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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外

在我和郑彤彤断绝关系两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郑彤彤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郑彤彤的声音还是那样娇嗔响脆,一个劲儿地说:“秋姐呀,你就不想我?连个电话都没有,什么信儿都没有了,你不想我,我可一直在想你。你别想把小妹给丢了。”

郑彤彤说得有情有义,她的热情让我张口结舌。若在以前,她的这种口气我会觉得非常之正常,可是今天我就有点儿不能接受。

郑彤彤还是郑彤彤。

即使她知道我的突然冷漠和疏远是我在心理上彻底与她割舍,分道扬镳,她也会面不改色。

她在电话的那一头温度一个劲地上升,“这回还得秋姐你帮忙,你要不出台,你也知道我会难堪的。”她故意以一种撒娇的口气,让我高兴,“你到我这来一趟,我又有好活到手了。你帮我,我亏不了你的。”

郑彤彤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像在诱惑,或者说在等待我的答复。

我当然知道她又要到手的活儿是指什么。应该说她的本事越来越大了。走进郑彤彤布满浓密杂草和绿茵的陷阱里的那些猎物也许永远都怀有一种感激的心情。尤其是随着中国这场深刻的变革而爆发的那些乡镇企业的明星们,摇身走进多少年来只有国家领导人才能经常露面的电视屏幕,那么,在雄厚的资金或者捉襟见肘的真实家业中出一把血,那无论如何都是一次辉煌,无论如何都算是郑彤彤天意般对他们的青睐。在安经理那儿,我就感到了那一点。

见我沉默,郑彤彤又说:“上次我们合作得多好!”

在我尽量回避着什么时,她又提起来,回味那件事,对她,那的确是一次成功。

她的提示使我觉得胸口越发沉闷,没有空间呼吸。我不假思索地放下电话。

我忘记了我不该在郑彤彤面前表现得那么不冷静,这究竟是一种拒绝呢,还是一种脆弱?总之放下电话后我心很乱。

电话铃又响了,连续几次,我没有去拿起话机,像是要与什么诀别。那电话不知道是郑彤彤又打过来的,还是其他办公室打来的。

一片沉寂过后,我就觉得自己没必要动这种干戈。激愤之初我还真为自己而感动,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为了某种正义。为了正义而仇恨、发火,痛快淋漓地鄙视郑彤彤。转念一想,就觉得自己很虚弱。与郑彤彤那次珠联璧合也不是郑彤彤强迫的。看起来像是友情出场,而且也由于自己使问题更加深化,深化到安经理后来离开宽大的写字台,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沓儿钞票。安经理笑呵呵地拿着钞票,很慈祥,也很随意。他说:“你们下来很辛苦,有些事不如我们企业活络。每人一点儿劳动小费,略表心意。”

安经理把钱放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谢过之后,郑彤彤走过去。由于激动,郑彤彤脸颊潮红,目光炯炯。一个女人的生动、娇媚除了在爱意的怂恿下无所顾忌,在实惠面前同样可以熠熠生辉。

当然,后来我和我们一行人并没有拿到安经理额外馈赠的这笔酬金。我们的无奈是没办法在安经理面前“分赃”。

对于郑彤彤,自己是不是隐藏了一丝嫉妒?当安经理拿出大捆大捆的钱装进郑彤彤书包的时候,我对着没有经过任何周折统统装进郑彤彤书包里的这笔可观的制作费用,觉得一切都来得这么容易。

那天,郑彤彤敲开安经理办公室时是上午9点钟。郑彤彤率领摄像何俊,灯光雨青还有我,进入安经理的办公室。

当时,安经理正坐在一张宽大平坦的老板台后面打电话。一束阳光正好从窗前一墩八音树缝间射进来,照在安经理半边脸上,使他的脸半明半暗。细密的纹路在眼角闪光,安经理用手示意我们先坐。电话里是一桩棘手的生意,安经理在这边的每一句话都极具威慑力和诱惑力,我们在对面沙发落座。电话打得很有弹性。看得出安经理很有些不好意思怠慢了我们这支从省城省委大院来的新闻单位的记者。

