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山跟着父亲和哥哥们来到内蒙古以后贾山父亲和母亲才去世的,那时他们还不在十二份住,后来才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风水宝地”的。因为生活的折磨,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母亲也撒手人寰。贾山也算苦命人,一个月内失去了父母,十几岁就没了来路只剩归途了。那时候就开始干各种大人们干的活,大人们骂自己的孩子不干活儿都是拿贾山说事,“贾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去煤矿了,看你,让你放个羊都偷懒不想去。”孩子就乖乖地拿起羊鞭子去放羊或挑水去了。他大哥对贾山还算不错,但大哥也过得不容易,贾大家还有三个孩子和老婆需要养活。贾大个子小,干农活也没多大力气,爱在村里说个公道话什么的。贾大为人善良,说话能说到点上,摆出的道理清清楚楚还符合人们的三观认识。或是家里或是和外面人有了纠纷,村里人就爱找贾大给评评理说道说道。贾大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经常去东家坐一会儿西家坐一会儿,人们也很在乎贾大对自己的评价。我对贾大的印象是后来的事了,小时候没什么印象。贾大和我的交往只是偶尔来家里串门时说我:“这个孩子聪明”,“老刘家就看你了,你们家没个有本事的”。我也听不出这是好话还是赖话,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家里人都大笑。我感觉贾大并不惹人讨厌,不掐我,也不对人横眉冷对,也不呵斥小孩。大人们说贾高换比较懒,说归说,人们对贾大还是尊敬有加。贾山就比贾大勤快多了,而且贾山还有贾大能说公道话的优点,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人就数贾山了。
十二份其实是坐落在一个干涸的河谷边的一个台地上的,靠近河槽的低地上有农田,能浇井水产量高。再高一些的地方就是村子,农院就分布在南北走向的平地上。如果雨大河槽里会发洪水,机井就在河槽中央,不远处还有一个辘轳井,是人们生活用水井。每天早晨和傍晚人们去井上挑水时,会聚集在一起聊天谈论,这里就成了人们演讲和表现的会场。这个辘轳井离村子有三四里的路程,人们走个来回要几分钟,人多的时候还需排队打水——人们从不排队,自觉地遵守着先来后到的秩序。挑水是人们一项重要家务活。到了冬天,人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挑水和喂羊,女人们做饭洗碗。村里的小孩十一二岁就能担着三十来斤的水桶去挑水。我身体瘦弱,我们家又在村子最南边,离井远,父母不让我挑,这很让我难堪,也成了人们的笑点。按家里的说法,一是我比较瘦弱,二是辘轳井危险,一旦掉进去怎么办。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去,倒不是怕受那点累,主要是因为我最怕去人多的地方。人多了站在那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不知所措。人们又不排队,站好长时间也轮不到我,这个时候就会被人议论没本事。挑上水被水压得走路一晃一晃地直不起腰来,人们又议论我没力气。总之,去挑水可能会有各种语言打击。要不去就只剩一个打击。长大以后,每次快进村时第一眼看到那口辘轳井五味杂陈,既想看到那里站满了人,重现那时的场景,又怕那里站满了人。几十年了,村里的老人们已不去那里挑水了,新一代年轻人我又没几个认识的,站满了不认识的人我还会尴尬的。等我能去井上挑水时,每天三四次的挑水任务照理来说能锻炼我的体格,可不知怎的,一直又瘦又弱,母亲说是因为吃不好饿瘦的。
每当春天来了的时候,村子外面的小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出了嫩芽,这些嫩芽散布在高高低低的坡上,走近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远远望去就是一片一片的嫩绿。羊群在这嫩绿吸引下不停地追逐,跑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既看不到草也吃不到草,再去追逐远处的另一片嫩绿。远看成形近却无的景象既可以给人以美好,又给人带来虚幻,既给人以希望又让人不知所终。原来羊也是这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也喜欢上了这种虚幻的希望,喜欢上了这份嫩绿,但也害怕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衣服要么就是大皮袄要么就是单褂,感觉就是,要么热得走不动要么比冬天还冷。也开始生长出看到希望时迫不及待的那份焦躁,这份焦躁随着岁月的流逝竟然能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当能听懂大人们说话的内容时,就开始关心家里和村里的大事小事了,也就在意村里闲言碎语和锅碗瓢盆之事了,也开始注意大人们的无奈和孤独了。
