在门那侧的人的气味。我没有那样的力量。”
奥莉耶眼含泪水，面带微笑。
“你知道我是香君，对吧？”
爱伊莎看着奥莉耶，点点头。
奥莉耶也点点头。
“我总觉得你知道，果然是这样。我在帘子后面，你闻出我的气味了？”
“是的。”
奥莉耶叹了口气。
“真厉害。那么大的房间，我在帘子后面，你还能闻到我的气味，并且记住。”
瞥了马修一眼，奥莉耶说：“看到马修写给我的信，我心想‘原来如此，所以……’
“虽然我知道，和你在山庄里一起生活，迟早会被你发现，我没有你那样的能力。可没想到是以这样丢人的方式被发现的。那些花太美了，我就想摘一枝插在房间里。”
爱伊莎看着奥莉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比起吃惊，另一个想法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现在这些是我不该听的秘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根本不是‘神’。”
奥莉耶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年秋天……香君宫的使者来到我的家乡，寻找转世重生的香君时，我才十三岁。
“使者们跪在地上对我说‘您是香君大人转世’。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从那时起，我被当成活神供奉，被迫与家人分离，远离家乡，被带回了香君宫。”
奥莉耶眼神迷茫，似乎在望着远方。
“一开始，我想既然香君宫的使者们这么说，那我应该真的是香君转世吧。
“但是，我什么也感受不到。进入香君宫，也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我很不安，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欺骗了很多人。
“我很害怕，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会被人指着鼻子说‘她根本不是香君！她是假的！她假冒香君！’”
奥莉耶轻轻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刚开始那半年，我真的很不安、很痛苦。好在拉奥老师一点一点告诉了我关于香君的真相。
“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很震惊，同时也放心了——原来假的香君不止我一个。”
奥莉耶露出苦涩的笑容。
“爱伊莎，香君就像一个美丽的神像，被赋予了重要的职责。它的起源很复杂，不是我现在告诉你你就能明白的。总之，或许除了第一代香君，历代香君都不是‘闻香知万象’的神。”
马修摇摇头。
“我认为第一代香君也不是神，她可能是……”
马修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从异乡来的人。”
马修站起身，从挂在墙上的背囊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他把盘子挪开，用布迅速把桌子擦干净后，把册子放在爱伊莎面前。
“这本书和我父亲原来看的那本手抄本一模一样。原书被封存在皇宫的书库里，书库由新旧卡修加家族共同管理。除非皇帝陛下或新旧卡修加家族的族长同意，否则根本读不到，自然也不允许抄写，但我父亲一直随身携带着。小时候，父亲在树荫下读这本书时，我问他：‘《旅行记》讲的是谁旅行的故事？’父亲微笑着说‘是关于你的祖先旅行的故事’。”
视线落在册子上，马修说：“把我送到帝都两年之后，父亲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想在父亲珍藏的这本手抄本里，没准能找到什么线索。失踪时他可能随身携带着，我在他的藏书里找不到这本书。于是，我恳求拉奥大师，让我读了原书。因为是本古书，光读懂我就花了很长时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背下来，然后又把它翻译成现在的语言，做成了这个手抄本。”
马修反复读了很多次吧。这本名叫《旅行记》的书已经泛黄，纸也起了毛边。
“你知道乌玛鲁帝国是怎么建立的吗？听说过皇室祖先的英雄传说吗？”马修问道。
爱伊莎点点头。
“父亲给我讲过这个传说：皇室的祖先阿莱尔与建立了卡修加家族的阿米尔·卡修加前往神乡奥乐玛茨拉，遇见香君大人，带回了奥乐稻，对吧？”
“是的。”马修点点头。奥莉耶用温柔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开始讲述：
“很久以前，山间小国乌玛鲁连年饥荒，饿死了很多人。为了拯救人民脱离困境，国王最小的儿子阿莱尔在严寒的山中闭关百日，向上天祈祷。
“于是，在第一百天时，天空中出现一道光，指向一个方向。
“阿莱尔坚信那是上天的启示，于是他带着好友阿米尔一起踏上了旅途。不久，他们找到白昼时分闪闪发光，黎明时分如火焰般燃烧的神门之山尤吉拉，向尤吉拉深处走去，终于到达神乡奥乐玛茨拉。
“当时正值隆冬，神乡里却像春天一样百花盛开。那里有很多豪华的宅邸，却不见人影。只有一个美丽的少女，生活在被广阔花园环绕的宫殿里。她对这两个来自异乡的强壮的年轻人说，如果他们能打败占领神乡、囚禁她的恶魔，把她从这里带走，就给他们在严寒之地也能生长的稻种。
