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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长大了,不适合再去沃普索先生的姑祖母那儿上课,所以就从那个糊涂妇人手下结业了。不过,我还在跟比迪学习,直到她把她所有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从那本小小的价目表,到她花半便士买来的一首滑稽曲子。虽然这首曲子的歌词只有开头两行能读得通:

我去兰(伦)敦走了一趟,

嘀啦啦嘀嗒

嘀啦啦嘀嗒

哪知竟然上了大当,

嘀啦啦嘀嗒

嘀啦啦嘀嗒

但我一心想着增长见识,所以一丝不苟地把这篇歌词背会了;我想不起自己是否曾怀疑过歌词的优劣,只记得当时觉得(现在也这么认为)这首歌里的“嘀啦啦”未免太多了。我求知若渴,还恳求沃普索先生施舍些精神食粮的碎屑给我,他也亲切地答应了。结果呢,他不过把我当成了他的戏搭子,在舞台上任他反驳、拥抱、洒泪、吓唬、擒拿、捅刺、痛打,总之花样百出,所以没过多久,我就婉拒了这门课程,不过此时的我早已在沃普索先生诗兴大发中被弄得遍体鳞伤了。

不管我学到了什么,我都会传授给乔。这句话听上去光明磊落,但若不加以解释,我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乔变得不再那么无知、粗俗,这样他就更配做我的朋友,也不至于让埃丝特拉太瞧不起。

沼泽边上的老炮台就是我们的教室,半块小黑板加上一小截石笔就是我们的文具:乔还有一件额外的文具,那就是他的烟斗。印象中,乔总是记不住上礼拜日学了什么,我讲授的东西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学会。但是,他在炮台叼着烟斗时,总显现出一种见多识广的气度——甚至是满腹经纶的气度——好像他自认为大有进益。但愿如此吧,我亲爱的伙伴。

那是个惬意安静的所在,河面上的点点帆影渐行渐远,赶上潮水退去,就仿佛一艘艘沉船贴着水底航行。每次看到船只扬起白帆、驶向大海,我就忍不住想起赫薇逊小姐和埃丝特拉;每次看到夕阳西斜,映红了远处的云朵、白帆、青山、水线,我还是忍不住想起她们——赫薇逊小姐、埃丝特拉、那幢古怪的房子、那样古怪的生活,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如画的美感。

一个礼拜天,乔尽情地抽着烟斗,不断推说自己“笨得厉害”,我也只好作罢,给他下了课。我在炮台上躺了一会儿,用手支着下巴四处张望,无论是天上还是水中,到处都能看见赫薇逊小姐和埃丝特拉的身影,最后,我终于打定主意,把我思来想去的念头说给乔听。

“乔,”我开口说,“你说我是不是该去看望看望赫薇逊小姐?”

“这个嘛,皮普,”乔不紧不慢地思索着说,“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吗?乔,没事就不能去看望别人吗?”

“皮普,要是去看望别人,或许真的没什么所谓。”乔回答说,“至于赫薇逊小姐嘛,说不定她会觉得你是想要点什么——想让她给你点什么。”

“乔,难道我就不会告诉她说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吗?”

“可以啊,老弟,”乔回答说,“但是她可能信,也可能不信。”

乔自觉他的看法十分在理(我也这么觉得),连忙猛吸几口烟斗,免得自己说来说去绕糊涂了。

“你瞧,皮普,”等话音平稳落地,乔又接着说,“赫薇逊小姐是待你不薄。在给了你那笔钱之后,赫薇逊小姐还把我叫回去,对我说‘只此一次’。”

“是啊,乔,她的话我听见了。”

“只此一次。”乔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是啊,乔,我说了,她的话我听见了。”

“皮普,我是想说,她的意思可能就是——到此为止!——回去吧!——我往北,你往南!——不相往来!”

其实这事我也想过,如今听到他也这么想,似乎更印证了我的想法,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乔。”

“想说什么,老弟?”

