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来袭

爱伊莎站在晚风中，目送马修走进那座朴素的石造建筑。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阴云翻涌。风越来越大，吹过草地，发出呼呼的声音。

马修让爱伊莎一块儿进去，爱伊莎说“你先一个人进去吧”。父子俩久别重逢，马修终于要见到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的父亲了。爱伊莎想如果她在场，他们或许会有些不自在。

带路的年轻人和其他年轻人一起走出祈祷所，在草地上漫步。爱伊莎听到他们吟唱的祈祷歌断断续续随风飘来。

草地上随处可见洼地。

研钵状的洼地中，最大的洼地中间有一个很深的洞，那就是“众神之口”。年轻人边吟唱祈祷歌，边绕着“众神之口”转圈，不时停下脚步，朝着“众神之口”深深鞠一躬。

青香草的香气扑鼻而来。那边的草地上应该长着青香草，虽然已经过了花季，但那清新的香味无疑是青香草的。

草地上飘来的不只有青香草的香味。

在来的路上闻到的那种陌生的气味，越靠近“祈愿河岸”变得越浓，现在已经能很清楚地闻到了。

草地上中间一个深坑的洼地那儿，不停地散发出那种气味。

那种气味和洼地里的“救赎之稻”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像编绳一样互相缠绕，缓缓在空气中流动。

“……快来……快来……快来……”

“救赎之稻”的气味和那种陌生的气味在风中翩翩起舞。

这种陌生的气味如果是从异乡飘来的，那么顺着它走，是不是就能走到异乡？爱伊莎一会儿觉得想去看看，一会儿觉得可怕，两种情绪交织着，在她心里翻腾。

风中隐约传来扑扇翅膀的声音。

四周已经暗了下来，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有很多虫子在飞来飞去。

专心看着那些虫子，爱伊莎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

爱伊莎闭上眼睛。

眼前的风景消失，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气味组成的风景。这一幕让爱伊莎心惊。

那些散发着陌生气味的虫子，似乎被“救赎之稻”的“气味之声”引导着，争先恐后地跳进这种味道里。

爱伊莎全身一震。

那些虫子是被“救赎之稻”的气味吸引来的！

爱伊莎睁开眼睛，看见那些年轻人朝着她的方向飞奔而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在脸前面挥着手，好像在赶什么东西。

带路的年轻人对爱伊莎说：

“……快进去！到处都是虫子！”

爱伊莎点点头，转身跑回祈祷所，打开门。年轻人们一边拂去头发和衣服上的虫子，一边走进屋。

爱伊莎也拂去落在肩上的虫子，快步走进屋，关上门。

“怎么了？”

马修从里屋走出来，惊讶地问。

“到处都是虫子！没法待在外面。”

“虫子？”

年轻人们纷纷回答。

“是蝗虫，不过和普通的蝗虫不一样，长得有点奇怪。”

“您父亲昏倒的那个地方也有很多这样的蝗虫的尸体。”

马修默默地听着。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他：

“您父亲怎么样？认出您了吗？”

马修脸上露出苦笑，用“幽谷之民”的话回答道：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他睁开眼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这样啊。他一直这样，醒不了一会儿。”

“看起来是的。没关系，等他下次醒的时候，我再跟他说话试试。”

年轻人们点点头，走进厨房，准备做饭。

马修注意到爱伊莎的表情有些不对劲。等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他走到爱伊莎身边，问她：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爱伊莎正要开口回答，突然听到屋里传来吼声，像是野兽的怒吼声。

马修转身跑进卧室，爱伊莎也跟在他后面跑进去。

马修的父亲尤马在床上半坐起身，抱着头，全身发抖。他瞪着眼睛，凝视着窗户的方向。虽然窗户关着，但能听到什么东西啪嗒啪嗒撞击窗户的声音。

“父亲！”

马修冲到父亲身边，抱住他的肩膀。尤马似乎很惊讶，盯着马修看。从他惊恐的表情看不出他知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他儿子，但他没有甩开马修抱着他肩膀的手。

突然，尤马的身体软了下来。马修扶着脱力的父亲，慢慢把他放倒在床上。

尤马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爱伊莎轻轻地走到床边，看着他的睡脸。

虽然很憔悴，但他和马修长得很像，身上散发着虫子的味道。

“马修大人……”爱伊莎低声说。

马修抬起头。

“外面那些虫子——长得和蝗虫很像的虫子……”

