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十一章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又来到赫薇逊小姐家,犹豫地拉响门铃,唤来了埃丝特拉。她像上次那样,放我进去后就锁上了门,接着领我走到她置放蜡烛的那条漆黑走廊。她一路上都对我不理不睬,直到端起蜡烛,她才转过头,傲慢地说:“今天你从这儿进去。”说着就把我领到了另一处地方。

走廊很长,好像贯穿了庄园居的整个正方形底层。我们沿着正方形的一边走到尽头,她停住脚步,放下蜡烛,推开了一扇门。阳光洒了进来,眼前是一个铺了石板地面的小庭院,院子对面是一座独立的住处,看情形原先是给那间废弃酒坊的经营者或者总管住的。屋子外墙上挂着一面钟,如同赫薇逊小姐房间里的钟与怀表一样,指针也停在了八点四十分。

我们从敞开的房门走进去,来到一楼的一个后间,里面光线幽暗,天花板很低。房间里有几个人,埃丝特拉走到他们身边,对我说:“小孩,你去那儿站着,一会儿叫你再过来。”“那儿”指的是窗户。于是我走过去,站在“那儿”,尴尬地望向窗外。

窗户正对着院子,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无人打理的花园最凄凉的一角,地里有一排烂掉的卷心菜梗,还有一棵很久没有修剪过的黄杨,像一块布丁,但顶上又发了新枝,形状不协调,颜色也不一样,就像布丁粘在炖锅上,给烤焦了一块。这不过是我对着那株黄杨出神时的一些胡思乱想。夜里下过小雪,我原以为已经全化干净了,但在这个花园又冷又阴的角落,还是有积雪尚未融化,风把残雪卷成小小的旋涡,砸在窗户上,仿佛在怪我不该去那儿。

我一进房间,就感觉所有人的谈话都停止了,都盯着我看,而我除了映在窗户上的火光,房间里别的什么情形都看不到,但一想到自己正在供人打量,我的所有关节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房间里有三位女士和一位绅士。我在窗边站了不到五分钟,就从这帮人不经意的表现中看出,他们个个都是马屁精、伪君子,可每个人还都假装不知道其他人也是马屁精、伪君子,因为承认此事无异于直接招认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他们正彼此敷衍着,等待主人传见,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百无聊赖的样子,话最多的那位女士为了掩饰哈欠,只好东拉西扯。这个女士名叫卡米拉,她让我忍不住想起我姐姐,不同的是她更年长些,五官也更平淡些(我看清她的样子后这么想)。老实说,等我熟悉了她的容貌,不禁思考,她那张毫无特色又高高在上的脸,简直就像一堵死气沉沉的墙,能落得眉眼俱全都得感谢上苍。

“真可怜啊!”这位女士突然大发感慨,和我姐姐简直一模一样,“他偏要跟自己作对。”

那位绅士跟着说:“跟别人作对更值得称赞,那才是人之常情。”

另一位女士说:“雷蒙德兄弟,咱们应该爱人如己 。”

雷蒙德兄弟反驳说:“萨拉·波克特,要是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爱人?”

波克特小姐笑了两声,卡米拉也笑着说(忍住哈欠):“岂有此理!”可我总觉得他们似乎认为这话说得在理。那位一直没开口的女士一本正经、斩钉截铁地说:“千真万确!”

“可怜啊!”没过一会儿,卡米拉又开口道(我知道他们始终盯着我),“他这个人真是怪脾气!汤姆的老婆过世时,他竟然不知道要给孩子穿重孝,劝也不听,说出来谁会相信?他竟然跟我说:‘老天爷!卡米拉,那几个没了妈妈的小可怜穿上黑衣服又能怎么样,能代表什么?’和马修简直一模一样!岂有此理!”

雷蒙德兄弟说:“他还是有优点的,他还是有优点的。苍天在上,我不能昧着良心说他没有优点,可他就是不识大体,一辈子也改不了。”

“不瞒你说,我是不得已,”卡米拉说,“我不得不坚持到底。我说:‘那可不行,这关乎全家的颜面。’我对他说,不穿重孝有辱门风。为了这件事,我从早饭就开始念叨,一直念到午餐,急得我消化不良。最后,他大为光火,张口就要开骂,甩下一句:‘你想怎么样随你吧。’谢天谢地,我马上冒着瓢泼大雨,冲出去把东西置办了,这么一想,我总算也能聊以自慰了。”

埃丝特拉问:“是他出的钱,对吗?”