“我做你的学徒快一年了,可自从立了契,我既没谢过赫薇逊小姐,也没登门问候过她,好像我已经不再惦记她了似的。”

“皮普,这倒是真的。要是你打算回赠她一整套马掌——依我看,就算是送一整套马掌,人家也不一定会收,因为她家里根本没有马蹄——”

“乔,我不是说这种惦记法儿,我不是想送礼。”

可送礼的念头在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还是唠叨个没完。“再或者呢,我帮你给她家大门打一条新的铁链——或者一两罗 日常用的尖头螺丝 ——或者送件轻便的小玩意儿,比如送把长柄烤叉让她烤松饼用,又如送副烤架供她烤烤鲱鱼什么的——”

我连忙打断他说:“乔,我压根没想着要送礼。”

“这样嘛,”乔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就好像是我在催促他说下去,“皮普,假如我是你,我就不送。不错,我不会送。说到底,她家门上的铁链常年锁着,何必再送一条呢?至于尖头螺丝呢,容易让人误会。要是送烤叉,那得找铜匠,又算不上是你的心意了。烤架的话,再非同寻常的匠人也无法在一副烤架上显出自己的水平——烤架再好也不过是烤架而已。”乔仍旧锲而不舍地给我讲道理,好像要把我从痴心妄想中唤醒,“不管你怎么打,最终做出来的不过就是一副烤架,不管你满不满意,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亲爱的乔啊,”我无可奈何地抓住他的衣服大喊,“别再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给赫薇逊小姐送礼。”

乔赞同地说:“这就对了,皮普,不送就对了。我想说的就是,你想得对。”好像他争了半天,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乔,可我想说的是,眼下咱们铺子里不太忙,要是你明天给我放半天假,我想着到镇上去看望埃丝——赫薇逊小姐。”

乔严肃地说:“皮普啊,她的名字可不叫埃丝薇逊,除非她重新受洗改名了。”

“我知道,乔,我知道。是我说岔了。乔,你觉得怎么样?”

简而言之,乔觉得要是我觉得好,那他也觉得好。不过,他还特别规定,要是人家对我并不热情,或者说不欢迎我再去拜访,那即便这次拜访只是为了感谢她的照顾,此外别无所图,那么这次试探性的看望就下不为例了。这些条件我也答应下来了。

话说如今乔还雇了一个按周领工钱的短工,名叫奥立克。他自称教名是多尔奇 ——显然是胡说八道——此人性格固执,我看他这么说并不是自欺欺人,而是故意要以此嘲弄村里人无知。他皮肤黝黑、肩膀宽阔、四肢灵活、强壮有力,从不见他着急,总是蔫头耷脑的。他来上工不像是有心要来,倒像是无精打采地无意走到这儿;不管是去“快活船家三兄弟”吃饭,还是晚上下工,他也总是无精打采地往外走,好像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打算再回来,让人忍不住想起该隐 或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 。他借住在沼泽那边一个水闸看守家里,上工的日子,他就从他的隐居之所蔫头耷脑地走出来,双手插兜,午饭装在包袱里,往脖子上一套,吊在背后来回晃荡。到了礼拜日,他多半会在水闸那儿躺上一天,要么就闲倚在草垛、谷仓上。他总是无精打采,双眼盯着地面,每次有人跟他搭话,或者因为什么事非要他抬头不可,他总要露出一副半是不满、半是困惑的神情,好像他总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总要打扰他思考,真是既可恨又奇怪。

这个性情孤僻的短工很不待见我。小时候我个子小,胆子也小,他骗我说魔鬼就住在铁铺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还说自己跟那个恶魔熟得很;他还说,每隔七年就得抓一个小男孩扔进炉子里,这样才能把炉火生旺,我八成就是那引火柴。后来我当了乔的学徒,奥立克大概因此起了疑心,认定我会取而代之,于是更不待见我了。他倒从来没有公开针对我说过做过什么,只是我发现他打铁的时候总让火花溅到我这边,还有,每次轮到我唱“老革”,他就故意跟不上拍子。

第二天,我提醒乔说要告假半天,多尔奇·奥立克也在场。他当时没说什么,因为他和乔正在合力敲打烧红的铁块,我在拉风箱。但过了一会儿,他将锤子戳在地上,开口说:

“我说东家!你对我们俩可不能偏心啊。要是能给小皮普放半天假,那也该给老奥立克放半天假。”我估计他那时约莫才二十五岁,可他总喜欢把自己说成老人家。

乔问:“怎么,给你半天假,你打算干什么?”