山的背阴面比阳面要冷,受阴山山脉的阻挡,十二份所在的山坳比山的外面干旱,冬天也来得早去得晚。但大风却一点也没减少,风像盯上了这里,有那么些天不分昼夜地刮,只有个别年份能受到雨水的眷顾。过了年距春天的真正到来还有一段时间,太阳已经明显地高了许多,白天也长了不少,可天气依然还是那么冷。耀眼的白光述说着春天的故事却赶不走漫天的黄沙。开始在地里忙碌的身影强力地证明着春天的脚步近了,春天的气息就在这田地里和山坡上渐渐显露出来。机井旁由于有抽水时滴下来的水滋润,又有周围土坡的阻挡,小草长得坚强而有力,这里是提醒人们又要开始一年忙碌的最有力的地方。人们站在机井旁看着井里水的多少,修整一下老化了的电机,一年的收成全看它了,但那口水井里的水少得可怜。包产到户后,人们为了能给自己的田地多浇点水,让田地里的那点少得可怜又长得瘦弱的小麦苗长得茁壮点,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会吵架和打架。人们想出了各种办法分配浇水的份额,按地多少浇、按人头摊派等等。由于水量小,最好的办法是按时间分配,分到每家每户的浇地时间有十来个小时,但水从机井流到地里被水渠吸走了一大半,到了田地里已经剩不多了。干旱的土地一见到水就像一个吸水的海绵,有多少吸多少,根本浇不了多大面积。一转眼就轮到下一家了,上一家还想多浇点,不愿意放手,下一家又想早点把水拨过来,有些水渠上游的人家甚至偷水,于是就滋生出了各种矛盾。
到了该去地里干农活的时候,各种农具本身就材质不好,加上用了好多年,又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息,相当一部分农具像村里的老人一样骨头架都散了。一些农具打上补丁或是固定一下还能用,另一些就需要更换了。需要更换的有些是短期的能用一下,这些可以向村里其他人家借用一下凑合过去。还有些常用的农具就需要购置了,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借东西可以省钱,但碰钉子的尴尬又让人无法抬头。这些经历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使得后来,只要有钱能买绝不开口向人借,别人也不容易。
小麦是最早种到地里的作物,也是长得最快的作物,等看到远处的小草有了绿意时,小麦已经绿油油的一片一片了。这时候村里的人白天几乎都在地里干活,只有像姥姥这样的上了一定岁数的老人家留在家里给全家准备饭菜,再有就是像我和妹妹这么大点的干不了农活的小孩才在家里。我和妹妹就在姥姥家和自己家来回游荡,一趟一趟地看姥姥家做没做好饭,可以蹭吃蹭喝。大人们在地里累了一天根本没力气干家务,饭是母亲从地里回来做的,凑合吃一口。每天没什么好吃的,肉到了开春就吃完了,青菜还没长出来。每天的饭菜几乎都是糜米粥(当地产的一种米,不是现在经常看到的那种小米)和白面烙饼,越吃越能吃,但不顶饿。要不就是糜米捞饭和没有多少油的酸烩菜。不过酸菜也很快会吃不上了,气温一回升,酸菜吃不完就会坏掉。
风停了的时候,能感受到春天阳光的煦暖,照在身上的感觉暖洋洋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春天天气一热我就会发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想睡觉,连走路都感觉被人抽了筋似的软塌塌的。
其实春天给我留下并不全是希望和绿色的好印象。除了开始干农活的惆怅和吃不到好饭菜的饥饿外,还有三天两头的大风。衣服穿少了冷得厉害,穿多了又热又瘫。家里给缝制的羊皮大棉袄又重又难看,穿和不穿都是受罪。
吃了一整个冬天干草料的羊一放到滩里和坡上,它们一定是闻到了青草的香味,知道了外面的美好,再也不想吃我都觉得无聊的干草了。但它们还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一个冬天后的天地已经不同了,外面的陌生羊更多了,羊倌也变得凶暴了。羊到了滩里和山坡上就没命地乱跑,追逐着似有似无的草芽,找到一个有草的地方也不会心安下来,继续向前追逐。有些体弱的羊挺过了寒冷的冬天却死在了追逐嫩草芽的春天里。如果刮起黄沙大风,羊经常会走丢,大风中找羊成了放羊人的家常便饭。有的母羊会在春天下羊羔,放羊人就会背个大皮兜把下的小羊羔背回来。由于担心小羊羔丢失,或母羊不喂养羊羔,放羊人需要进行各种操作,这还是一项细心的技术活儿。长大后能放羊的我最不愿意这个时候出去放羊,就怕造成羊羔死掉、丢失或母羊不认小羊的尴尬。为了能找到草,这个时候能走出去三四十公里地的山上去放羊,那些地方往往蛇多,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团一团的。母亲就遇到过没找到羊却看到好多蛇的情形,后来每每说到这些经历还心有余悸。
文人笔下的春天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好,可在我这里的春天代表的是那种发自灵魂的焦虑和无助。每到春天,仿佛别人都在忙碌只有我们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做起。内心非常明白春天是一年的希望,又可以决定一年的收成,可就是看不到希望,除了眼前的不知所措剩下的就是不知从哪里开始的焦躁。只有那头干瘦的毛驴好像永远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站在院子里,还会发出“偶啊~偶啊”的叫声。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唉声叹气地拿起那些散成一堆的农具,总有一种无底的苦难感。我在父亲二十三岁时出生的,就算五六岁开始记事,那时父亲也就三十多岁,可为什么从我懂得看父亲的背影开始就看到的是一个沉重的老人背影呢?
