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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菊

按说,菊菊和清哥家算不上近支儿。菊菊是清哥大表姐的小姑子。菊菊的大哥做了清哥姑母家的门婿。清哥家和菊菊家住得近,清哥见着菊菊也就一口一个大姐地唤着。乡下人认亲,不像城里人那么孤傲、冷淡。

菊菊比清哥大四岁,却真像个大姐姐样儿。那时候,清哥还在学校里念书,菊菊就初中毕业了。

清哥逃学,最怕被菊菊撞见。她总是甩着两条辫子,摇摆着走到清哥爹妈面前告清哥的状,一点儿不留情面,好像清哥读书是给她读的,而且她还气咻咻的。为这,清哥挨过爹的板子。清哥记着爹的板子拍在屁股上闷闷的声音。他恨她,也躲着她。

她偏像只贼眼,盯着他。

而当菊菊待他好时,他就把什么全忘了。

菊菊本来长得清清秀秀,娉娉婷婷,却生就一副大嗓门,说起话来吵吵嚷嚷,咔咔嚓嚓,这感觉是清哥后来发现的。那时,清哥只对她的声音有印象。好像一听到菊菊高声的说话声,或是那串朗笑声便像菊菊从那道院墙飘过来。清哥从来没认真地看过菊菊的脸,菊菊的模样。直到那一天清哥才发现菊菊竟是那样一副婀娜、羞怯、娇美的女人相。

清哥虽然害怕菊菊在他爹妈面前告他,但更多的时候她又袒护他。他在菊菊面前的那分随意、自在,使他在同伴面前觉着他比他们多了点儿什么的自豪。

菊菊总是隔着那道院墙,冲清哥家门口喊上一声,那口气,那种无所顾忌的样子,俨然喊自家兄弟。两家住得近,来往多,像一家人。菊菊做什么都乐意带上他。

清哥记着菊菊常常让他替她拉风箱。菊菊拿了一个马扎,放在灶前,然后冲着清哥用下巴点点,那意思清哥就明白了。可他还想跑出去跟同伴到甸子上玩,见菊菊姐忙里忙外,在锅上忙着,他就使足了劲拽,风箱板呱嗒呱嗒拍打着,呼呼啦啦。清哥以为菊菊没注意,哪知,他的肩膀上“啪”地挨了一巴掌,手掌拍在背上,声音挺响,不疼,却还有些麻酥酥的温热。菊菊笑眯眯盯着他说:“要把锅烧漏?嘎子,待着。”

她笑嘻嘻地往锅里贴饼子,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清哥坐在那里,手握风箱把儿,一下一下用力,心早飞到那片绿连天,天连地的大草甸子上去了。

灶里的柴噼噼啪啪,锅盖上转眼升腾起一棵粗壮的大树,像月宫里的那棵,白蒙蒙,婆娑着枝叶,仿佛被风吹起,东摇西晃。灶房里飘散的那股煳香,随着那层层白雾般的蒸汽弥漫着。清哥再不想走,等待锅盖被菊菊唰地揭开,在一阵扑面而来扑鼻而香的玉米香味中吃到菊菊给他的锅脸上贴着的那块焦黄的饼子。

菊菊扭头冲着清哥,“到镇上赶集,你去不去?”

一听说又要去赶集,清哥赶忙紧拽两下风箱。

到镇上转一圈是清哥巴不得的乐事,只是爹妈不准。跟着菊菊,一准没错。清哥知道爹妈都喜欢菊菊。喜欢菊菊灵巧的手,勤快的身,麻利痛快的脾性。

车子走在国道上,飞快。菊菊稳稳地坐在后车架上,看已长到十六七的清哥,已是愣愣的一个小伙子了。菊菊轻扯着清哥被风吹起的衣襟,一路看光景,好惬意。

只是那车不稳,毛头小子一样往前冲。汗粒儿顺着清哥的脊梁往下滚。晶晶碎,清哥得意地哼起歌,摇头晃脑。

菊菊盯着眼前这小小的脊梁骨,窄窄的,却透出男儿的坚硬。菊菊坐在后面,心里像云朵,很清朗,很轻飘。她生怕累坏这只没长成的脊梁,拍拍,“别急。”满手的汗湿。

“菊菊姐,咱吃碗馄饨再回呗?”

