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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和死了的幸福

早晨刚上班,办公室里的人嘁嘁喳喳在说着什么。丁姐有些张皇地瞪着那对小圆眼睛看着我走进来。

“出什么事了吗?”我凑过去问脸色沉嘟嘟的丁姐。

“李欣昨天晚上死了。”

“真的?”我不愿相信。望着丁姐沮丧的脸,好像是丁姐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人的死活。

可是丁姐说完后只稍稍地叹了口气,沮丧的样子在一瞬间就平静了许多。

十分艰难、十分残酷的一件事也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丁姐的语气极为平淡、自然。跟述说猪肉涨价,“五头”娶媳妇没什么两样。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得不行,人是这么容易就死的吗?

冬天,李欣还好好的。

我眼前一下出现李欣那圆圆的脸蛋,剪着齐耳的短发,三十岁的少妇,看来却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这一突然的消息,使我心灵的天平倾斜了,一时找不到平衡,难以平静。

有人在张罗着去看死者。

我的心往下一沉,仿佛又看见了李欣的影子,她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外面纷飞的雪片,在等待丈夫韦君来接她回家。有时,她会突然转过身来,细声细气地问我:“你也在等他来接你吗?”

像一团雪塞进喉咙,凉丝丝地堵着:“我哪有那福气!”

“小倩,你们总吵,是吗?”

“他只会吵,哪像你们韦君。”

雪越下越厚,雪雾里飘来一点红。韦君驾着车,穿着雨衣,手里拿着一把红灿灿的伞奔过来。接下来他们夫妻俩就笑语盈盈地远去了。

我的眼里飞进来了雪片,湿乎乎的,我抹了一把眼睛。丁姐走过来:“我们一起去看看,早去比晚去好看。”

我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是我们去看死去的人,还是让死去的人看我们什么时候到?

人死了还有什么呢?李欣绝不会责怪我们没有情意——我看着丁姐和旁人忙叨叨急火火的样儿这样想。

第一次踏进这样一间小房子,天立时矮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们站成一排走进去。

她,极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条白布单,从头到脚,隐约显露出身体的曲线,修直的,宛如正做着一个生动美妙的梦。走进了梦境,不被尘世的喧嚣打扰,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周围有几张同样的床,同样的白布单下面罩着同样痴迷的长梦者,把世界毅然决然地关在了外面。

有人上前轻轻撩开蒙到脸部的白布单,我走过去,站住了,再也挪不动脚步,许久许久才恍惚间退出来。

躺在那里的李欣是那么年轻,脸上生机犹存。但脸是紫灰紫灰的,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叶子。她好似睡着了,睡得好沉好沉。

死了。这就叫死?有人开始低声抽泣。旁边的丁姐呜呜咽咽,絮絮叨叨痛哭流涕。哭着哭着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木讷讷站在那儿,既没有眼泪也没说话。

一出太平间,丁姐就又说又笑起来,回头见我还是一声不吭,走过来扯着我的衣襟十分诧异地问我:“你怎么啦?”

我怎么了?我说不清楚我怎么了。死的是李欣而不是我。莫名其妙的悲哀搅扰着我,不想同丁姐说一句话。

一抬头,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下来,我看见李欣的丈夫韦君夹在对面人堆里。双手抱头,双肩耸动。

我一时想不出韦君的悲痛该有多深。自从李欣病了以后,当司机的韦君无论出车回来多晚,都要给李欣喂汤喂药,洗衣做饭。韦君边洗衣服边陪躺在床上的妻子说话,还给她讲故事,讲听来的新鲜事,来分散李欣病中的烦恼情绪,安慰她。每天早晨都由韦君给李欣洗脸、梳头。给李欣做饭,都要按营养比例搭配食品。每天吃几个苹果,什么时候喝奶,什么时候服药,伺候得妥妥帖帖。韦君跑车再累也不在李欣面前表露,不抱怨一句。他像个幼儿园老师在哄个大孩子。

李欣长期躺在床上心情烦躁,做好的饭硬说味道不可口没法吃。韦君也不动气,只是笑笑,用嘴尝尝端回去,等她稍好些再端出来。看李欣大口大口地吃了这顿饭时,韦君才柔声细语地告诉她,这顿饭根本没有重做,只是又热一热。

这时的李欣就像孩子似的羞红了脸,韦君就凑过去,一绺一绺地给她理头发。

李欣病情加重住进医院。韦君忙碌一天,晚上成宿守在李欣身旁。被护士从屋里赶出去,他就站在走廊里,站到早晨两条腿像两根棒子不会挪窝儿了。

她的丈夫是那么爱她,尤其在她有病以后从未嫌弃过她。想想李欣,觉得自己活得很委屈。什么时候丈夫对我能像李欣的丈夫对她那样,真正地相爱,哪怕只几个小时也情愿。那到底是真正的生活呀!