奥立克说:“我打算干什么?那他打算干什么?他打算干什么,我就打算干什么。”

乔说:“皮普呢,他准备到镇上去。”

那位“英豪”立即反驳道:“那好,奥立克呢,也要到镇上走一趟。两个人都到镇上去。难不成只有一个人能去。”

乔劝他说:“别发脾气。”

奥立克嚷嚷起来:“我想发就发。镇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我说东家,得了!您可不能偏心,男子汉大丈夫的!”

东家没再纠缠下去,只让短工消消气再说。奥立克冲到烘炉前,钳出一根通红的铁棍,朝我一挥,一副要在我身上捅个窟窿出来的架势,铁棍在我头上绕了半圈,最终落在了铁砧上。他狠命敲打起来——我看他是把铁棍当成了我,火花就是我喷涌而出的鲜血——等他敲得自己浑身发烫,铁块逐渐变凉,才又将锤子戳在地上,说:

“我说,东家!”

乔问:“你不生气了?”

老奥立克生硬地答道:“嗯!不生气了。”

乔说:“那好,你平常干活也算尽心尽力,那大家都休息半天吧。”

姐姐一直一声不吭地站在院子里,所有的话都被她听见了——她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打探偷听——于是,她马上把脑袋从窗口伸了进来。

“你这笨蛋!”她冲乔说,“这种无所事事的懒虫还给他假。老天爷,你当自己多有钱呢,工钱就这么随意浪费。我要是他东家,哼!”

奥立克马上反唇相讥:“还是你有胆量,谁的东家你都敢做。”说完还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乔劝他说:“别惹她。”)

“全天下的傻瓜、无赖,我都对付得了。”姐姐说,开始酝酿雷霆般的怒火,“你东家我都对付得了,全天下的傻瓜就更不在话下,谁让他是数一数二没脑子的傻瓜。同理,对付得了你,全天下的无赖就不在话下,从这儿到法国,就数你这无赖最阴险、最恶劣!哼!”

奥立克嚷嚷着说:“葛杰里大婶,你还真是个满嘴下流的泼妇。都说这种人最懂得鉴别无赖,难怪你是个行家。”

(乔继续劝他:“别惹她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我姐姐嚷道,“你说什么?皮普,奥立克那家伙跟我说什么?他当着我男人的面,管我叫什么?啊!啊!啊!”每个字都伴随一声尖叫。关于我姐姐,我不得不说,她和我见过的所有脾气暴躁的妇人一样,不能仅仅用情绪激动来替她开脱,因为不可否认的是,她发脾气不是出于情不自禁,而是自找气受、煞费苦心地迫使自己激动起来,然后再按部就班地发展到怒不可遏的地步。“我那没种的男人,发誓要保护我,却还任别人当着他的面那么说我!啊!还不快扶着我!啊!”

奥立克咬牙切齿地嘶吼道:“哎呀呀!你要是我老婆,我一定扶着你,我会把你扶到水泵底下,呛得你话都说不出来。”

(乔还在劝他:“跟你说了,别惹她。”)

我姐姐哭喊着说:“啊!听听啊!”她双手一拍,哀号一声——发脾气已进展到第二步了。“听听他是怎么骂我的!那个奥立克!在我自己家里!我可是嫁了人的!我男人就站在旁边!啊!啊!”我姐姐又是拍手又是哀号,闹了好一阵,然后又用双手捶打胸口、膝盖,扯掉便帽,披头散发——显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步,接下来就是彻底发狂。此时此刻,她已成功化身为复仇女神,朝大门冲过来,幸好我提前把门锁上了。

可怜的乔现在还能怎么办?插进去的几句劝架的话被当成耳旁风,乔眼下只能跟手下的短工对峙,质问他为什么要干涉他们夫妻俩的事,继而质问他敢不敢和自己比试比试?奥立克认为事已至此,不比试是不行的,于是马上摆出应战的姿势。就这样,来不及脱掉被火燎过、烧过的围裙,两个人就扭打在了一起,仿佛是两个巨人在过招。不过,我还从没见过街坊邻里有谁能招架得住乔的。奥立克看起来和那个苍白的年轻绅士半斤八两,没过一会儿就栽倒在煤灰堆里,并且一时半会儿不敢爬起来。然后,乔开了门,搀起昏倒在窗户边的姐姐(但我认为,她先前还在旁观来着),把她抱回屋里躺下,呼唤她醒醒,我姐姐充耳不闻,只是拼命挣扎,揪着乔的头发不放。喧嚣过后,迎来一种出奇的宁静——这种暂时的平静总让我恍惚以为今天是礼拜天,而且似乎有人死了——我上楼去换衣服。

等我回到楼下,就看见乔和奥立克正在打扫,刚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唯一的痕迹是奥立克的一边鼻孔划破了一道,看起来既没个性,也不美观。桌上多了一壶“快活船家三兄弟”的啤酒,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和和气气。这种暂时的平静中,乔总是格外镇静,充满哲思,他把我送到路上,像临别寄语似的嘱咐我说:“皮普,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雨过天晴,皮普啊——这就是生活!”