“不怕热坏你?短不了你的一碗馄饨。”

这也是菊菊和清哥的老规矩。

菊菊领着清哥挤在街市上的人群里,清哥跟得紧,一步不离。街市上没有熟面孔,清哥跟上菊菊跑得疯、挤得欢。挤得累了,菊菊和清哥在一个买卖摊前站下歇脚。清哥站在菊菊姐眼前,靠得极紧,他的头顶正抵到菊菊的胸前。他待不稳,四下撒目,满眼的新奇。一颗头转来转去,每转动一下,都摩擦得菊菊心惊惊的。那温软的尖挺地耸起的神秘,像两个故事展开来,被这颗小小的头颅磨蹭得痒痒的,她心里莫名地怦跳着,脸儿绯红。她看着眼皮下这颗小脑袋上毛茸茸的头发,宛如甸子上的茅草,仿佛秀水河轻轻地从她心田淌过,身姿被河水浸得柔软了。她倏忽间很想扳过清哥窄窄的肩头,抚摸那青青草般的头发。她看着只齐她胸高的清哥一动没有动。

清哥汗涔涔的样子,她想快点儿带他去吃那碗清哥最喜欢吃的馄饨。她愿意听清哥每次的哀求声:“菊菊姐呀,我还要一碗。”

摊主说:“姐弟俩买点儿什么?”

菊菊扯起清哥就走,头也不回。

菊菊在集市上买了一个花发卡,她想让自己漂漂亮亮。菊菊变得爱照镜子,爱梳辫子,点了唇去喊清哥。她似乎企盼清哥能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清哥却玩得疯跑得欢,他还不懂得一个女人在为他打扮。这时候的菊菊也没感到多么失落,心里倒怪寡淡的。

那是菊菊准备订婚的日子。菊菊每天除了在忙碌订婚这件事,再就是坐在院里的一盘老磨上,手里挑拣着种子,眼里眺望清哥家的大门。

她远远地望着,这段日子,菊菊很少高着嗓门喊清哥了。清哥那在菊菊眼中的脊背一天比一天宽厚起来,他的影子也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有时竟让菊菊坐在门口呆呆地望上半天,也不见清哥。菊菊心想,跑到哪儿去野了?这样想,她心里隐隐地揪了一下,咝咝地疼痛。她就想起清哥坐在马扎上拉风箱时的脸蛋。那时,他真是她的尾巴,现在,她有点儿抓不着他的感觉。想到这,她心里失失落落的。更想看到他,想听他说话,看他哼着歌摇头晃脑顽皮的得意样儿。只是不见清哥的影子。暮色四合,天快黑了,菊菊心里慌慌的。她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只要一想找他就满街喊满街寻。现在她觉得他大了,大得她再不可以那样高声大嗓地寻他了。她知道自己没什么事要找清哥说的。她只消见一见他的影儿,或听到他的说话声,知道他在哪儿,心就平静了。

菊菊并没多想什么,只是这样牵念着清哥。她并没意识到她把什么寄托在了清哥身上。

夜,白融融的,月光淡淡地抖落在树梢上,清哥若无其事地躺在炕上要睡了,就听见窗棂梆梆地响了几下,声音短短的,急促促地催人。清哥腾地坐起来,走到窗前。

清哥着实惊了一下,窗外站着菊菊。他没有往日的高声大嗓。她的目光怯怯的,盯着屋里的清哥,就那么站在窗下。

清哥有点发愣,以往菊菊姐到他家就像进自家的门,从不先敲门敲窗。

隔了一会儿,菊菊急急地对清哥说:“你出来一下。”

菊菊没有叫他的名字,声音怯怯的、柔柔的,像个小妹妹。

清哥奔出门去,跟在菊菊身后。路上,他和菊菊姐谁也没说话。

在一棵树下停住,清哥好奇怪菊菊的怪样子。

菊菊望着清哥,真不知说什么了。

菊菊本来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给清哥听,她要告诉清哥那件事。

那件事对她重要,对清哥重要吗?她又犹豫了,何况清哥知道她要订婚那件事。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异常明亮。

“姐对你咋样?”

“好。”

清哥被菊菊问糊涂了,不知菊菊今儿是怎么了。她从来没这样支吾过。在清哥心中,她是个开开朗朗,直来直去的姐姐。

“你能忘了姐不?”

清哥更觉摸不着头脑,不能忘了菊菊姐是真的,他真真切切地摇头。

菊菊便不再问什么,盯着清哥望,像从来不认识,又像他从哪儿刚刚归来。她的目光像轻风梳理树木一般,飒飒地穿过清哥的头,他的脚,他的眼,他的鼻。就是在那一刻,清哥被这大胆的目光扫射得心里呼啦一下,至此他的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女人,而不光是姐姐了。他在一瞬间看到菊菊姐站在他的面前,朦胧的月光下是一张娇羞的盛开的九月菊一样纯净的脸孔,淡淡的热烈从眸子的余光中渗出。他一下子竟嗅到秋风里飘着的一股幽雅的菊香。清哥就想回家了。

“还有事吗?”

