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八点一刻迈进家门。迈进家门之前,她的步伐还很矫健。当从提着的手袋里拿过饭盒、毛线、抹布和其他一些使手袋终日饱满的东西之间摸到那串钥匙,稀里哗啦地抖落出铜钥匙拧开门,她就觉得身体发软,骨骼松弛,她的手一下子扶住了自家的门框。跨进门槛像越过了百米冲刺线,攒足的所有力气都是为了冲刺之前的路程,过了这个界线她可以松懈下来一般,她扶着门框的手在抖。祝青青像挪一袋土豆、萝卜一样将自己的身体挪进屋,回手带上门,门在她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之后,她的脑袋便开始嗡嗡响,像被门的声响震着了。嗡嗡之中还夹着酥酥的麻醉感,整个的头重得始终垂着,她向着床攀缘过去。
下班回来的路上,祝青青发现天气变了。她想今年大概冷得要早些,厉害些。她不知道今天是冬至的第三天。祝青青在周而复始的劳作中忽略了各种节气,节气对于城市人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他们不播种、不晒谷,春华秋实远没有效益好不好、开不开工资、不开工资再干点什么赚点钱,更贴近生活。像祝青青这样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不占少数,他们生活得很实在,原本就少有的浪漫已在生活的磨砺下磨损殆尽。祝青青只是觉得冬天的脚步太快了。雪粒子像硬壳的高粱在空中呼哨。祝青青对雪粒子不陌生,对硬高粱也不陌生。她在北方长大,下乡时在北方农村,那里是一个出产高粱的地方,所以,祝青青很容易也经常把米粒大小的东西与高粱做联想,不过祝青青是一个联想并不丰富的女人,如果想,她也只想到高粱本身这一层,就像她的生活。
祝青青躺在床上,困倦极了。她吃力地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她的目光由于疲倦而显得迟钝,石英钟在祝青青家那面墙上嘀嗒嘀嗒、有板有眼地走着,石英钟是夜市地摊上卖的那种,看起来很华丽,价钱却便宜得让人吃惊。祝青青抬起胳膊捅捅躺在身边的丈夫,如果不是祝青青抬起了胳膊捅醒了熟睡的人,我们谁也没发现在她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他简直像隐藏一样卧在那里,四肢蜷曲使身体抱成一个团,一动不动,被子盖过他的身体、他的头,像一个包袱坠在青青身体右侧,连呼吸声都被包裹在被子里面。屋子里只有祝青青的呼吸声和相比之下十分清脆的钟声。屋外飞动的雪粒子变成了大片雪花在飘。天在无声无息中越发凛冽了。祝青青捅过丈夫之后,转过脸,仰着脸朝天花板出神。捅丈夫时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要跟他说。丈夫含糊地应了一声以后,她就拿不准地到底想要说什么。她的脑子里在为那五百元钱转动着。她本来想一进门就找机会告诉丈夫,她脱口而出的是去烧壶水吧。
丈夫很慵懒地爬起来,披上外衣趿拉着拖鞋到厨房打开煤气,烧上一壶水,又飞快地回到床上。祝青青就奇怪自己怎么没说出那五百元钱的事,自己本打算先告诉丈夫这件事,她躺在那里想怎么跟丈夫说雄本塞给她那个红包。
快下班时,祝青青被雄本正一叫到车间办公室,雄本在叫她时一脸正气,没有笑容,只用手点着她,说,你来一趟。祝青青忐忑地向办公室走去,在工作的机台与办公室短短的一段距离,祝青青飞快地回忆检讨着自己,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吗?