“亲爱的孩子,谁出的钱不重要,”卡米拉说,“总之东西是我置办的。我半夜醒来,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无比踏实。”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铃声,还夹杂着一声呼唤,回响在我来时经过的那条走廊。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埃丝特拉则对我说:“走吧,小孩!”我转过身,那帮人都极其鄙夷地看着我,我往外走的时候,听见萨拉·波克特说:“哼,可不是!以后更说不好!”卡米拉愤愤不平地附和:“谁会这么异想天开!岂有此理!”

我们借着烛光,穿梭在黑黢黢的走廊上,埃丝特拉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把脸凑到我面前,语带嘲弄地说:

“怎么样?”

“小姐,什么怎么样?”我差点撞到她身上,还好及时站稳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用说,我也只好站在那里回望她。

“我漂亮吗?”

“嗯,我觉得你很漂亮。”

“我瞧不起人吗?”

我说:“比上次强点儿。”

“比上次强?”

“强一点儿。”

她问最后一个问题时,火冒三丈,等我回答完,她用尽全力给了我一巴掌。

“这回呢?你个粗俗的小怪物,这回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不告诉你。”

“因为你要去楼上告状,是不是?”

我说:“不,不是那样的。”

“小可怜虫,这次怎么不哭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为你哭了。”我说。大概天底下的违心话不外如是,因为我当时正在心里偷偷地为她流泪。日后因她受了多少痛苦,我还历历在目。

这段插曲之后,我们继续上楼,正好遇见一位绅士正摸黑往下走。

他停住脚步,看着我问:“这是谁呀?”

埃丝特拉回答说:“一个男孩。”

那人身材魁梧,皮肤不是一般地黑,脑袋不是一般地大,还有一双大手。他伸出一只大手,抬起我的下巴——我的脸被迫仰起,借着烛光审视我。他未老先衰,头顶过早秃了,浓黑的眉毛不肯倒伏,根根竖立。一双眼睛深深地嵌在脸上,显得精明又警觉,看起来很不和善。他身上挂着粗粗的怀表链,下巴和腮边布满又黑又密的胡楂儿,若是蓄起来,准是个大胡子。当时的我与他毫不相干,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自然无法预料到日后会与他有什么干系,只是碰巧有机会仔细瞧了瞧他。

他问:“你住在附近吗,嗯?”

我回答说:“是的,先生。”

“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解释说:“是赫薇逊小姐让我来的,先生。”

“好吧!放规矩点儿。我跟半大小子打过不少交道,我可知道,你们多半都不老实。听好了!”他咬着食指,冲我皱起眉头,“放规矩点儿!”

说完这番话,他松开我,下楼了。我巴不得如此,因为他手上有股香皂味。我暗暗好奇他会不会是医生,但转念一想,他不会是医生,因为医生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的。我没有多少时间思考这些,因为很快就到了赫薇逊小姐的房间,她本人还有她房间里的那些东西都和我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埃丝特拉把我扔在门口就走了,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赫薇逊小姐才从梳妆台前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你来了!”她的语气既不惊讶也无惊喜,“日子过得真快,是不是?”

“是,女士。今天是——”

“好了,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指,“我不想知道。你准备好玩了吗?”

我有些发慌,只好说:“恐怕没有,女士。”

她打量着我说:“不想再玩牌了?”

“可以玩牌,女士,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我可以玩牌。”

赫薇逊小姐不耐烦地说:“孩子,既然你嫌这房子又破旧又阴暗,又不愿意玩,那你愿不愿意干活呢?”

相比上一个问题,我对回答这个问题更有把握,于是说我十分乐意。

她伸出干瘦的手指,指着我身后的房门说:“那就到对面房间去,在那儿等我。”

我穿过楼梯平台,走进她说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也见不到一丝阳光,而且非常憋闷,让人喘不过气。潮湿的老式壁炉里才刚生起火,火苗奄奄一息,完全没有熊熊燃烧的意思,弥漫不散的烟气好像比外面的空气还要冷——就像我们沼泽上的雾气。高高的壁炉架上,几根枯树枝一般的蜡烛微弱地照亮了房间,换个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微弱地搅扰着一室黑暗。房间很宽敞,原先一定还很气派,只是所有能辨认出来的东西如今都蒙了灰、发了霉,七零八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铺着台布的长桌,在房子和钟表通通停住不动时,这里似乎正大摆宴席。桌布中央摆了一件分层饰盘之类的装饰,上面结着厚厚的蛛网,难以分辨原来的形状。我隐约觉得那东西像一个黑色的蘑菇,在泛黄的桌布上越长越大。我还看见在里面安家的斑点花腿蜘蛛正跑进跑出,好像蜘蛛王国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关乎所有子民的大事。