我是怀着何等荒唐的心情(因为我们总觉得,小孩子如成年人那般一本正经的话,会显得颇为滑稽),再次踏上了去往赫薇逊小姐家的路,在这里就不做赘述了。也不必细说我是如何在门前久久徘徊,才终于下定决心拉铃;如何左思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不拉铃,直接回去算了;更不必说,要是时间归我自己所支配,我绝对会扭头就走,等下次再来。

来应门的是萨拉·波克特小姐。不是埃丝特拉。

波克特小姐见到我说:“怎么?你又来了?来干什么?”

我回答说只是来探望赫薇逊小姐,萨拉听后显然开始盘算要不要直接打发我走。不过她不愿意担责任,所以还是让我进了门,过了一会儿传话说让我“上去”。

一切都没变,但房间里只有赫薇逊小姐一个人。

“怎么?”她说,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你该不是想要什么吧?你什么也得不到。”

“真的不是,赫薇逊小姐。我只是想告诉您一声,我当了学徒,过得很好,还有,我一辈子都对您感激不尽。”

“行了,行了!”她不耐烦地晃晃手指,“偶尔过来走动吧。在你生日那天来。——呀!”她突然叫喊一声,连人带椅子转过来对着我。“你东张西望的,是在找埃丝特拉吧?嗯?”

我的确在东张西望——也的确是在找埃丝特拉——于是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但愿她一切安好。

“她出国了,去接受淑女的教育了,走得远远的;越发美丽了,真是人见人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失去她了?”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接着她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弄得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所幸她随即就打发我回去了,替我省却了苦思冥想的烦恼。当核桃脸的萨拉在我身后关上大门,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不满:对我的家庭,我的营生,我的一切。这就是此行的全部收获。

我沿着主街闲逛,闷闷不乐地望着一扇扇橱窗,幻想着我要是个绅士,会买些什么。这时,书店里走出来一个人,是沃普索先生。他手里拿着《乔治·巴恩韦尔》 [1] 那出感人的悲剧,他刚刚为此斥资六便士,准备一会儿就去找珀布楚克喝茶,并把剧本一字不落地塞进对方脑子里。他一看见我,似乎就认定命运特意安排了一个“学徒”给他当听众,于是便一把抓住我,非要我跟他共赴珀布楚克的客厅。我想着回家也不痛快,再加上天又黑、路又荒,路上有个伴总好过没有,也就没怎么推辞。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珀布楚克家,这时正逢街道和店铺的上灯时分。

我从没看过《乔治·巴恩韦尔》的演出,所以不知道一般要演多久,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一直演到了九点半,并且自从沃普索先生进了“新门监狱” ,我就担忧他永远不会上绞刑架了,朗诵前几段时,主角不光彩的往事被他一笔带过,但进入监狱以后,他开始变得磨磨蹭蹭。他借角色之口,埋怨说自己正值芳华就惨遭摧残,就好像他的人生不是一开始就委顿衰败、落英缤纷,这在我看来有点儿无病呻吟。然而,这还只是冗长沉闷的问题。最叫我气愤的是,我明明谁也没得罪,他们却非把剧情编排到我身上。等到巴恩韦尔走上不归路,珀布楚克就义愤填膺地瞪着我,弄得我差点儿开口道歉。沃普索也不遗余力地丑化我。仿佛我成了集心狠手辣和多愁善感于一身的主角:我杀害了叔叔,实在情理难容;我一次次地被米尔伍德的花言巧语蒙骗;我害得师父的女儿一再执迷不悟;至于在那个要命的早上,我气喘吁吁、犹豫再三才下手,我只能说,这倒符合我向来软弱的性格。直到我被大快人心地推上绞刑架,沃普索合上了剧本,珀布楚克还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瞪着我,一边摇头一边说:“得引以为戒啊,孩子,引以为戒!”仿佛人人都知道我在筹谋着残害一名近亲,只差哄骗到一个耳根子软的答应当我的恩人了。