雄本正一给她那个红包时,也只简洁干脆地说了几句话,祝青青由于没有思想准备而惶惑紧张,她除了听清了说她活干得好有贡献,剩下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祝青青收下这个红包,她知道里面包着的是什么,她当时没敢看或没好意思打开看。回去后在换工作服时她悄悄打开,她的心一惊!五百,她不由得兴奋起来,祝青青以为很多人得到了这份奖赏呢,她知道作为车间主理的雄本正一有权力奖罚工人。稍做观察之后,她发现很多人没有得到这额外的奖赏,事实证明,除了她没有人得到此待遇。祝青青心就慌了,如果不是大多数人同拿的报酬,在祝青青眼里就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坚决不能拿。何况这个雄本对自己总是有点那个,对于这一点祝青青心里非常清楚,再朴实的女人心里也是敏感的。只是祝青青不理解车间里有那么多妙龄女子,雄本为什么对她这个芳华已逝的人感兴趣呢?祝青青手里攥着那个红包猜测,这也许是雄本正一自己的钱,是他心怀歹意的手段,想到这儿,她便在姐妹们欢快地换工装时,向车间办公室走去。
祝青青没有找到雄本,大赵在换好衣服后,喊她:“青青,快走哇。”
祝青青又慌里慌张地转回来,随大赵走出大门。
祝青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丈夫说:大赵今天又挨罚了,祝青青说时很气愤,那种火气在她胸中涌动的程度使祝青青自己都觉得没有来由。
丈夫说,外企老板也太拿咱中国人不当人啦。
祝青青脑子里忽然划过雄本正一几次对她那份温和和今天给她钱时的一脸正气,觉得丈夫说得不完全对。
大赵的手也太笨了。祝青青又补了一句。
大赵今年四十八岁,像她这种年龄在单位组合时是最危险的一拨儿,大赵为了不提前退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户口的年龄改小两岁。为了改动这两岁,她可是踏破铁鞋,托人找门,人情费花去几千块。有人给她算过,一年工资也就几千块钱。大赵办成这件事乐得跟上了天似的。大赵叫赵秀芬,性格粗粗拉拉,干活力气大,服装厂没转卖时,她不上机台,干些零碎活儿,后来还当上了班长。工厂合资后,一批人被精减下岗,大赵被留下来,跟她改变后的年龄有关。大赵重新上岗后,力求让自己生龙活虎。大赵不愿意别人叫她赵秀芬,更喜欢让人叫她大赵,时间一长,人们忘了还有一个叫赵秀芬的女人。平时只见爽爽快快的大赵在人们中间说笑,最近,大赵笑声少了,日方老板冷峻的眼神和大赵日渐虚弱的身体吞噬了大赵的笑声,高速流水作业使大赵有一天差点倒在机台上。
祝青青她们怕那情景被日方老板看到,赶紧把大赵扶到了厕所,关上了女洗手间的门。机器在外面隆隆地响着,大赵在厕所里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祝青青看到汗珠从大赵鬓角那绺黑白相间的头发滚落,祝青青想到大赵的三个儿子,一个成家,一个尚未迎娶,一个毕业在家待业,祝青青觉得大赵托人改户口为什么一下子不多改几岁呢。
祝青青算是幸运的。厂里二年前转卖给外商,大部分工人下岗或重新调换了工种,祝青青被留下来,仍然在成衣流水线上,外商管理后,厂里经过短暂的动荡,很快平静下来。工人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祝青青她们几乎是头不抬,眼不眨地在机台上操作。服装厂的生产过程本来就是快速流水,你传我递的干活方式,变成外企以后,要求工作效率更高了。每天下来,姐妹们都感觉到浑身僵紧,腿脚发酸,她们抱怨得厉害,她们窃窃私语,目光悲愤。她们的目光永远不敢直视车间主理雄本正一,雄本正一巡视性地从一排排机台前走过,目光威严,如果不是他过分矮小的身材,他有棱有角的脸部轮廓和神色,倒像个杀戮战场的将军。他对中国的女工没有笑容,中国女工相互议论他什么他都听得懂,他是个中国通。
很多人动过离开这个厂的念头,直到现在,真正走的也没几个,其中还有两个是被雄本正一罚过,并报告了总裁,逼上梁山的。几个女工在厕所里骂骂咧咧:日本人什么呢,就是变着法地压迫中国人。日本鬼子心肠最狠。祝青青也在厕所里。祝青青没有插言,姐妹们说她懦弱。祝青青确实没有激起那么大的仇恨,只要这个厂子还在,她就会兢兢业业地干,合不合资卖不卖与她关系不大,她已经在这个厂度过了十五个春秋,对祝青青来说,她的课题就是上班、做工。
厂里发薪时,人们忙着往腰包里揣钱,忘了咒骂,腰包鼓了,腰就弯了,钱完全可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何况厂里那些小青年,早就盼着外商独资这一天。他们因为独资而清高了,尽管在厂里劳作辛苦严格,自己好歹也外企员工,有一种洗心革面的感觉。