沙沙沙，屋外传来什么东西撞击墙壁和屋顶的声音。

“很可能是从异乡飞来的。”

马修瞪大了眼睛。

“它们身上散发着异乡的气味，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这些虫子很可能……”爱伊莎颤抖着继续往下说，“是听到‘救赎之稻’发出的呼喊声，才飞来的。”

整个夜里，都能听到虫子撞击门窗的声音。随着天色渐明，声音才慢慢小下来。

第二天一早，一个年轻人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向外张望，发出一声惊叫。

“啊！”

爱伊莎和马修一起走到屋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草地被染成了灰色。那些奇怪的蝗虫的尸体在草地上堆积成山。

还活着的蝗虫排成一行，像一根细细的带子，正朝着山脚的方向飞去。

马修闻着笼罩着草地的气味，嘟囔道：“确实是那种气味。”

他蹲下身子，把鼻子凑到蝗虫尸体上闻了闻，又抬起头。马修单膝跪在草地上，盯着蝗虫飞来的方向看。

“爱伊莎。”

不用问也知道马修想说什么。因为从昨天晚上开始，爱伊莎也一直在想同样的事。

“沿着那些蝗虫飞来的方向去找，或许能找到异乡的入口。就算半路上偶尔失去蝗虫的踪迹，你也能找到吧？”

“马修大人，比起蝗虫飞来的方向，我更想知道它们要飞到哪里去。”爱伊莎说。

马修沉默地看着爱伊莎。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想着对方心里想的事。

最终，马修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我们得弄清蝗虫的去向。”

马修站起身来，往屋里年轻的祈祷者所在的地方走去。

爱伊莎说她一个人去找蝗虫就可以了，但马修说要和她一起下山。

终于可以和期盼已久的父亲团聚，只待了一天一夜，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可马修说什么也要走。

马修对祈祷者们说，他担心这些奇怪的蝗虫带来的危险会波及山脚下，请他们再帮忙照顾他父亲一段时间。

年轻人们欣然答应。带他们来的年轻人说要送他们下山，马修婉言谢绝，和爱伊莎一起离开了祈祷所。

追踪蝗虫并不难。因为蝗虫一直飞个不停，狭窄的山路上四处散落着它们的尸体。

眼看一只在她眼前飞来飞去的蝗虫，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掉落在地上，爱伊莎不由得蹲下身，盯着它看。马修单膝跪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包住蝗虫的尸体，捡了起来。

“好轻啊……”马修眯起眼睛说，“比看上去轻多了。”

二人面面相觑。

“难道……”

“嗯。饿死的。”

蝗虫一只接一只地飞来。许多蝗虫飞着飞着就掉下去了，活着的继续往前飞。二人站起来，默默地跟在它们后面。

他们一直用眼睛追踪着蝗虫的去向。半路上，蝗虫成群结队地沿着悬崖峭壁飞向险峻的峡谷，二人无法再继续追踪。

“它们要干什么？”

马修从悬崖上方探出身，俯视着峡谷，喃喃道。

“马修大人。”

“嗯？”

看着蝗虫连成一串，像细绳一样往峡谷飞去，爱伊莎问道：

“你闻到这种气味了吗？”

马修闭上眼睛，脸往左右转了转，嗅着从峡谷飘来的气味。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原来是这样，虽然很淡，但能闻到一点点‘救赎之稻’的味道。”

马修眯起眼睛，接着说：“离这里最近的是西达拉种植区。”

二人看着对方，点了点头，离开悬崖，朝西达拉种植区走去。

去西达拉种植区，要走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可马修毫不犹豫地往山下走去。来的时候，请祈祷者带路是前往“祈愿河岸”的礼仪，其实他并不需要别人带路。

还不到中午，他们就走到了西达拉种植区。

“原来离得这么近啊……”爱伊莎心想。

因为“幽谷之民”不许种植奥乐稻，所以爱伊莎以为种植区应该在离得更远的地方。虽然同样是在大崩溪谷，可隔着一个峡谷，这一带不是“幽谷之民”的领地。这里的人们在领地交界处的斜坡上开垦出了梯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西达拉种植区竟然在这样的地方：除了雪水融化，流经干涸的峡谷的季节，这里的水源只有雨水。收获后，要把稻米运走也很不方便。