我还听见老鼠在镶板后面窸窸窣窣地跑动,似乎蜘蛛王国的大事也牵涉老鼠的利益。只有黑甲虫丝毫不以为意,在壁炉旁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好像眼花耳背的老人家,彼此也不打招呼。

我远远地瞧着这些爬来爬去的小东西,竟然入了迷,直到赫薇逊小姐的手放在我肩膀上,我才回过神来。她另一只手拄着一根“丁”字形的拐杖,宛若这片领地的女巫。

她用拐杖指了指长桌,说:“我死了以后要停放在上面。他们都要到这儿来悼念我。”

我隐约有种不祥之感,怕她当即爬到桌子上,与世长辞,化成集市上那尊吓人的蜡像,因此在被她碰了一下后,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她又用拐杖朝桌上指了指,问我:“你猜那是什么?那儿,挂着蛛网的那个东西?”

“我猜不出来,女士。”

“是一个大蛋糕。结婚蛋糕。我的!”

她目光炯炯地环视房间一周,接着倚在我身上,还在我肩膀上拧了一把,说:“来,来,来!扶我散步,扶我散步!”

我这才明白,我要干的活就是扶着赫薇逊小姐在房间里散步。我马上迈开步子,她则倚着我的肩膀,我们散步的速度简直和珀布楚克先生的马车一样快(我第一次来赫薇逊小姐家时,就曾一时兴起,想模仿珀布楚克先生的马车奔跑)。

赫薇逊小姐并非身强力壮之人,走了没一会儿就吩咐说:“慢点儿!”可我们耐不住性子,走得忽快忽慢,她扶在我肩膀上的手一直在抽动,嘴也一张一合,我不禁猜测,我们走得快兴许是因为她脑筋转得快。过了一会儿,她说:“叫埃丝特拉来!”于是我走到楼梯平台,像上次那样扯着嗓子大喊。等那团烛光一出现,我又回到赫薇逊小姐身边,继续扶她绕着房间散步。

本来有埃丝特拉一个观众就足够叫我手足无措了,结果她还把楼下那三女一男也领了进来,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礼貌起见,宾客进来时我应该停下,可赫薇逊小姐在我肩膀上拧了一下,我们继续散步——我感到羞愧,他们一定认为是我干的好事。

“亲爱的赫薇逊小姐,”萨拉·波克特小姐说,“您的气色真不错!”

“胡说,”赫薇逊小姐回答,“我明明黄皮寡瘦。”

卡米拉看波克特小姐碰了钉子,不禁面露喜色。她故作怜惜地望着赫薇逊小姐,喃喃道:“可怜得叫人心疼!气色怎么好得了呢,可怜啊。岂有此理!”

赫薇逊小姐问她:“你还好吗?”这时我们恰好走到她身边,我以为停下来是理所应当,但赫薇逊小姐不想停下。于是我们径直走了过去。我想卡米拉肯定恨透了我。

她回答说:“谢谢您,赫薇逊小姐。我还算过得去。”

赫薇逊小姐语气极其尖锐地问道:“怎么,你出什么事了?”

卡米拉回答说:“都不值一提。我不想显得多愁善感,只不过我每天晚上记挂着您,长年累月的,身子都吃不消了。”

赫薇逊小姐抢白道:“那就别想我了。”

卡米拉说:“说来容易!”她满眼情真意切,忍住了抽噎,但上嘴唇颤动了一下,接着泪水夺眶而出。“雷蒙德都看到了,我晚上得用多少姜汁和嗅盐!雷蒙德都看到了,我这两条腿抽筋抽成什么样!一挂念起我关心的人,我就会喘不过气、双腿抽筋,这都是老毛病了。要是我不这么重感情、爱伤心,脾胃一定会好起来,神经也会像铁打的一样。我何尝不愿如此呢。可要让我晚上别再想着您——岂有此理!”她说到这儿,泪水决堤。