“我们是环球影视制片中心的。”这是郑彤彤的开场白。环球影视中心是省直属影视宣传新闻单位。专门制作电视片,宣传树立先进人物、改革经验。这是郑彤彤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走到哪儿用到哪儿。以不变应万变。说着,郑彤彤从肩上挎着的那只精巧的皮包里拿出名片,双手递到安经理面前。名片上确有醒目的省直字样,下面是省委总机电话转房。

如果不是这次出发前我到过郑彤彤的办公地点,郑彤彤刚才说给安经理的那番话也能使我相信她在一个省直属新闻单位工作,体制正规,办公环境一流,具有相当所属权。这一点我会深信不疑。

安经理接过郑彤彤毕恭毕敬献上的名片后,从写字台上取了四张名片分发给我们,并礼貌地说:“请多关照。”

出于礼貌,我们该每人回赠名片于安经理,雨青从兜里拿出名片,与郑彤彤一样版式的,只是职务不同。我望了望何俊,尴尬地说:“对不起,早晨出来匆忙,忘记带上名片了。”

没等安经理说话,郑彤彤马上接过话茬:“安经理,有事找我就找到他们了。他们具体干业务的总不拘这些小节,下次可别忘记带名片。”

郑彤彤伴着一串无端的轻笑把我们的难堪翻过去了。

当我看到郑彤彤那张年轻的脸上掠过的那种老辣,我就有一种被捏碎的感觉。

我的名片在兜里,我知道我不能往外拿,因为那上面是我的单位而不是郑彤彤的那个什么环球影视,何俊是不是也有一份名片在身边?有时隐瞒和误解都可能造成意志的扭曲,会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我不知道何俊有没有。

坐进丰达物业发展有限公司的面包车里的那份寒暄和热热闹闹顷刻之间消失了。

没见到这位安经理之前,我就知道安经理的大名。从各种报刊和介绍他的材料中得知这是一位足智多谋、善战商海的人物。进入丰达物业之后,丰达的兴旺景象更说明了这一点。

有人说,与高明的商人握手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少了一个指头,所以我们都很担心。

事情出奇地顺利。安经理召集他的两位副职和办公室主任商议这件事。副手和办公室主任表现出强烈的主人翁责任感,他们马上想到了企业形象、产品、营销和知名度,并且都把这件事看作一次机会。

问题好就好在几位叱咤商场的斗士没有把这当成一次商战,一笔小生意,而是陶醉在省城新闻单位有目标的选择中。加上郑彤彤那张可人的笑脸恰到好处抛出的微笑和我们忠实的鼓动,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总之,何俊已经开始工作了。

我被安经理和他的一班人的创业史所感动。在丰达高楼上俯瞰,你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地,长满杂草。在何俊他们开始忙碌的时候,我久久地站在窗前,从丰达的楼上眺望出去,看着远方,心里被什么缠绕着,我的身后传来郑彤彤咯噔咯噔来来回回踏在地砖上的高跟鞋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机器轰响声。有些人能够开山劈石,驰骋疆场,运筹帷幄,但这并不能说明他能窥见蝼蚁窃洞。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个标题:《黑土地上崛起的人》,我想把这部片子拍得仔细些,把它做好。

何俊把摄像机扛在肩上,对着安经理办公室的白墙打开了镜头盖。

郑彤彤看何俊把机器对准一面墙,急着说:“何老师,先拍安经理呀。”

我扯了一下郑彤彤的衣角,对着她的耳朵说:“何老师在‘调白’。”

郑彤彤有些不自在,马上转脸笑吟吟地说:“安总,您准备一下,一会儿拍您讲话,领带打上吧,这要在省台黄金时间播放的。”

安经理哈哈一笑,扬扬手,“别拍我,多拍产品,多拍大家。”

陪同拍摄的一位副经理对另一副经理说:“你都挡镜头了,怕照不进去,晚上嫂子光看别人看不到你急眼吗?”