“难怪能闻到气味。”爱伊莎心想。

虽然在走出森林前就闻到了气味，可当走出森林，眼前豁然开朗时，爱伊莎还是不禁停下了脚步。

碧空之下，蝗虫成群结队而至，一只接一只地落在“救赎之稻”上。

几个农夫一边挥舞竹竿，一边在田里走来走去，可他们这么做根本一点用也没有。马修往田里跑去，爱伊莎也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快来！快来！快来！”

“救赎之稻”发出的“气味之声”，像被什么吸引住了，翻腾着往山上飘去。沿着香味之路，那些奇怪的蝗虫飞奔而下。

“现在，明明没什么风。”爱伊莎心想。

可“救赎之稻”发出的“气味之声”却沿着山体往上飘去。

越靠近那种香味，就像穿过了一道肉眼看不到的墙一样，皮肤开始发痒。被和刚才不同的奇怪的气流包围着，爱伊莎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字——“通往异乡的路”。

现在，和异乡之间的通道已经打开，“救赎之稻”的香气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异乡。

于是，那些蝗虫循着香味形成的路，飞到这里来……

和在“祈愿河岸”时相比，爬满“救赎之稻”的蝗虫散发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味——象征着极度的兴奋与喜悦的气味。

“爱伊莎！”

马修冲她招手。爱伊莎跑到他身边。马修把稻秆拽过来让爱伊莎看。

蝗虫正贪婪地吃着稻秆上密密麻麻的奥约玛。

可能是蜕过皮的缘故，这只蝗虫比之前那些天上飞的蝗虫要大得多。稻秆剧烈摇晃着，可它毫不在意，张开巨大的下颚，大口大口吞食着奥约玛。

马修看着爱伊莎说：

“就像你说的，它们是响应‘救赎之稻’的呼喊声飞来的，它是奥约玛的天敌。”

爱伊莎正要回答，农夫们惊讶地走近他们。

“……你们是谁？”

马修站起来，给他们看了象征藩王国视察官身份的手环，说：“我是藩王国视察官马修·卡修加。”

爱伊莎也给他们看了香使的手环，说：“我是香使爱伊莎·洛里奇。”

农夫们吃惊地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农夫问道：

“请问，你们来是有什么事吗？”

马修平静地说：

“很抱歉，突然来访让你们受惊了。

“我们是追踪这些蝗虫而来的。我们没见过这样的蝗虫，在这里很常见吗？”

面对马修的问题，农夫们都摇了摇头。

“不，以前没有这样的蝗虫。”

“从前不久开始，不时会在山路上看见这种蝗虫的尸体。今天早晨来到田里一看，数不清的蝗虫飞来飞去，吓了我一跳。”

听了农夫的话，爱伊莎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马修。马修用眼神向她示意。

一个农夫皱着脸，挥了挥手臂。

“这些蝗虫很吓人，虽然能吃奥约玛是好事，可它们会变色。”

马修惊愕地反问：“变色？”

“嗯，也没准本来就有不同颜色的蝗虫，但就我所见，它们吃了奥约玛以后颜色就会改变。”

“我也这么觉得。不光颜色变了，肚子也变得很大。”

“这里能看到变色的蝗虫吗？”

马修问完，农夫们点了点头。

“您到这边来看，到处都是。”

蝗虫晃晃悠悠地从碧空中飞过，落在稻田里。

爱伊莎和马修一起，跟在农夫们身后往田里走去，不时用手拂去落在头上的蝗虫。

“……哎呀，这只就是，你们快看！”一个农夫大声喊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只大腹便便的红色蝗虫。

爱伊莎闻了闻，觉得有些奇怪。

“这种气味……”

这只蝗虫的气味和在天上飞的那些灰色蝗虫的气味有些不同。

“是不同种类的蝗虫吗？”

可是，除了腹部肿胀，身体呈红色外，它的体形和灰色蝗虫很像。

爱伊莎把脸凑近，想看得更清楚些。突然，她发现从下方也飘来同样的气味。

爱伊莎觉得奇怪，跪在地上，一看大为惊讶。——稻子根部周围有很多隆起的地方。

“爱伊莎？”

听到马修的声音，爱伊莎什么也没说，用手戳了戳隆起的地方。

爱伊莎出神地盯着土里的东西看。

“马修大人……”

爱伊莎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抬头看着马修说：

“这是虫卵。——这些蝗虫开始产卵了……” qCZ1eZr5sBLfJW3q6jK9hvCC9tmAw+ZA/dsyh6kKgLMC3JFERrugZMy8vT86Q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