据我理解,她口中的雷蒙德就是眼前这位绅士,也就是卡米拉先生。这会儿他连忙打起圆场,半是安慰半是恭维地说:“卡米拉,亲爱的,人人都知道你为家里操碎了心,弄得身子越来越弱,以至于两条腿都一长一短了。”

那位一本正经、之前只开过一次口的女士说:“亲爱的,我倒从没听说,只要想着一个人,就能够让关系变得非同寻常。”

萨拉·波克特小姐这时附和道:“对,可不是嘛,亲爱的。哼!”我这时才看清,她是个皮肤蜡黄、浑身褶皱、干瘦的老妇人,一张小脸像是核桃壳做的,但长了一张大嘴,活像一只没长胡子的猫。

一本正经女士说:“想还不容易嘛。”

萨拉·波克特小姐说:“可不是,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

卡米拉提高嗓门说:“啊,不错,不错!”她酝酿已久的情感好像从双腿上升到了胸口。“说得一点不错!太重感情是我的弱点,可我无能为力啊。要是能放得下,我这身子准会大有起色,不过就算能改掉这种性情,我也不想改。我是受了不少苦,可每当夜里醒来,一想到我生得这般性情,反倒自感欣慰了。”她越说感情越澎湃。

赫薇逊小姐和我一刻不停地绕着房间走,一圈又一圈,一会儿擦过客人的裙子,一会儿走出很远,在这个冷清的房间里和客人们遥遥相对。

卡米拉说:“就说马修吧!从不跟亲戚走动,也从不来看望赫薇逊小姐!我被他气昏了,给抬到沙发上,解开束腰带子,好几个小时不省人事,脑袋垂在一边,头发披散着,脚也不知道搁在哪儿——”

(卡米拉先生说:“脚搁得比脑袋还高呢,亲爱的。”)

“我被气成那样,一连躺了好几个小时,全因为马修做事向来离奇古怪、不可理喻。可也没见谁向我表示感谢。”

一本正经女士插话道:“要我说,也没什么可谢的。”

“看吧,亲爱的。”萨拉·波克特小姐(一个坏也坏得平平无奇的角色)补充说,“你该问问你自己,你指望谁谢你呢,亲爱的?”

卡米拉说:“我不指望谁谢我,也不指望别的什么。我被气成那样,一连躺了好几个小时。雷蒙德都看到了,我是如何喘不过气,又是憋得多厉害,姜汁丝毫不见效,动静都传到了街对面的钢琴调音师家里,那些不明就里的可怜孩子还以为是远处的鸽子在咕咕叫——现在人家竟然说——”卡米拉说着赶忙把手按在喉咙上,像是那里在进行某种化学反应,即将生成新的化合物。

一听见“马修”这个名字,赫薇逊小姐就示意我停下,她自己也停下脚步,站在那儿望着说话的人。这一下不同凡响,卡米拉的化学反应猝然终止。

赫薇逊小姐厉声说:“等我的尸体停放在那张桌子上,马修终究会来看我的。那儿是留给他的位置——那儿,”她用拐杖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正对着我的脑袋!你在那儿!你丈夫在那儿!萨拉·波克特在那儿!乔治亚娜在那儿!这下你们都知道了,等我死了,你们就各就各位,把我分了饱餐一顿。行了,都走吧!”

她每说一个名字,就用拐杖在桌子的某个位置上敲一下。这时她又说:“扶我散步,扶我散步!”于是我们又迈开脚步。

卡米拉嚷道:“看来没办法了,只能遵命告辞了。能见到该关心、该孝敬的亲人,哪怕只是相聚片刻,也很好啊。当我夜里醒来,回想起来,准会悲喜交加。马修要是也有这份福气就好啦,可他偏要赌气。我本来拿定了主意,不会再多愁善感,可是被说成要把亲戚分了饱餐一顿——难不成把我当成了食人巨怪,还被下了逐客令,这真是让我非常难受。真是岂有此理!”