“为了救出她，阿莱尔和阿米尔与恶魔殊死搏斗，终于带着她逃出了奥乐玛茨拉。
“她把稻种编在发饰里，把奥乐稻带出了神乡。奥乐稻无论是在寒冷的土地上，还是在荒芜的土地上，都能茁壮成长，收获很多粮食。
“从饥饿中解放出来的乌玛鲁人民变得健壮起来，不断繁衍子孙，国家日渐富裕。
“不久，阿莱尔统一诸氏族，当上了国王。随后又征服周边各国，逐渐扩张领土。就这样，在上天的护佑下，乌玛鲁从一个山间小国变成一个帝国。”
话音落下，风从窗户吹进来，轻轻吹拂着她的发丝。
马修伸手把书拉到手边。
“和每个国家的建国神话一样，这个英雄传说也有很多不同的版本。所有的记录我都看过，这本《旅行记》是其中最短最无聊的。书里完全没有记载‘山中祈祷’和‘得到上天启示’的故事，也没有写在奥乐玛茨拉和恶魔殊死搏斗的故事。只写了旅途中发生的事情。而且，不知道为何，只描写了从神乡回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我父亲或许认为这是最接近事实的记录。我也这么认为。”
马修打开书，大概是因为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很快翻到了那一页。
“这本书是和皇太祖阿莱尔一起去神乡的阿米尔·卡修加的曾孙约修写的。
“年事已高、双目失明的阿米尔，有一天叫来约修，让他记录下自己与皇太祖共同经历的旅程。但是，书只写到了返回帝都的途中，没有写完。”
爱伊莎问：“书还没写完阿米尔就去世了？”
马修摇摇头，说：“不，阿米尔·卡修加是在国历五十八年去世的。这本书最后一次口述的日期是在那之前五年。”
马修翻到最后一页，爱伊莎看到上面确实写着“国历五十三年”。
“最后一次口述讲到他们到达横跨玛纳斯大河两岸的尤伊诺平原，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尤伊诺平原是乌玛鲁人第一次种植奥乐稻，开始栽培水稻的地方。皇太祖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还是一片荒原。书上写着‘寒风呼啸，眼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芜之地’。”
“尤伊诺平原……”
爱伊莎想起从摇晃的马车车窗往外望去时，看到的那片连绵不绝的稻田。那里离帝都已经不远了。
“真奇怪，既然都写到那里了，为什么不干脆写到胜利回到令人怀念的故乡呢？”
马修点点头。
“你也这么觉得吧？但是，比起这个，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旅行记》开头的部分。
“‘和皇太祖一起从神乡回到这个世界，那里是一片随处可见白色岩石的草地。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一位祈祷者。祈祷者从高高的山上经过一条白色岩石路，来到这里。’
“他对二人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奇，指责他们说：‘这里是禁忌之地，你们从哪里来的？’——书里关于这条白色岩石路的记载让我很好奇。”
大概是完全记住了，马修背得很流利。
“树木不生的高山上，有一条白色岩石路，如同深深裂开的达多拉。沿着山路往下走，流经谷底的河流，比碧玉还要绿。此乃幽玄之地，山谷低处，河流湖泊时隐时现……”
听着马修的话，遥远的记忆复苏，爱伊莎眯起眼睛。
“白色的岩石路，深深的裂纹，流经谷底的绿色河流……”
爱伊莎想起小时候从那些自山顶祈愿归来的年轻的“幽谷之民”那里听来的话。
爱伊莎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好像是大崩溪谷。”
马修抬起头，笑了笑。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打了个激灵。‘达多拉’是古语，指有裂缝的年糕。
“自从种植奥乐稻后，阿米尔·卡修加就能吃到年糕了。他对曾孙提起环绕大崩溪谷的高山上的白色岩石路时，用‘达多拉’来形容也不足为奇。”
马修喝了一口凉了的茶。
“大崩溪谷在帝都西边，但在英雄传说中，阿莱尔和阿米尔是往东走的。这些年，我一有机会就到英雄传说中描绘的东边去寻找，却从没发现一处符合这个描述的溪谷。
“我想我父亲大概也做过和我一样的事。他比我花了更长时间，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马修看着爱伊莎。
“神乡奥乐玛茨拉在帝都的西边而不是东边。英雄故事中关于旅途的描写，是为了隐藏通往神乡的道路而虚构的，阿米尔·卡修加在意识到自己年老体衰后，想为后世留下一些关于真相的线索，所以让曾孙写了这本《旅行记》。”
爱伊莎“啊”地叫了一声。
“所以……所以你父亲去了大崩溪谷，然后……”
马修点点头。
“如你所想。所以我父亲才会来到大崩溪谷。然后，遇到我母亲，生下了我。”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马修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额头和半边脸颊上。