祝青青对姐妹们的抱怨不理解,那劲头真像把她们给卖了似的,可她对那帮小青年也不理解,为啥呀,神气得跟当了地主似的。其实是祝青青不懂社会潮流,在外企拿高薪(不一定真正高,总比原来的高得多)有种白领的优越,足以让他们在有些同学面前倜傥一番。
雄本正一这个人很怪,他不苟言笑,不徇私情,还有一句是女工们总结的:不通人性。这个雄本正一不知为了什么一瞄上祝青青脸上的肌肉就颤动。他看祝青青的目光极其锐利,刷一下刺到祝青青的心尖上,有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每次她与雄本目光相对时都把祝青青慌得出一身热汗,她的胸口甚至都热得难受。有两次,雄本在走到祝青青的身边时,故意拿她箱子里的成品检查,那双手触到了祝青青在机台上忙碌的胳膊上。
夏天里,车间很热,祝青青和其他女工一样,穿得极简单,露着白藕般的胳膊。可是,大家也都这么露着,也都在忙碌着,祝青青没有发现雄本对其他女工也这样。
祝青青又想到了那钱的事,这会儿,她好像决心要说明一样看着丈夫。
丈夫的面颊是那种放松后的安详,他紧闭着双眼,鼻息声很重。
祝青青心里像被什么绞着,十分懊恼后悔,她不该拿了这份特殊的红包。她恨自己当时头脑咋那么简单呢,她一点都没多想很欣然地接受了,她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就接受了呢?躺在家里仔细想时,真的看到了自己隐蔽的想法,她知道自己目前需要钱,女儿在大学里一天比一天开销大。刚入学时,她上正常班的工资,供女儿并没感到紧巴,最近女儿常回来取钱,她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同学聚会、过生日、旅游、买服装。祝青青心里也有点不太高兴,女儿不懂节俭,在学习之外还有这么多花销。可是一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除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再没去过别的城市,她又乐意拿出钱来让女儿愿意去哪儿去哪儿。
她的世界是一个简单的平面,只有女儿使她的生活升华了,女儿从小聪颖,七岁上了一年级,高中没毕业由于优异的成绩破格进了大学,被一所理工大学选优择录。女儿在小学和中学两次参加数学竞赛获得国家级第一名。那时,祝青青被振奋了,平生第一次被一种荣誉感充塞,她的心里被鼓胀得要爆炸一般,她的神情被同事们发现,同事们向她打听,祝青青带着几分羞怯把女儿得第一名的事情转述给大家,人们都觉得祝青青才没有白活,祝青青太应该兴奋了。祝青青的辛苦没有白白付出,祝青青的丈夫是一个与祝青青同样不爱表达的人。他从参加工作就在一家街道企业做工,一直到现在他仍然在这个企业,他工作的企业不大也不算小,有职工三百来人。在这三百人的额定里走了一批又一批,来了一批又一批,祝青青的丈夫算是这个厂里最老的了,他可以在工厂里作为资格最老的工人被最年轻的新来的没有技术的厂长管理,他可以没有任何奢望在这个厂直到退休。他每天早出晚归,祝青青也是早出晚归,幸亏女儿上了大学,家里没有负担。这一阵子厂里搞技改,他几乎把二十四小时全给了厂里,今晚,他就想好好睡一觉,他连晚饭都没有吃。他听见祝青青下班回家的门声,但他的眼皮发黏,他的喉咙发紧,想说句话,还没等喉结运动,他就睡过去了。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祝青青在厨房里干嚼馒头的声音——祝青青咀嚼东西时声音很响,这是他结婚之后才发现的。每次在祝青青粉碎性地咀嚼过程中,他都有一种愤怒的感觉。祝青青除了咀嚼东西淋漓尽致让他无可忍耐之外,祝青青是个好妻子,勤劳、朴实、节俭,这些要被新时代女性彻底淘汰的德行在祝青青骨子里格外蓬勃。他和祝青青经人介绍结婚,婚后十八年没怎么吵过嘴。他们结婚时,祝青青刚从乡下返城,他已是有五年工龄的工人了,当时祝青青很自卑,觉得自己还没工作。祝青青这个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好,她就像一粒沙子一样在漠漠黄土坡上。其实祝青青很有让自己骄傲的地方,她很漂亮,她的长相是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丽,还透着点冰清玉洁的风骨,可惜祝青青那样的性格和贫民家庭出身把这丝气质给忽略、淹没了。如果是另外一些城市女孩或是高干诗书家庭出身的女子,配上祝青青这一副长相,那会被那些女子发挥得高贵清纯,相得益彰。祝青青不觉得自己漂亮,大家都说她的女儿漂亮,她的女儿长相随她。祝青青下乡时在青年点被最有男子汉气概的点长看上了,当时祝青青没觉得自己的优越,只是觉得她不配那么帅气又有工作能力的点长,那么多女孩子追求年轻点长。祝青青和一些知青在大苇塘里割苇子,歇晌时,点长打了苇塘上空的大雁烧熟后送给她,祝青青吃那雁肉时,觉得好吃极了。后来点长被选送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再后来去了北京,年轻点长临走时还对祝青青说,我等你,祝青青看着潇洒过人的点长的面孔说,我不……