卡米拉夫人将手按在起伏的胸脯上,卡米拉先生连忙搀扶住她。我见这位夫人露出强忍痛苦的表情,恐怕一走出我们的视线就会身子一软、喘不过气来;她对赫薇逊小姐飞了个吻,就被搀扶出去了。萨拉·波克特和乔治亚娜争着要最后一个走;以萨拉的精明,没人斗得过她,她在乔治亚娜旁边慢悠悠地兜圈子,动作巧妙轻盈,磨得对方只能先走一步。萨拉·波克特得以有机会单独跟赫薇逊小姐道别:“亲爱的赫薇逊小姐,上帝保佑您!”她那张核桃壳般的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可怜其余几个人不自量力。

埃丝特拉举着蜡烛送他们下楼去了,赫薇逊小姐依旧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让我扶她散步,只是越走越慢。最后,她在壁炉前停下脚步,喃喃自语,一时间望着炉火出了神,过了几秒才说:

“皮普,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要祝她生日快乐,但她举起了拐杖。

“我不许别人提起。我不许刚才那几个人提起,不许任何人提起。他们赶在这个日子来,可谁也不敢提。”

不消说,我也没再费心提起。

“多年前的这一天,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这堆腐烂的东西被送到了这儿。”她用拐杖指了指桌子上那堆结满蛛网的东西,但隔着一点距离,“那玩意跟我一起腐朽了。老鼠啃噬它,比老鼠牙齿还锋利的东西啃噬我。”

她站在那儿,望着桌子,把拐杖柄头按在心口;曾经洁白的礼服已经泛黄凋零,曾经洁白的桌布也已经泛黄凋零;周围的一切只怕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等这里变成废墟,”她露出狰狞的表情说,“等他们把我穿着婚纱的尸体停放在新娘的宴席上——必须照办,这将是对他最后的诅咒——如果能赶在这一天,那再好不过!”

她站在那里望着桌子,好像在瞻仰自己的遗体。我站在一旁一语不发。埃丝特拉回来了,也站在一旁一语不发。我们好像这样站了很久。空气凝滞不动,角落里的黑暗也压抑沉闷、浑浑噩噩,我不由得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觉得埃丝特拉和我马上也要开始腐烂。

过了好一会儿,赫薇逊小姐回过神来,她并不是逐渐从精神失常的状态中走出来,而是一下子就恢复了。她开口说:“我要看你们两个玩牌,怎么还不开始?”于是我们一起回到她的房间,像上次一样坐下来。和上次一样,我又输了个精光;和上次一样,赫薇逊小姐始终在旁边看着,故意引导我注意埃丝特拉的美貌,又拿着珠宝在埃丝特拉胸前和头发上来回比试,好让我加深印象。

至于埃丝特拉,她待我也同上次一样,只不过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我们玩了六七把,接着约定了哪天再来。随后,埃丝特拉又将我领到楼下院子里,仍像上次打发小狗那样,赏了我东西吃。我还和上次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转转。

我上次扒着花园墙头向外张望,那面墙上的大门是关是开本无关紧要,总之,我当时没注意到那儿有扇门,这次却看见了。门开着,我知道埃丝特拉已经把客人送走了,因为她回来时手里拿着钥匙,于是我走进了花园,在里面闲逛。花园确实荒废了,陈旧的蜜瓜棚和黄瓜架下,奄奄一息的瓜蔓似乎曾攀着破旧的帽子和靴子自由生长了一阵子,还有几根爬进了一个破锅似的东西里。

我逛完花园,又钻进一座暖棚,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株倒伏的葡萄藤和几个瓶子。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之前后间窗户正对着的那个凄凉的角落。我从未想过屋子里会有人,就凑到另一扇窗户前向里面张望,结果大吃一惊,因为屋里有一位眼圈泛红、淡黄色头发、苍白的年轻绅士,正正好好和我打了个照面。

这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绅士一下子不见了,接着突然出现在我旁边。刚才我盯着他看时,他正在看书,这会儿我发现他手上蹭了不少墨水。

他说:“嘿!小子!”

对于“嘿”这句招呼,据我观察,最好的回答就是照旧招呼回去,于是就回了一声“嘿”,但礼貌地省掉了“小子”二字。

他问:“谁让你进来的?”

“埃丝特拉小姐。”

“谁允许你到处乱逛的?”