那位副经理说:“你真老外,这拍的又不是新闻,晚上哪能看得见?是吧?”他问郑彤彤。

郑彤彤连忙说:“经理您真是个行家,不光会经营,什么都懂,全才呀。”

到晚上酒桌上,这位经理就非要单独与郑彤彤干一杯。

尽管灯光雨青在这之前连新闻灯都没摸过,但何俊是个老摄像,掩盖了拍摄中可能出现的疏漏。

晚上,回到我们下榻的宾馆,郑彤彤高兴得把两只鞋甩出老远滚到床上,抱起电话给她的小对象打直拨电话。

我一个人走出来,就想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这里的夜晚静极了。有海风从远处刮来,那股腥咸味裹着你有种回家的感觉。我突然就想家了。好像还有点刻骨铭心。我望着天空的星星。这里有那么多星星可以让你望着,没有遮挡。在一片一片拔地而起的高楼脚下,还能听到苞米拔节的脆响。你可以把这里看作城市,换个角度也可以把它看作乡村。尽管开拓的足迹掩埋了陈旧的街巷,仍然有浓烈的干草样的气息在夜晚的安宁中弥漫在开发区。

在城市的喧嚣中,我曾经是那么向往过某个开发区。我沿着脚下这条不很宽的柏油马路走着,听见有人叫我。

我回头一看,是何俊。

虽然我与何俊并不熟悉,但在这次行动中,我却感觉与他最近。

我们沿着小路走着,不知该说点什么。

“怎么,睡不着了?”

“你不也是?”

“何老师,你的收入怎么样?”

我知道这种没有铺垫的问话是最缺少文明的,而且是直奔主题。

何俊想了想说:“我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一个中学,一个大学。做爸爸的比别人肩头要重。”

我点点头,觉得何俊还够坦率。

停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那么你呢?”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也是为了钱。”

我不愿让别人提起我和我的生活。我想,人在某些时刻,都可能为利益而动摇,尤其是生活逼迫你不得不想怎样才能活下去的时侯。人很容易堕落,堕落的也许不是他的本质和品德,而是在某些个时候被摧得稀里哗啦的一种自尊,尽管你还具备着强壮的身体和坚定的意志,但这两种东西有时就像一页纸一样。

何俊和我都没了话,好像话题无法进行下去。

“想什么呢?”何俊问我。

“什么也想不起来。”其实,我一直在想,金钱会使人变得不那么清高,不那么自信,它甚至会让你有种被挫伤的感觉。

“你感到委屈了。”何俊对着我说,有安慰我的意思,他的目光也是温和而善解人意的。

“想开了,什么也不必太认真。”他又补充说,“只要我们不违背自己的生活原则和做人原则。”

“这种界限也很难把握。”

“但我们毕竟不同于郑彤彤。”

我们是不同于郑彤彤。郑彤彤可以面对几位经理和众多的陪客大谈她的身世、经历。她的话总是这样开头:“我是高干子女,我叔是,我在北京长大。从小当兵,我这人爸妈拿我没办法。他们说我特任性,我不想靠老子成长,没劲儿。”

郑彤彤一派坦然地说这些。她可以一百次地叙述,叙述到一百次之后,再说起来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宁愿抛开优裕的生活而去自我实现感动不已。她真的想不起来她除了拥有这份高干生涯还有过什么别的经历。

人们立刻向她敬酒,敬慕三分。

一听她说这话,我就觉得上帝都在发抖。郑彤彤第一次看到我时,就曾拿过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生活照,照片上的郑彤彤身着朱红薄纱长裙,舒展着一支白藕一样的胳膊斜倚在金黄色沙发里。从照片上所呈现的沙发的光泽和质感就能想象得到真皮沙发的柔软、舒适和昂贵。沙发背面是一幅19世纪印象派油画。若隐若现的酒橱在照片的角落中更显华丽。

郑彤彤指着照片告诉我,这是她在家中拍的,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家里生活很舒适,现在这里……”她耸耸肩。她说这话时是在她的宿舍里。那时,她的宿舍有三张床,她的床上铺着真丝绸床罩。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神态的洋娃娃。床头柜上放着她那张在家里照的照片——被一个木质相框镶嵌着。她的床头柜上时常扔着一大堆话梅和其他小食品。同宿舍的另两位姑娘洁净利落的角落就显得十分窘迫。

认识郑彤彤的人都称赞她是个有抱负的姑娘。郑彤彤自己也常常觉得屈尊了。

如果没有后来她弟弟的出现,见过郑彤彤的人都会替她生发一点惋惜。

她弟弟在她不在的时候找到宿舍。他穿着典型乡下男孩的衣着,一脸拘谨地坐在郑彤彤的床上一动不动。

宿舍的两个姑娘回来,看到这个少男,就问:“你找准?”

