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京人,生于斯,长于斯,到今天我在北京生活了80多年。这么长的时间自然让我对这座北京城有了感情。我喜欢北京,我热爱北京,我对于北京的每一条街、每一个胡同、每一个四合院、每一个杂货铺,甚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有感情的,有记忆的,有故事的。我对北京那些标志性的建筑物,例如皇宫、牌楼、寺庙、城门楼子、城墙,还有那些老娱乐场所,像老戏园子、老戏楼、书馆、杂耍馆等等,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总之,如果听到有外地人说老北京不好,我心里就不乐意!但是你要让我具体说出它好在哪里,我好像又说不太清楚、说不太明白,甚至可以说是糊里糊涂。反正老觉得自己是黄城根下的子民,不比别人差。到了2017年,北京市开始讨论中轴线申请世界遗产的事儿,还有的地儿请我去给说说什么是中轴线。这一下我可有点慌,我还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赶紧找书看吧,赶紧找明白人跟人家打听学习吧……一来二去还真弄明白了。下面我就说说我都弄明白了什么。
这个中轴线申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关书籍和专家是这样说的:北京的中轴线,指元明清三朝,北京城市东西对称布局建筑物的对称轴。北京市其他诸多建筑物亦处在这条轴线上。元朝的中轴线和明清的还不大一样。由于元朝时间短,距现在又较远,影响也较小,我先不去管它,只是说明清两朝的中轴线吧。专家说这条中轴线南起永定门,北至钟鼓楼,直线距离长约7.8千米。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事物,是古代北京城市建设中最突出的成就。专家们甚至说这是世界城市建设历史上最杰出的设计范例之一。中国建筑大师梁思成也说:“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和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中轴为依据的。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伸,一贯到底的规模”。
为什么说元代的中轴线和明清的不太一样呢?元代中轴线的正式形成,位置在今旧鼓楼大街的中心线及其向南的延伸线,越过太液池东岸的宫墙中央,这是和今天不一样的。到了明代,统治者将北京中轴线向东移动了150米,最终形成现在的格局。为什么统治者要建立中轴线?目的是强调封建帝王的中心地位,正如“中国”之名亦为“世界中央之国”一样。北京城市总体布局以中轴线为中心,左面为太庙,也就是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右面为社稷坛,也就是位于现在的中山公园之内的五色土祭坛;前面是上朝的宫殿;后面是市场卖东西的地方。“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因此在城市布局上成为世界上最辉煌的城市之一。
老北京的城市中轴线都经过哪些地方呢?南面起点为北京的永定门箭楼、永定门城楼,往北路过天桥,再过从桥下通过的龙须沟,再经过内城正阳门的五牌楼、正阳门桥,往北一箭地也就是正阳门(前门)的箭楼、正阳门城楼。然后穿过中华门(明朝称大明门,清朝称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进入紫禁城内的皇宫。从太和门穿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再穿过皇帝办公的乾清门、乾清宫、交泰殿、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出坤宁门,到风光绮丽的御花园、钦安殿。岀顺贞门,再往北走就到了神武门。越过神武门,出北上门,进景山。穿景山门、绮望楼,越过景山最高的万寿山,到万春亭、寿皇门、寿皇殿。岀地安门直达鼓楼,再往北走就到了中轴线的最后一站钟楼的中心点。
我们看这约8千米的中轴线,连接着四重城。哪四重城?永定门的外城,前门的内城,天安门、端门、午门的皇城,以及从午门进神武门出的紫禁城。这四重城从南往北笔直的身形像不像人体的一根脊柱?因此有人说道:北京的中轴线好似北京城的脊梁,鲜明地突出了九重宫阙的位置,体现了封建帝王居天下之中唯我独尊的思想。
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对北京中轴线有特别精彩的描写。为了与读者共享,不妨再引用一下。梁思成1951年4月在其《北京——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中,对这条轴线的描述如下:
我们可以从外城最南的永定门说起,从这南端正门北行,在中轴线左右是天坛和先农坛两个约略对称的建筑群;经过长长一条市楼对列的大街,到达珠市口的十字街口之后,才面向着内城第一个重点——雄伟的正阳门楼。在门前百余米的地方,拦路一座大牌楼,一座大石桥,为这第一个重点做了前卫。但这还只是一个序幕。过了此点,从正阳门楼到中华门,由中华门到天安门,一起一伏,一伏而又起,这中间千步廊(民国初年已拆除)御路的长度,和天安门面前的宽度,是最大胆的空间的处理,衬托着建筑重点的安排。……由天安门起,是一系列轻重不一的宫门和广庭,金色照耀的琉璃瓦顶,一层又一层的起伏峋峙,一直引导到太和殿顶,便到达中线前半的极点,然后向北、重点逐渐退削,以神武门为尾声。再往北,又“奇峰突起”的立着景山做了宫城背后的衬托。景山中峰上的亭子正在南北的中心点上。由此向北是一波又一波的远距离重点的呼应。由地安门,到鼓楼、钟楼,高大的建筑物都继续在中轴线上。但到了钟楼,中轴线便有计划地,也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中线不再向北到达墙根,而将重点平稳地分配给左右分立的两个北面城楼——安定门和德胜门。有这样气魄的建筑总布局,以这样规模来处理空间,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
梁思成先生说得太对了,这条雄伟的中轴线,只有唯一,没有第二。这条中轴线上的伟大建筑物以及它两侧的建筑群,在世界上也是毫无逊色的第一流建筑物。看看这些建筑物有多美:远远望去,以金、红两色为主调,满目青砖灰瓦映入眼帘,辅以绿枝飘拂、花枝出墙的四合院所营造的安逸恬静,与车辚辚、马萧萧的大都市的繁华热闹,构成强烈的视觉反差,正如北京人所感受到的极具震撼的审美体验。经过这么一学习,我明白了,这么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北京城,这么世界第一流的中轴线,我们当然要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了。
经过这样的学习,我还有了新的收获。我发现中轴线两侧,不管是建筑物还是其他的事物,比如街道啊、胡同啊、坛庙啊,都是对称的。比如永定门大街上,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前门城楼的东面是崇文门,西面是宣武门,即所谓的前三门。前门城楼子有两个闸楼,两个瓮城里都有故事。两个瓮城分别有庙,东边的是观世音庙,西边的是关羽关老爷庙。这两个庙过去都相当有名,香火很旺,据说都很灵验。过去的大清门也就是中华门,左右各有两个门,东边是长安左门,西边是长安右门。天安门两侧也各有门:西三座门和东三座门。穿过西三座门有南长街,穿过东三座门有南池子。据说中轴线两侧的石狮子也是成双成对的。以上我说的都是宏观上的、大面上的,还没有说到中轴线和我个人的关系,更没有说到这个题目“我与中轴线上西城的戏曲艺术”。
您先别忙,这我就要说到了。其实我这几十年的悠悠岁月和这个中轴线的关系还是挺紧密的,我这个“老北京”从小就住在东珠市口东口,我家大门南面正对着一条叫过街楼的胡同,穿过过街楼就到了东晓市。过去的精忠庙也即和后来的梨园工会差不多性质的组织,就在这条街上。再往南就到了金朝的时候被称为鱼藻池,也就是后来的金鱼池。从这里一直往西,走不了多远就到了珠市口南大街,过马路再往南可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桥娱乐场了。小时候我可没少去金鱼池和天桥,跟小伙伴上那儿玩去。
我小时候上的是位于鲜鱼口东口内的贾家花园胡同的普励小学。这是个有钱人家办的小学,董事长是同仁堂乐家的代表。也就是说这个小学是老乐家出资办的,请的教员都是一流的,所以这个学校的学费很贵。上这个学校来学习的都是家里比较富裕的子弟。还有一个挺有趣的特点,董事长家里个个都是京剧迷,都爱票京剧。学校的老师里京剧戏迷也非常多。像我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汪老师,就拉了一手好京胡。教地理、历史的贾老师就票京剧老生,汪老师经常给贾老师调嗓子。教我们自然的侯老师,他虽然不票戏,但他的哥哥是名票,票梅派青衣。有一次侯老师的哥哥票京剧《四郎探母》,扮演其中的萧太后,我们同学都花钱买票去听戏,捧我们老师。我们小孩虽然不大懂,但拼命给老师叫好,可以说我从小就让老师们给开蒙了。再说说我们这个小学的校址,可是大有来历。为什么叫贾家花园?原来这里是明代的一个大太监贾桂家的花园。有一出京剧叫《法门寺》,其中有一个主要的角色,为大太监刘瑾手下的红人,站在刘瑾边儿上勾着豆腐块脸的中太监,就是这位贾桂。这学校的老师之所以都喜欢京剧,说不定和这个贾桂有点什么关系。当然这仅仅是猜测而已。