祝青青那时心里真没动,她老觉得配不上年轻点长。年轻点长不但人长得帅,还有好嗓子,歌唱得非常迷人。年轻点长多年后在首都娶了一个跳芭蕾舞的,据说是跳《天鹅湖》的领舞,祝青青得知这一消息时,心里仍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那时,祝青青正等着邻居王妈给她约定时间相对象。
回城后,几个当年的知青凑到一起谈起年轻点长,都说他真的等了祝青青一阵子,都说年轻点长算是个好男人,祝青青点点头。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在这些当年的知青中,祝青青是个怪人。祝青青的确有点怪,她的怪气还表现在她的平淡麻木上。她的周围朋友和当年的同学中,有很多人发了财升了官,祝青青从来没在家里念叨过,只是在女儿上大学后,需要一笔钱时,她的脸颊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几天里情绪不稳定。当年对祝青青怀有几分憧憬的一位中学男同学主动借一笔钱给祝青青,祝青青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把一沓钞票揣进包里。此后,祝青青常常在厂里替人顶班,她想着那一沓钞票,她要尽快挣回那笔钱,虽然祝青青知道这叠钞票对于她的这个男同学简直是九牛一毛,但是祝青青心里发沉,自从她需要这笔钱之后,她就觉得每天的步子沉重许多。
祝青青躺在那里,再懒得爬起来,她想明天早点起床,把红霞最后两个班顶上。红霞去无锡旅行结婚,自从红霞走后,祝青青顶替红霞上双班,红霞的班下来之后,吃点午饭,正好可以上她自己的班,红霞还有两天婚假到期。再有,就是把那钱还给雄本,如果不还,她心里会永远不安的。祝青青躺在那里,眼睛空洞洞,像被窃光的仓库,直挺挺的,她把手伸过去,摸到丈夫的胸肌,祝青青好像忽然想起自己和丈夫之间的那件事已经好久没做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心真的痒痒地涌动几下。她的手顺着丈夫的胸脯向下,直到在那萎顿的感觉中停下来,她知道她和丈夫都困极了。她的手滑落下来,丈夫没有发出鼾声,她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他没有什么表示。她听见水壶吱吱冒气的声音,她想去灌上那壶水,她想,再等一会儿吧,等水大开了,让丈夫去灌上它。她喃喃道:“呆会儿把水灌上。”丈夫似乎答应了一声,还是没答应,她已经听不清了,她们被困倦吞噬了。那滚滚的水声很响。
祝青青的脑袋迷迷糊糊,脑子里是那件红色马海毛毛衣该收针的领口,她拿不定主意是并十五针呢还是并十针。领子开小了女儿会嫌欺脖子,也土气,开得过大吧,外面天又这么冷,领口会钻风的。祝青青的脑袋飘飘忽忽,已经听不见水壶里水往外喷的声音,躺在床上,她舒坦极了,身下的被子也暖上来,暖过了全身,她的四肢发软但很自在地伸展在床上。祝青青感觉到有一枝芦苇刺痒她的鼻尖、眼睫毛,她想睁开眼睛看看。祝青青接下来又做了梦,一串稀奇古怪的梦,她梦见了雄本正一。丈夫睡着了,在祝青青也睡去之后,他发出了惊人的鼾声,赛过厨房里沸腾的水。
水壶里的水漫过壶盖,把壶盖捅起一条缝儿,水从里面畅快地溢出来,流至微弱的火苗上,火苗被水滴亲吻着,很激动地跳跃,热烈过后是垂死的挣扎,火苗终于坚持不住水的摧残,彻底熄灭了。煤气管道里的气体沿着没有遮挡的出口游荡,它们穿过厨房,从屋子上空蔓延,一直到床上两个困倦而酣睡的人。
这时,祝青青的手无意间摸了摸丈夫肩上的被,她一定是下意识地检查丈夫被子盖没盖好。
石英钟敲响了十二下,是那种模拟铜锤的音质极脆,把夜推向了一个极致。
这天晚上,雪下得极大,在铁道北的棚户区住户的门被雪封死的不算少数。祝青青家在铁道南住着楼房,她们家居住着一室一厅,建筑面积40平方米。第二天早晨,认识祝青青的人没有看见她们两口子从家门出来。
尽管是大雪天,祝青青工作的那家外资服装厂在上下班的时间,大门里涌满了人,成千上万。
三天之后,一个非常俊秀的女大学生手举着一张当地晚报,眼里噙满了泪水。“祝青青”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印刷出来使女大学生成了一截木桩子。
(原载于1998年《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