等到这出剧收场,外面已经一团漆黑了,我和沃普索结伴往家走。出了镇子才发现起了大雾,空气变得又潮又黏的。收路费的关卡一旁的路灯影影绰绰,仿佛挪了地方,灯光映在雾气上,像是摸得着的东西。看到这番景象,我们说着八成是沼泽上某个地方风向变了,才吹来了这阵雾。这时,我们看见了一个人影,正蔫头耷脑地站在关卡的背风处。

我们停下脚步,招呼了一声:“喂!是奥立克吗?”

“是!”他应了一声,蔫头耷脑地走出来,“我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想找个同路的。”

我说:“你这么晚才回来啊。”

奥立克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你也不算早啊。”

“我们呢,”沃普索先生说,他还沉浸在表演的兴奋之中,“奥立克先生,我们度过了一个文学之夜。”

老奥立克哼了两声,似乎对此无话可说,我们三个人继续上路。我随即问他这半天假是不是也去了镇子上。

“是啊,”他回答说,“没去别的地方。我就跟在你后面出的门。虽然没看见你,不过肯定没差多远。对了,又听见炮声了。”

我问:“是囚船吗?”

“对!有几只鸟儿从笼子里飞出来喽。从天刚擦黑起,炮声就响个不停。一会儿又该响了。”

果然,我们还没走出几码远,就听见了熟悉的轰响,炮声在浓雾中闷闷的,沿着河边的洼地隆隆地逐渐远去,好像是要前去追捕、吓唬越狱的囚犯。

“这种天气倒适合逃跑。”奥立克说,“今晚下了这么大的雾,使出什么法子,才能抓住那只飞走的囚鸟哟。”

这个话题勾起了我的心事,我默默地思索起来。沃普索先生则化身当晚那出悲剧中好心没好报的叔叔,在坎伯韦尔的花园里边念叨,边沉思。奥立克双手插兜,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走在我身旁。夜色漆黑,空气潮湿,道路泥泞,脚下泥水噼啪四溅。警戒炮不时在耳边响起,又闷声沿着河道远去。我一声不吭地想着心事——沃普索先生一会儿安详地死在坎伯韦尔,一会儿又英勇地牺牲在博斯沃思原野,最后痛苦地葬身于格拉斯顿伯里 。奥立克时不时地吼上两句:“使劲打啊使劲打——老革!大铁块啊叮当响——老革!”我以为他刚刚喝了酒,但并没有喝醉。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村子里。途经“快活船家三兄弟”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但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一片混乱,酒店的门敞开着,到处灯火点点,显然是匆忙间点亮又随手乱放的。沃普索先生忙上前去打听消息(我们以为是抓到逃犯了),但很快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出事了,”他边说边急匆匆地往前走,“皮普,你们家出事了。咱们快点跑回去!”

“怎么回事?”我边问边追上他。奥立克也跟在我旁边。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乔·葛杰里不在家的时候有人闯了进去。估计是逃犯。有人被打伤了。”

我们拼了命往回跑,来不及再说话,也顾不上歇息,一口气跑进厨房。里面挤满了人;全村人都来了,院子里也站满了人;厨房中间站着一位外科大夫,乔也在,还有一群妇人。那些看热闹的一看见我到了,就都让到一旁,我这才明白,出事的是姐姐——她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一动不动,有人趁着她面朝炉火时,对准她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她还是乔太太,但再也无法大发雷霆了。

[1] 英国剧作家乔治·李洛(George Lillo,1693—1739)于1731年创作的《伦敦商人:乔治·巴恩韦尔小传》( The London Merchant; or,The History of George Barnwell ),故事改编自真实事件,讲述学徒出身的乔治·巴恩韦尔为了情妇米尔伍德抢劫雇主并杀害了自己的叔叔,最终被绞死。该剧自首演后影响极大,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传》第十章、《巴纳比·鲁吉》第四章、《马丁·瞿述伟》第九章都提到过。——编者注 LQPleru4RLNZyDP1b8pYNsYjVdSg0SiHSXFT13sDl+z7RkliNyO0cionNLolUJ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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