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喜欢一样东西,感觉是在受煎熬。
那一段时间,为了一枚玉章,只生活在几个瞬间。
一枚玉章,清代的,是和田白玉,方方正正的章体上一个腾空的龙纽。不过是一枚玉章吧,却令我有惊艳的感觉。惊艳它通体的细腻和光泽,细腻得如同啫喱,仿佛会随着你的目光颤动。那光泽,糯糯的,宝光将泻未泻。
又一次要求店家取出时,黑缎的盒子缓缓打开,它安安静静地迎接我。待我将它托上手心,安静突然被打破。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即刻弥漫了玉章的全身,仿佛是重逢的喜悦的泪珠,仿佛是心底的无言的熨帖。
这枚玉章的印文,是清丽端正的字体:清露新桐。将这几个字放在电脑上看了又看,感叹它的漂亮之余,想到去追究它的意味。就像看到一个美人,要去探访她的灵魂。
汉 “杜宝”玉印 甘肃省博物馆藏
查了又查,终于在陆游的诗文里看到这样一句:“明月长庚天欲晓,新桐清露暑犹微。”这只是晨间的景致嘛,不甘心,再找。千千万万个字、词、句、段中,冉冉浮出的是李清照的《念奴娇·春情》:“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有些意思了。这首词一开一合,忽喜忽悲,乍远乍近,其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这句,是笔锋转得最惊心处。
看注释,原来“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并不是李清照初创,也是引用。《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故事,说王恭和王忱原是好友,后却因遭人离间而产生矛盾。只是每次遇见良辰美景,王恭总会想到王忱。有一春晨,玉恭独自漫步到一幽胜处,书上说“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被人誉为“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忽然怅怅冒出一句:“王大故自濯濯。”语气里半是生气半是爱惜,翻译成白话就是:“唉,王大那家伙真没话说——实在是出众!”
想来,这枚玉章的主人,也必是一个“濯濯如春月柳”的人物。深深感叹另一濯濯之人、之事、之场景,才刻了这枚玉章随身携带。是真爱怜,真赏识。
这枚玉章,灵魂比体质更美。
由此,更喜欢。早上去上班,见路边的梧桐返青抽芽,禁不住微笑,心里一遍遍念叨:“清露新桐,清露新桐……”
喜欢的煎熬中,给朋友发去一短信:“一玉章,忒喜欢。银子少,拿不动。”憾意结成硬石,一颗颗扔出去。这个朋友,亦濯濯然,是可以与之谈玄机和天籁的那种。
不料那边回过来一句非常朴实的话:“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拥有。”
是吗?也懂。只是煎熬中的人,有时迈不过这道坎。
终于,有一天店家说,那枚印章卖掉了……
如今,路边的梧桐树早已枝繁叶茂。我呢,失去了那枚印章后,仍常常怀念它那细腻得似乎要融化的玉质,常常想起那些细细密密的喜悦的露珠。每个清晨,每棵树,仍会使我想起清露新桐……也许,不想拥有的喜欢不是真喜欢,但,如果失去了还是喜欢,那便也是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