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外地人主要来自山西、陕西靠近内蒙古的河曲县、府谷县、神木等地。那时的黄土高原吃粮成了大问题,好多人逃荒到关外。大部分人到了内蒙古的各个乡村,还有一小部分留在城里,比如包头或呼市等地。留在大城市一方面户籍管理严格,审查也严格,又不好找工作,就很难留下来;另一方面吃住等生活问题不好解决,很难落脚。不像农村,土地有的就是,只要把户口解决了其他都不是问题。他们听说内蒙古的人晚上饿了就杀羊吃,渴了有矿泉水,地广人稀牲口比人多。人们淳朴厚道、为人实在,那里天宽地也广,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反正能想象得到的好都想象了一遍,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于是,周围有一部分敢吃第一个螃蟹的人来了内蒙古,后面的亲戚朋友也会跟着过来。这些故事有些是母亲给我讲的,有些是听村里的人聊天知道的。母亲每当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就带着感情和情绪。她说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饭。爷爷家是本地人,又是贫下中农,还能给姥姥姥爷家的人解决户口问题,就这样还没好好了解对方,姥爷到了内蒙古就订下了这门亲事,那时母亲只有十九岁。
姥爷经常把自己剃成光头,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看到炕上躺着几个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姥爷就坐在炕头抽旱烟,琢磨着如何弄点吃的,等抽一会儿烟有精神了就趁着天黑出去挖点野菜或是刨点队里没收拾干净的土豆带回来,悄悄地让姥姥煮了给几个舅舅和母亲吃。
亲戚们有出外地谋生的,其中就有走西口到内蒙古的,姥爷就想着能不能到口外去。这一年秋天,地里的庄稼都收了,村里的人们开始捡拾地里遗留下的可食用的东西的时候,姥爷就连夜来了内蒙古投奔先到了内蒙古的二姨家哥哥。母亲和舅舅们早上睡醒来不见了姥爷,刚要问姥爷的去向时,就被姥姥瞪着惊恐的眼睛给制止了。在那种环境下的孩子,有一种天然的警觉和成熟,很自然地就能懂得不该多问更不能和外人说,每天跟着姥姥干活捡土豆和遗失在地里的豆子。孤儿寡母六口人安安静静不敢声张地等着姥爷的消息。度过了极其紧张难熬的几个月后有人捎回来消息——姥爷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开春了就接她们过去。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的时候,母亲甚至都开始想象到内蒙古后的生活是如何的美好。母亲说,在山西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看姥爷坐在那安安静静地给自己剃头,每到姥爷给自己剃头时,她就感觉天要塌了,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
我长大了,还能看到姥爷给自己剃头的习惯,剃得干净均匀,许多人不知道姥爷给自己剃头时在想什么,但都知道姥爷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给自己剃头的。姥爷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爱坐在炕头抽烟,隔几天给自己剃头。有几次姥爷把不认识的陌生人带回家,家里人吃的都不够又多了一个吃饭的人,自然受到全家人的反对和责备,姥爷生气地说“这都是落难的贵人,咱们现在救他一命,将来他就是咱们的贵人。”事实证明,这些人没有一个变成姥爷家的贵人,却多了几个骗子。姥爷从来没后悔过自己对这些人的救助。
等姥爷到了内蒙古安排好地方后,先托人给家里报了平安,不要让家里人担心。自己在内蒙古过了一个年,开了春就琢磨着如何把姥姥和五个孩子接过来。四舅这个时候还是个吃奶的孩子,母亲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好多负担就压在了她身上。一方面要充当劳力去地里挣工分,另一方面还要带小一点的几个舅舅,那时母亲才十八岁。要是到内蒙古,窑洞是搬不走的,家里除了窑洞其他也没什么值钱的,把这些都扔掉又舍不得。没办法,让母亲先去内蒙古探明情况,再让姥爷回来把其他人接过去。母亲听姥姥的安排,跟着比她小一岁的姑舅妹妹,又记住了一个叫小佘太十二份的地名就踏上了从来没走过的路。这个地方离河曲县四五百公里,关键是这个地方又小又偏,没几个人知道。她们就边打听边走,先问大地名,快到了再问小地方。把带的干粮都吃完了,后面就只能向好心人讨饭吃,要到啥吃点啥,渴的时候就找路边的山泉水,也有好心人给搭个顺车,有时还会迷路,就这样走了五六天才到了内蒙古。先到了包头,后又在好心人指点下向北边走边问了四五天的山路才到了十二份找到了姥爷。等看到姥爷那一刻,母亲立刻觉得腿脚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哭到嗓子发干。到了这个没多少人能叫出名字的村子后已经是三月份的一个晚上了,母亲看到了河槽里的马群、院子旁边的羊圈和羊群,心情开阔了不少,也被三月的黄风给吓着了。