我的中学是坐落在天安门西边的南长街内的北京六中。20世纪50年代初,六中可是个颇有名气的中学。当时中学挂上号的有所谓的二、四、六、八,也就是二中、四中、六中和八中。这4个名校,有3个坐落在西城区。我们六中不仅学生的功课棒,考上清华、北大等名牌大学的人特别多,还有一个特点,也是学校内爱好京剧的老师特别多。尤其是在语文组内。组长孙照老师是个胖老头,其貌不扬,可是来头不小。他的爷爷是光绪朝的军机大臣,担任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头头和兵部尚书的孙毓汶。孙老师不算学富五车,又特别喜欢去剧场听京剧,因此常常没有充裕的时间给学生判作文。老师也有办法,把学生的作文簿带到剧场。遇到不爱听的戏码(剧目)、不爱看的演员,老先生就拿着一撂学生的作文簿,来到剧场的休息室,也就是观众喝水抽烟的那个地方,找个犄角旮旯一坐,摆上作文簿就判起作文来。我曾在不同的剧场里碰见过好几次这样工作的孙老师,您说逗不逗……
还有一位张岱老师,这位老师的学问特别大,而且特别有口才,讲起课来,真是字字珠玑、声声入耳啊。学生听得是如醉如痴。我有幸听过他一学期的课,之后换了老师真还是有点儿接不住。这位老师不仅能唱京剧,而且拉得一手好京胡。
组里头能唱的老师不少,还有一位名票,是鼎鼎大名的世家子弟李克非。他的父亲曾在民国期间当过北京卫戍区司令,大概叫李晓东。克非老师和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是表兄弟,而且过从甚密。张伯驹是宗余派老生的大佬,您说克非老师的能力差得了吗?所以有时下课以后,张岱老师拉胡琴,克非老师唱,学生里面有痴迷京剧的,就在教研室外面偷听。您说这情景多逗……
现在的中学里面大概没有这情景了。这个学校的师生为什么有那么多喜欢京剧的?您是不是觉得有点怪?原来呀,北京六中的前身,在清朝的时候,是清廷内务部管辖的升平署。清朝唱戏的伶人要想进到宫内去伺候皇上和太后唱戏,就得通过升平署。在署内的戏台上先唱一回,署里管事的大太监认可了,报上去,批准后再发给你“腰牌”,这才能够进到宫里成为“内学”,吃钱粮当差。这升平署也可以说是清朝的文化部吧。可能与这里的风水有点关系吧,沾了点儿仙气儿,所以我们学校里边儿大多师生才都那么热爱京剧。
我在北京参加的第一个京剧团,叫新燕京剧团,也就是现在的风雷京剧团的前身。那是1964年的事儿。团址就设在北京大栅栏里的庆乐戏院。我在这个剧团大概干了8个月,每天上班要在大栅栏胡同来回地走。这胡同不大不长,可是大买卖铺户太多了,像同仁堂老药铺、瑞蚨祥绸缎庄、张一元茶叶庄等等。还有好几个老戏园子,这个留在后面再说。我在这个地方干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创作了好几个戏,有现代京剧《南海长城》《龙马精神》和改编的现代京剧《节振国》,和许多京剧名演员如吴素秋、梁益鸣、姜铁麟、张宝华,还有一大批中国戏曲学校的毕业生如郝德跃、关静和、叶群和黄宁生等等相交为好朋友……
我参加的第二个剧团,叫北京曲艺曲剧团,那已经是1979年了。这个剧团有两个团部,一个在西单路口的西单剧场,一个仍旧在大栅栏胡同里原来的老戏园广德楼,现在改成了前门小剧场(当下经过重修,名字又改回来了,仍叫广德楼),专演曲艺中的鼓书和相声。后来这个剧团又分成两个团,一个叫北京曲剧团,一个叫北京曲艺团。我被分在这个曲剧团干编剧,干了三四年,创作了一个现在仍然能够演出的好戏《珍妃泪》。1984年,我从这个剧团调到北京市文化局,筹办《新剧本》杂志。我在这个杂志社一干就是15年,由普通编辑最后成为副主编。我们杂志社的社址就在北京西单六部口的文化局内。退休以后我也没闲着,该写戏写戏,该写文章写文章。到了2008年,我们又在西长安大街上的长安大戏院的4楼办了一个文化公司:盛世和鸣文化公司。干点什么事呢?还是给北京的或外地的剧团写戏吧,给各电视台做点节目吧……一干又干到2018年,又将近10年。我因为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干不动了,所以才彻底回家。但还是没闲着,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有的同志问了:你说了这么多,是在给自个儿写自传吗?你干吗呢?我跟大家说,从我的住家地址到上小学、上中学,参加的剧团也好,在文化局办杂志也罢,甚至退休以后到长安大戏院的4楼办公司,我可都在中轴线的两侧,基本上围着西城区转,而且我干的都是文化的事。绕来绕去说明了一个概念,北京的中轴线两侧,尤其是这个西城区,可不仅仅是大街、胡同、伟大的建筑物等等,这里边也是有文化的,是诸多文化事物的载体。特别是京剧这门伟大艺术的根、魂和神,这一点,千金难易,是任何地区所没法比拟的。
广德楼 拍摄者:王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