“没。”

“我回了。”

“回吧。”

又是一个背影,菊菊看着这个背影,后悔她还没说什么他就走了,更后悔她不该去仓促地敲他的窗。她这个大姐本来就不该仓促地敲开一个青年的窗子。

她回去了。

菊菊订婚了,婆家是上村的,离这儿几里路,对象在县城里上班,让人好羡慕。菊菊常被婆家接去过各种节日。

清哥见过那位大姐夫,清清爽爽一个做工的人,不比乡下人这么土气。

清哥很愿意和这个大姐夫搭话。看得出,清哥和他搭话,菊菊很兴奋。

菊菊准备结婚了。每次她男人来接她到婆家,她总要清哥去送她。那男人也骑着车,菊菊就不肯坐他的车,一定要清哥驮着她到婆家。

男人看着她,说不出不满,也说不出愉快,只觉得拧她不过。看着清哥的脸相,小小年纪,也不计较。

菊菊好像不愿放过最后一点机会,坐在清哥的车架上,不看风景,只看清哥的背,再回头看要成为她男人的那张脸孔。

婚期越来越近了。菊菊闷在屋里,顾不上为自己忙什么,做什么。下过几场雨,湿乎乎的,就把菊菊的心也润湿了。

菊菊发慌地盼过这日子,这日子逼近了,她倒惆怅起来,胸口闷闷的,心里像搁块石头,这块石头太重,搬不动。她记起又有些天没见到清哥了,都怪她这些日子太忙。

一想到清哥她就忐忑不安了。好像天生注定自己要对这么个小弟弟好,被这么个小弟弟扯着心。她只是对他好,扯着她的肠子,再没想过别的。菊菊知道她不该多想,也不可能多想些个别的。菊菊对那个要娶她的男人还称心。菊菊最知道她的归宿应该是那个挺不错的男人,何况现在她早已在那种默默中做了他的人。

菊菊觉得一切都有来头,又都说不清。

菊菊带着孩子回娘家,清哥见她胖了。

清哥说:“菊菊姐你胖了。”

菊菊睨他一眼,目光怪泼辣,怪火热的。“叫舅。”菊菊扯过孩子。孩子不认生,小嗓门脆脆地叫:“舅。”

菊菊看着扎蓬在清哥唇边的一圈胡楂子,觉得光景好快。菊菊盯着剽悍的清哥。

“到县城做工你去么?”

“怕是去不成,哪有那路子。”

菊菊怀抱着孩子,默默地注视着清哥多了沉思多了忧郁的脸,“姐替你想想办法。”

菊菊走了,怀着一种希望,带着一种使命,跟着男人回她县城的家了。

清哥没敢想他能不能到县城工作,自打毕业后,他看着有门路的同学一个一个地进了县城的化肥厂、织布厂,进了工程队,进了机关,他老老实实待着不是因为他不想这些事。他奢望过,但没指望。

清哥真的进了县城。那时候菊菊姐来接他,他以为不是真的。

菊菊欣慰地看着清哥因兴奋变得像个孩子。她觉得她忽地又看到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菊菊和清哥欢欢乐乐。

这一刻,菊菊觉着自己低三下四拜门子的奔波值得了。

清哥工作起来很用心,大家夸他,菊菊心里像灌了蜜。回家包饺子,让孩子去找清哥过来吃。

清哥和这位姐夫盘腿坐好,喝酒夹菜。菊菊一个劲儿往清哥碗里倒酒,清哥也不客气,喝过酒,回转身躺倒就睡着了。清哥睡得踏实,好像在自家炕上。

有一天,清哥和几个人到同事家喝酒,也是放开量喝,喝醉了就睡,睡在人家家里。

菊菊知道了,把清哥叫到她的办公室,沉沉着脸,“你同人家喝酒了?”

清哥看到菊菊姐生气了,点点头。

“在你家我不是也喝过酒吗?”

这一下,菊菊真火了,“在外边能和在我家比吗?”