许多人的哭声像那座小白房子一样被遗忘在那里。丁姐他们和死者的一些家属悲悲切切,头也没回地越走越远。很快有了说话声,我不敢去看他们脸上出现的一丝笑意,不敢去听他们马上转入其他话题的神聊。他们、她们还在为自己没死,没病或是别的什么而自鸣得意。太平间里留下的是李欣而不是他们或她们。那几滴廉价的眼泪是他们高尚的代价。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感慨从心中油然而生。人原来和动物没有太多的区别。一无所知地倒下,一无所知地繁衍。我竟然没有一滴泪要流,只觉得心里凄惶惶地悲哀。

整整一天,我的眼前总晃动那张枯叶一般风干的脸,已经没有生命在里边了。

下班的铃声响了,人们仍是那么匆忙地骑上自行车往家奔。丁姐仍要捎上一捆新鲜青菜,老齐仍一如既往地埋怨声声离开办公室,小金大骂着是谁拔了她自行车的气门芯儿。

我忽然想笑一下,甚至哈哈大笑,一切都恢复原有的轨迹,一切都在一瞬间在我面前可笑起来,包括我的忧伤、郁闷都毫无理由,只要活着就别去想什么,死了的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对人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

李欣恬静地躺在那只小车上,再不是紫灰的脸色,而是白里透红的双颊,两道弯弯的黑眉,红润润的嘴唇,头发梳得光滑滑,一身笔挺的毛料西装,腕上戴着一块黄灿灿的手表。这样干净俏丽的装束让人一看就是整装远行的准备。她真的要上路了。一切都收拾停当了!

那座不断有黑烟冒出来的大烟囱没有一点儿特别,瓦灰的天空里不散的几块云飘来飘去。

一段难闻的焦腥味儿散开后,一缕黑烟缓缓地爬上一朵云,悠悠地升上去,一会儿,就散尽了。空阔阔的天空再也找不出那缕轻风一样的灰云。

韦君抱着那只乳白色的宫殿式骨灰盒在抽泣,在号啕,在呼天抢地。

这是这里最昂贵的一只骨灰盒。乳白色罩面。半透明、宫殿式的房子上带飞檐、琉璃瓦屋脊,还有亭榭,步入宫殿有一道正门,左侧有一个小门。通向正门的是三层台阶,看上去有深宫中的豪华,登堂入室的庄严。那上面端正地贴着一张李欣的照片。笑呵呵泰然地坐在那里。她是笑呵呵地步入天堂的,沿着那一排细细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

我木呆呆望着那片飘去的云,望着这只独具匠心的精美骨灰盒出神。

哭声淹没了一切。李欣,你真就这么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地走了?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就留在这个小盒子里,把你的一生都装进了这宫殿式的盒子里便什么都结束了吗?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关于你的一切变成一捧白色粉末装起来,珍存起来了吗?这小盒子能装起你不散的灵魂吗?

我被人推了一下,恍惚间清醒过来,一看又是丁姐,这时,我的泪已簌簌地流着,无法抑制,像心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洞。

“炼人时你一声不吭,让人家家里人看着无情无义,完事儿了你又来马后客。”丁姐这样数叨我。

我只是哭,只是噼噼啪啪地掉泪。什么也听不见。

人们一个个眼圈红红地走回来。树还是那么绿,天仍是蓝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每个人的头上。每间屋子里,仍活蹦乱跳着那些“饮食男女”。

人活着不过如此,人生也不过如此。

办公室又有甩扑克声,关起门来你打我闹,嘻嘻哈哈。

丁姐他们在和供销科长打赌。她跑过来拽我,我推开丁姐,“去赢你的罐头汽水吧,我要安静一会儿喘喘气。”

丁姐不屑地走了。丁姐待我像妹妹,给我过多的让我无可奈何的关怀。我知道,她喜欢我。丁姐同他们玩够时要来找我一个人说说话,说说她和她的丈夫。她说这是最美最静的享受。自从她认定我成了她的“老铁”后,她不再用“就那么回事儿”说她和丈夫,她时常不离口的也是“感情”,虽不知这两个字有多重多深,但她一样很振奋。

还有一丝不散的东西缠绕着我。第二天下午,韦君来我单位报销李欣的医药费。

李欣病了这么久,韦君熬费了不少精力,也花费了不少钱。同事们都想送一点儿钱来安慰痛苦中的韦君,也算是对李欣最后的一点儿情分吧。

当我们推门走进财会科去见韦君时,韦君正拿着一把药单专心致志地点着,脸上还残留着昨日的倦容,神态已判若两人。

有人上前说些安慰的话。韦君坐在椅子上,对围着他站着的人说:“这件事对我是个坏事,也是喜事。她病了这么久,什么也不能做,连个孩子都不能生,也是个问题。我也算对得起她。你们大家有那份心意我心领了,有钱等到日后喝我喜酒时再花。”

这几句话立刻使我一阵痉挛,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发麻,心快跳出来了。

一瞬间把什么什么都打碎了的颓唐感,那忧伤、悲痛、郁闷像被一道闪电割断,跑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韦君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是怎样随着他们一帮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的。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张张面孔,他们仿佛都在变化,一点点变得奇形怪状。

我是那么如饥似渴地艳羡过韦君和李欣的感情,心悦诚服。此刻就像我自己的一份什么东西丢掉了,只有零乱的失落感和崩溃感。心里空空落落,仅有的一点东西荡然无存。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他原来是在努力维护着自己的一点儿东西,在完成一种责任、道义。他不是要做给李欣的,也不是做给自己的心的,他是做给别人的。多可怕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种东西。道貌岸然的道义比疾病更残害人。

道德不等于爱情,讲道德的人是天使也是魔鬼。我的心寒颤颤地恐惧,一阵悲哀。

此刻,李欣还在那个精美别致的宫殿里等待戈多。

那个漂亮而虚假的宫殿。

(原载于1991年《芒种》被《作品与争鸣》选载) rPfI3PtVwtaRZNRnKZLWAhifkaMoW+RM9RmzLdZCgItQpHZEgJJokBbczoftKt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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