“我找我姐姐。”

“你姐姐是谁?”

“郑彤彤。”

当时两个姑娘的吃惊程度可想而知。她们再怎么具有联想的天赋也无法把眼前这个旧衣旧裤、满面微尘和质朴的乡下男孩与郑彤彤联系到一起。她们怕他是个小骗子,就问他一些郑彤彤的情况,比如年龄、长相。把这少年弄得在那里直拍衣襟,小声嘟哝:“是俺姐这还有错?这还有错?”

两个姑娘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少年坐在床上有些焦急,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看到每一处眼里都迸发出新奇的亮光,还有点激动。

少年先是拿起床头柜上花花绿绿包装精美的食品袋子,左看右看又放回原处。随手又拿起上面的相框。少年眼睛一亮。“这真好看呀,这是在哪呀?”他自言自语。

两个姑娘一直在观察着少年。看到少年面对他姐姐照片的表情,都愣了。“这不是你家吗?”少年被她们问得也愣住了,使劲地摇头,郑彤彤回来后,看到弟弟也吃惊不小。

郑彤彤的本事在于她诉说的你没办法不信,她告诉安经理说她马上要出国,签证都拿到手了。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沓美元来,很随意地在那儿把玩一会儿,放回兜里。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还带着美元。我想那或许也是她的一件道具。

由于郑彤彤的爽快、大方,在我们离开丰达物业发展公司时,她为我们每人要了一件纪念品。她说她这是为了让大家记住丰达人。

那可真是一件很不错的礼物,双轮提拉式旅行箱。安经理说:“这正适于你们走南闯北用,方便。”

在丰达送给我们的箱包里还装着海边游泳时申达公司为我们买的游泳衣。

那天傍晚,安经理安排我们去了一趟海滩,游泳,我们几人没带游泳衣,因为在我们的日程里没有这一项。安经理他们很慷慨,要他的部下买了时下最好的泳装。

当时我并没想把这件泳装带回去。我总觉得某些时候的馈赠与勒索有关。郑彤彤把泳装塞到箱包里,小声说:“不拿白不拿。”

但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收拾衣物时看到这件泳装,就感觉郑彤彤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这件样式新颖、花色新奇、高弹性的泳装,从质量到款式确实是几年前爱人送给我的那件没法比的。

临行前,安经理安排了丰盛的海鲜宴为我们送行。

郑彤彤坐在安经理身边,显得尤为激动和兴奋。酒菜是与郑彤彤甜美的恭维一起拥上桌的。席间你敬我,我敬你,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好像最后大家都在说,“难得一聚,今生有缘,有缘相会,该一醉方休。”然后就是喝酒。

席终要散时,安经理那辆“宝马”送我们返城。我们挥手与安经理告别,与丰达告别。

安经理一行人站在车前说些感谢的话,办公室主任一再叮嘱我们播片子时要通知一声。

我悄声对何俊说:“终于结束了。”

何俊会意地点点头。

在我临踏进车门那一霎,安经理走过来,伸出手与我告别,安经理喝了很多酒,脸很红,眼睛也红彤彤的,他用那对有些醉意的眼睛在直直地盯着我,握着我手的那只手很有力地攥了一下,“我是不是喝多了?有机会你再来丰达吧。我说的是真的,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

“宝马”不羁地脱缰而驰,郑彤彤坐在车里双手拉着结实的书包。她恨不能顷刻到站。

而那时候,我一直在想,骗与被骗也是一种默契。

(原载于1996年《芒种》) GsEkUSYc0kAbwS6zeU2YbQzIyiu1PH/NaQ9NTZpQvVZyZOEw4Pb6QkA8qbBZ2P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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