清哥还没见过菊菊姐发脾气。他感到菊菊姐那分专横所包含着的亲近。他想他不该违背菊菊,但他没有想到他还有更让菊菊生气的事。

春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周围的小伙子都打着她的主意。春高傲,脖子拉得长长的,眼皮儿高高的,小伙子都觉这座山高,爬上费力,又都跃跃欲试。春却对清哥好,围前围后,总爱和清哥搭讪,总爱用那对水晶样的大眼睛瞟清哥。人们都觉得春这人怪怪的。

菊菊晓得了春,问清哥,也去问了春。菊菊看到年轻貌美的春,目光像刀刃子,飞快地削过来。

菊菊又绷起脸,语调却苦口婆心,“自己是啥个家庭人,良家儿女可不能小鱼穿大串,不能鬼迷心窍,要好好干工作。”

清哥也觉着菊菊姐的话句句是正理儿,就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味。

春拿着电影票又来找清哥,样子轻松。

清哥一骨碌爬起,恨恨地想,不去了。但一想到同春看一场电影,坐在春身边,就忘了菊菊那副不满的样子。

清哥和春看了电影,在单位里传开,这件事使大伙嚼之解闷,想之羡慕。清哥竟沉迷在这种无比的自豪中,不觉得忘记了菊菊这些天爱理不理的样子。

春被菊菊找过也谈过,愤愤地跑过来问清哥:“她跟你什么关系?干吗要干涉别人的自由?是你妈还是包办的大媳妇?”

“别胡说。”清哥怕伤害菊菊。

菊菊还是常去关照清哥。每天吃午饭的时候,菊菊又像从前的样子,“到我家吃。”一切都那么自然,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菊菊更紧地注意清哥了。她仿佛为了清哥耗费了很多精力,仇恨那些女同学、女同事。一有人来找清哥,被菊菊撞见,她就顽固地对着清哥,“待着。”脸相极凶。

后来,没人随随便便找清哥,好像清哥独独是菊菊的私有财产。

清哥觉得自己都工作了,是个完全能自立,该自由的人了,菊菊竟这样限制他。他心里不快,也不好说,他知道菊菊这样全是为了他。菊菊惦念他,他最清楚。别人家送给菊菊家两条鱼,她不做了吃,放在盆里养着,鱼都养瘦了,还不见清哥出差回来。

清哥并不多想,一切已经习惯,心里平平的、暖暖的,好滋润。仿佛进入到一种清宁的境界,温温暖暖。

清哥开始相对象了,相了几个都不称菊菊的心,好像菊菊要为他找个世上最完美的。

日子像流水,走走停停,在哪儿打个旋儿再往前奔。菊菊坐在窗前,竟也这么忧郁起来。她一向不是忧郁的人,这些年来的琐碎生活也来不及体味。这会儿,她胸中仿佛有一种火辣辣的灼痛刺得她要爆炸,在家里没来由地发火。

那天,清哥是坐在菊菊家的沙发上,一边吃菊菊为他煮的莲子汤,一边正儿八经地,极自然地说出了那句话:“我要结婚了。”

结婚?这个普通而又非凡的字眼,每个人都向往过,每个人都将经历它。可清哥说出来,竟让菊菊有天方夜谭的感觉。她的心陡地跳了起来,咚咚的。

其实,菊菊知道清哥处了对象已好久了。她对此吃惊、发愣,胸中像抖落了什么,沉沉的,又似轻飘飘,无着无落。她觉得喉头发紧。

菊菊的惆怅是沿着岁月的沟壑爬上心坎的,然后就在那地方滑来滑去。已经流走多年的感觉又一次在她胸中翻腾。菊菊看着自家的一桌一凳,一盆一碗,一草一水,又看着坐在她家沙发上的这个男人。她开始回忆她是怎样经营起这个家的,她是怎样经营了心中的一分感情的。菊菊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恍惚地变小,小到齐她的胸和她比个子。又渐渐地长大,大到很像个男人样地坐到她面前,用男人的沉闷、倔强、固执告诉她生活的真实。

菊菊陡然失落了,是那种狂妄的,毫不隐晦的,也是她的一种真实,一种现实。

菊菊感觉清哥就像她心爱的一条小鱼,一直游戏在她的河湾里,她不惜努力使那条河丰润而不干涸。现在他是顺着她这条小河流走的,快快乐乐地流走了。

她觉得日子原来是翻天覆地的。

菊菊沉默了。

后来的日子,菊菊依然那样想念清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日子在倒流。菊菊还是那种带着一点儿自信,又是以果断而专横的口气要清哥做这做那,常常叫清哥来家里吃吃喝喝,还嗔他:“鬼馋。”

日子仿佛飞扬着细碎的浪花流来流去。

清哥十分爱妻;菊菊却独独不喜欢妻。

(原载于1992年《芒种》) DwySqfm2mfikmn82L3NaasuKPYP8ciParMdUO/k8P3VU0zosItr6bQGxs+pF7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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