“我母亲是阿扎雷氏族族长的女儿。在‘幽谷之民’中，他们是生活在最偏远地区的一个氏族，也是说书人讲述那些流传久远的故事的那群人。
“你也知道，‘幽谷之民’很顽固，遵守着许多不为外人理解的规矩。
“特别是阿扎雷氏族，被很多禁忌束缚着。
“根据出身，规定了每个人可以讲哪些传说。即便同属阿扎雷氏族的人，也有不能讲的传说，不能听的传说。
“我的外祖父，也就是母亲的父亲，是阿扎雷一族祖先的直系后代，所以有资格讲述关于‘禁忌之地’的秘密传说。”
马修脸上露出苦笑。
“读到《旅行记》，意识到父亲为什么来大崩溪谷，我的心情很复杂。原来父亲接近母亲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奥莉耶手里拿着一个水润的红色萝蜜果，正剥着皮，开口说：“我以前也说过，就算你父亲是抱着那样的目的接近你母亲的，你母亲既然接受了他，说明他们是相爱的。”
奥莉耶看着马修，笑了笑。
“讨厌外族人的氏族，允许他们结婚，才有了你。”
马修没有回答，伸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我很后悔，十五岁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幼稚。要是趁父亲和外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多问问他们这些事就好了。”
叹了口气，马修接着说。
“当父亲让我去做伯父的养子，今后作为卡修加家族的男人活下去的时候，我感到无比愤怒。
“我觉得父亲太自私了。我喜欢山里的生活，从来没想过要和族人分开，成为一心推广被诅咒的奥乐稻的卡修加家族的一员。”
马修看着爱伊莎。
“你应该也知道，‘幽谷之民’讨厌奥乐稻，认为它是被诅咒的谷物。所以，我小的时候一直因为父亲是卡修加家族家主的儿子而感到自卑。但是，或许是因为外祖父和母亲的家人都很自然地接受了父亲，我从来没有因为父亲的事被人说三道四。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应该去问问外祖父原因。外祖父是族人的主心骨，应该能告诉我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
“当年，对父亲和允许父亲那么做的外祖父，我很愤怒，一句话没和他们说就离开了家乡。如果我不那么幼稚，去问一问外祖父，至少可以得到一些我一直渴望知道的事情的线索吧。”
奥莉耶停下剥皮的动作，说：“马修的父亲和外祖父突然不见了，到现在依然不知所终。”
“啊！外祖父也失踪了吗？”
马修点点头。
“我十七岁那年，两个人突然失踪了。我得到回乡的许可，急忙赶了回去。可是，无论我和族里的男人们在山里怎么找，都没能找到他们。
“我母亲比我更擅长找人，如果是她去找的话，很有可能就找到了。可不幸的是，那时母亲身体不好，没能进山去找。
“听母亲说，最先失踪的是她大伯父，也就是外祖父的兄长。听说他进山三天还没回来，外祖父和父亲就出去找他。族里的男人们想一起去，外祖父阻止了他们，带上父亲就进山了。”
窗外随风传来双胞胎的声音。他们正把山羊从地下的羊圈里放出来，嘴里说着“走”“走”。
“没能找到父亲他们，我筋疲力尽地回去了。母亲把我叫去，对我说不用再找了，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说明他们俩在一个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母亲一脸憔悴，可我总觉得她心里早就做好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准备。”
马修晒得黝黑的手慢慢抚摸着《旅行记》。
“那天晚上，母亲带我去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在我家隔壁搭了一间小屋，把那里当作自己的书房。父亲经常外出旅行，很少回来，就算回来了，也总是待在书房里。所以母亲经常半开玩笑地抱怨，把父亲比作冬眠的熊，把那间小屋叫作洞穴。
“那间小屋只有父亲才能进去，他不在的时候，门上着锁，我从来没进去过。
“小时候，我很好奇父亲的小屋，总想试试看能不能看到什么。可真到那天被母亲带去的时候，我却不想看她打开门。”
沉默片刻后，马修再次开口。
“小屋被父亲整理得非常干净，几个柜子里塞满了书和父亲写的手记。
“父亲对母亲说过，如果他什么消息都没留下就不见了，就把这间小屋交给我。条件是不许把屋里的东西带出去。
“接下来的三天，我一直待在小屋里读父亲的手记。没翻屋里的书，因为返回帝都的日子迫在眉睫。
“父亲的手记内容很多，还有很多地方故意省略了。短短三天，我没法完全理解，但有几处记录让我很震惊。
“第一处是关于行踪不明的母亲的大伯父的记录。”
马修抬起头，看着爱伊莎。
“在丘库齐的帐篷里，你问过我‘是不是利塔兰’，对吧？”
“是的。”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身上散发着青香草气味的老人，一步一步往山林深处走去的身影，浮现在爱伊莎眼前。
“因为你身上有青香草的气味。”
听爱伊莎这么说，马修笑了。
“你知道吗？青香草没有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