母亲刚来内蒙古的时候,美味的羊肉一口都吃不下去,老是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羊粪味,水里都是那种铁锈味和羊粪味。饿惯了的孩子没那么矫情,也没人注意你的感受,再苦再难受只能自己扛,几天以后就慢慢适应了。稳定下来后,开始和姥爷一起找盖房子的地方,准备盖房子的材料。因为已经确定了和父亲的关系,所以在爷爷的帮助下,他们盖起了一间土坯房,算是扎下了根。
姥姥家的五个孩子,每个孩子间的年龄差别两三岁,母亲是老大,最小的四舅只比我大三岁,就是说,生我的时候四舅才三岁,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他们的生活可想而知。据母亲说,由于营养不良,三舅六七岁才会走路。姥姥和姥爷几次把四舅送人都被母亲又抱回来。母亲来了内蒙古把户口、婚姻、房子等一系列事宜等定下后又回去接几个弟弟,一路上舍不得坐车,也无车可坐,边走边搭顺风车,抱着四舅,领着刚会走路的三舅,跟着还算硬朗一点的大舅和二舅。就这样走走歇歇从山西河曲县来到了内蒙古,追求他们向往的美好生活。
原来幻想的所有美好都只是个幻想。在山西听说走路都能踢到的元宝原来是土豆。羊倒是不少,但从来舍不得吃,一饿了就吃羊肉只是个传说。自己放的羊平时自己根本舍不得吃,直到年底才杀几只。天宽地阔的草原原来是个一抬头就是天边的山沟。一年刮四次风,一次刮三个月。冬天看不到素菜夏天见不到肉荤腥。总算不用挨饿了。
姥姥家的第一个房子是一间土坯房,房子里面中间有一个柱子顶着。做饭、睡觉等所有人类需要在家里的活动都在这一间屋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姥姥姥爷数地上的鞋,缺一双鞋就缺一个孩子。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坐在炕上,姥姥坐在锅跟前一边吃一边给一家老小盛饭,最小的三舅和四舅没有碗,到了谁的身后谁就喂他们一口,一般情况都是姥姥喂得多。给最后一个人盛完饭了第一个吃饭的碗里已经空了,姥姥就不停地盛饭和喂饭,基本吃不上饭。这种吃饭方式造就了几个舅舅相互照顾相依为命的生活习惯,谦让和担当成了基因。大舅为了照顾几个弟弟一直没有结婚,一方面家里穷,另一方面大舅长期的强劳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找对象,女方一听说大舅还得照顾三四个弟弟就没了下文。读书更是一种奢望,在姥爷的坚持和努力下,三舅读到了高中,四舅读了大学,这在当时算了不得的事了。现在四舅全力地照顾着大舅。每当说起大舅和我母亲,四舅就会流着泪述说着以前最艰难的时候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哥哥和姐姐是如何为他付出的。这份来自艰苦生活的亲情好多人都无法理解,也学不来。
四舅念高中五一放假回来,脚上穿的鞋已经烂得不能再穿了,三天假期快到的时候姥姥才发现。第二天四舅就要回学校了,还没有一双可穿的鞋,姥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四舅那双绝望而又无助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家里,不敢哭也不敢闹,怕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伤心,更怕姥姥难过。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姥姥从来没看到她把腰直起来过,总是默默地承受所有的压力,大多时候无能为力。四舅强装镇定地说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那种悲哀已经无法掩饰。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能看到她眼里闪烁的光亮。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母亲还在灯光下忙碌。第二天一早,母亲拿着一双手工单鞋出现在了正准备返回学校的四舅。当时,我只是看到四舅有那么一会儿站在那里愣愣地一动不动,最后穿上那双刚做好的新鞋,拿起行李步伐坚定地踏上去学校的路。后来四舅谈起这件事,总是喃喃地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为了给我赶制一双鞋整晚不睡觉,那段时间正是春忙种地的时间,第二天还要去地里干活。按照当时的条件,缝制这么一双鞋至少需要五六天的时间。母亲为了给弟弟赶制这双鞋需要付出的努力无法想象,这不仅仅是一晚上不休息的问题,还需要多快的速度和多急切的心情才能做好这双鞋,我不得而知,这大概就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