家里的那头毛驴一直陪伴了我们十几年,耕地种地需要它,拉草拉磨需要它,交通出行也离不开它。这头毛驴老得不像样的时候我已经能赶着它耕地了。每到地头上,这头老毛驴就会使劲地奔到地头啃两口地头的草,掉头的时候又打死也不走。我就会拿着皮鞭无情地鞭打它。慢慢发现它每回抢着吃草的时候并不是真正的能把草吃到嘴里,而是嘴顶着草却张不开嘴,只是做着吃草的动作。我忽然明白了,它老得已经吃不动草了,但还是要做出吃草的动作,有强烈的吃草愿望。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恨我打它,但我恨我自己。
羊对我来说有着非常深刻的记忆,工作以前的生活一直有羊在伴随着我,去放羊给羊割草,把羊的头打坏,为了阻止它们乱窜,甚至把一只羊的眼睛打出来过。为羊而高兴为羊而愤怒,也为羊而付出,当然,一直从羊身上得到收获。我认识我们家的每一只羊,知道每一只羊家族的长相特征,还知道羊之间存在着的性格差别。以至于每年过年杀羊时会为杀的是那个性格好又不用为它操心的羊而难过,为那个总是不好管理还饿得精瘦精瘦的羊长什么样了而担心。长大了一点,每天放学都先去看一眼每只羊有什么变化。后来每学期放假回来都急急忙忙地看一眼那些羊还在不在了,哪些家族的羊壮大了,哪一支家族没落或消失了。羊肯定认识我,我知道它们认识我,每次饿了看到我就会叫,没命地叫,我也会朝它们说话,喊骂它们。晚上的时候,听着羊圈里反刍的咀嚼声音就觉得异常的安稳,有羊在那里就感觉安全。这些牲口,不,这些精灵驱赶了我的孤独,陪伴着我的生活,也给予我无尽的欢乐和自信。它们从来没有反对我,害怕的时候会瞪着恐惧的大眼睛,它们可能知道自己被杀或被卖掉。被杀的时候从来不叫,只是瞪着眼睛最后看这个世界一眼。
其实春天埋藏在心里的有些是不能言说的自卑,而且这种自卑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每次家里人让我去和村里人借农具或其他家里急需用品的时候,不是怕狗就是怕人家给我的白眼,如果让狗吓回来了或是让白眼白回来了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姥爷总爱说:“好汉问酒问肉,怂汉问狗问路。怂子(胆小怕事的儿子)不如纶子(胆大妄为的儿子),生了怂子就不如一脚踹死。”可我胆子咋就那么小呢,总是怕这怕那,永远克服不了恐惧带来的害怕,害怕产生的自卑。一件事做不好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手空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走到羊圈里,看着那些羊和善的面孔和不知渴求什么的清澈眼睛,我才会有些许的安慰。
童年的美好,美好的是那个年龄,是那个回不去的美好感觉和无忧无虑的灵魂。那时的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成长,能闻到空气中微弱的香味,相隔四五百米的后院姥姥家做什么好吃的我都能闻出来。能听到最微弱的声音,村子里鸡鸣、狗叫、猪哼哼,只要注意几乎都能听得到。夜里能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火车声,那时还不知道火车长什么样,甚至能看到空气的流动。有时生病了母亲不让我出家门,透过窗户,我能看到院子外面的人们准备去地里干活时,准备装备时来回走动引起的空气扰动。长大后和别人说起,没人相信我。春天的空气流动最明显,耀眼的白光下可以看到向上的空气,秋天的空气则是向下流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