“埃丝特拉小姐。”

苍白的年轻绅士说:“过来打一架。”

除了跟他走,我还能怎么办?后来我常常琢磨这个问题,当时的我还能怎么办呢?他的态度不由分说,我又诧异得无暇思索,只能呆呆地跟着他走,像被施了魔法似的。

还没走几步,他又转身说:“先等一会儿。我也应该给你一个打架的理由。看好了!”说着他摆出一副极惹人讨厌的架势,双手一拍,一条腿轻巧地往后一甩,在我头上扯了一下,接着又双手一拍,脑袋一低,猛地撞在我胸口。

这个斗牛一般的动作显然是有心挑衅,加上刚刚下肚的面包和肉,真是让我格外不好受。于是,我对着他就是一拳,正准备再来一拳,就听见他说:“哈哈!你愿意打了?”说着就忽前忽后地跳动,这种步法,以我有限的经验,倒是第一次见。

他说了一句:“比赛要有规则!”他跳了一下,换成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一定要按规则来!”他又跳了一下,换成右腿在前,左腿在后。“跟我到赛场去,做赛前准备!”他忽前忽后地躲闪,又比画了好多招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到他身手这么灵活,我不由得暗暗害怕,但不管是论道理还是论身体,我都自认我的心窝和他那一头黄发井水不犯河水,既然他偏要撞上来,我不以为然也是天经地义。就这样,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到花园的一处僻静角落,就在两面墙的夹角处,前面还有一堆垃圾做遮挡。他问我对场地可还满意,我回答说可以,他便说要失陪片刻,不一会儿拿着一瓶水和一块蘸了醋的海绵 回来了。他说:“我们两个一起用。”然后他把这些东西贴墙根放好,接着脱掉外衣、背心,连衬衫也脱了,脱衣服的架势又轻松又干脆,仿佛不见血誓不罢休。

其实他的面色看起来不大健康——满脸粉刺,嘴角还起了疱——但这一套吓人的准备动作成功把我唬住了。他的年纪看上去与我相仿,但个头比我高出不少,而且他转来转去,好像很有派头。除此之外,他是个年轻绅士,穿了一身灰色衣服(这是说他脱衣服打架之前),他的胳膊肘、膝盖、手腕还有脚踝的发育进度明显超过了其他部位。

他对着我跃跃欲试,一举一动都透露出精湛的技巧,还从头看到脚地审视我,好像在仔细挑选他要下手攻击的目标部位,看得我不由得心一沉。可我才刚挥出一拳,他竟然直接仰面摔倒在地,抬头看着我,鼻子还流血了,紧蹙着的脸显得出奇地短。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惊讶,这一拳真是非同小可。

可他一骨碌爬了起来,灵敏地捡起海绵一通擦拭,接着又对着我摆出迎战的姿势。没想到他又一次仰面摔倒在地,抬头看着我,这次还多了一个发青的眼圈。我生平第二次感到如此惊讶。

他不服输的精神让我钦佩不已。他似乎没什么力气,没有一次打疼过我,还总是被我打倒在地,可他总能在跌倒后爬起来,要么用海绵擦拭一番,要么拿起瓶子喝两口水,算是在按照规则心满意足地给自己加油鼓劲。这种架势总让我以为他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结果反倒是被我揍得不轻。说来惭愧,我越打越使劲,可他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直到最后一次重重地跌倒,后脑勺磕到了墙上。就算到了这种时刻,他还是爬了起来,晕晕乎乎地转了几圈,就是摸不到我在哪儿。最后,他终于跪在地上,捡起海绵往天上一扔,气喘吁吁地说:“这意思是你赢了。”

他是那么勇敢、纯真,虽然挑起这场战斗的不是我,但即使赢了,我也开心不起来。说实话,我真巴不得骂当时在穿衣服的自己是头野狼崽子,或者一头野兽。我穿好衣服,闷闷不乐地抹掉脸上的血污,问他:“要我帮你吗?”他回答说:“不用,谢啦。”接着我说:“祝你午安。”他说:“也祝你午安。”

我走回院子,看见埃丝特拉正拿着钥匙在等我。她既没问我去了哪儿,也没问我为什么害她等了这么久。她脸颊绯红,好像遇见了什么开心事。她没有径直走到大门,而是退到走廊里,招手叫我过去。

“到这儿来!要是你愿意,可以亲我一下。”

她侧过脸,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现在想想,为了能亲她一下,就算赴汤蹈火我也愿意。但当时的我觉得,这个吻不过是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子的施舍,和赏钱没什么两样,根本一文不值。

这一次因为有来祝贺生日的客人,还玩了牌,打了架,所以耽搁得久了些,我快到家时,在黑黢黢的夜空映衬下,沼泽对面那片沙嘴上的灯塔正熠熠发光,乔的锻炉也溅出一片火星,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cmYkTA4GzhcEGKxCmA+cbB5HDWMWu5cj4LuFzcrp4972775PMEuReKjcR+cCQIZA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