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题顺利,报告题取名“宇宙崇高与人心惟危”。文艺复兴前后,人们相信,宇宙如层层蛋壳包裹,地球与人类位于中心。漆黑天穹仅是最外一层黑暗。而黑暗之外,上帝与水晶天的光芒普照。星星便是蛋壳缝隙透出的光亮。它们启示人类,彼岸世界无穷美好。启蒙与科学打破旧思。宇宙为虚空,黑暗即无限,地球位于偏僻轨道,人类并非出于上帝之手。神圣故事不再以三角的稳定形态构图,人与生命不再占据绘画主角。风景画满是狂风骤雨,静物画有骷髅与死蝇。欧洲人开始用纯粹的黑暗表示宇宙与存在。康德论证,崇高出于自然浩瀚。万物雷鸣,天地苍茫,渺小人类无法消受宇宙洪荒。人又总需克服无限的恐惧与死亡的怪诞,思想便尝试为自然建立法则。立法之时,心灵获虚构的避风港,暴虐宇宙似乎不再威胁,人类对它突生敬意,称为崇高。他讨论,科学规则的底部,未知仍汹涌蓬勃,冲击人类心灵。上至科学星图,下至民间戏作,博斯的人间乐园,丢勒的动物,戈雅的巨人,透纳的晨昏。绘画暗示,稳定体系总风雨飘摇,崇高不仰仗规则,而来自规则外的世界。人心惟危,无法离开自身界限,只能想象崇高,但没法真正理解宇宙。
部分老师怀疑他的论证,但所有老师都赞叹他整理的图文材料。他导师圆场,即便疏漏,他整合的内容已成学术贡献。外校老师问他:“参考图例哪里来的,市内古籍馆不全,你跑了沿海多少省图?”另一老师补充:“这一章讲文艺复兴的波斯天文学源头,国内材料不全,英美的文献也不够,你去了远东小国?”他没多想,直接回:“柏木大图书资料室借的,地下书库全。”本校老师适时保持沉默。他的导师再次圆场:“我们的电子文献特别齐全,但原本古籍不够,他还得去外国进修,对不对?”本校老师以目示意,他亦发觉说多了,赶忙找补:“抱歉,表述不准。图像更直观,传播广,国内能搜到。我正申留学项目,准备去英国,那里文字材料全。”他导师开玩笑:“抢的东西多。”气氛活泼,话题转移。
那晚,他夜不能寐。他专注自己小小的学术宇宙,忘记别人如何钻研学问。他枕着《毛颖杂记》,脑中回忆柏木大人文学院的文章著述。早几年并不如人意,图书资料室修缮后,人人皆称文献好借。数字化工程结束,人文学院更是成果丰硕,一扫缩编前的萎靡态势。院里师生曾言,以小博大,却未形成自傲之风。近年来学院成绩蒸蒸日上,生源壮大,教师员工却个个低调内敛,活得闲云野鹤。报刊采访问他导师:“科研压力日增,为何柏木大人文学院仍悠然自处?”他导师正色回答:“道家讲拱手而治,我们只顺手成文。”有人批判柏木大只出顺手文章。他则清楚,顺手是小趣,是博人一乐的东西,比不得顺手出的洋洋洒洒长文。他导师近五年不写期刊论文,每年却著作不断。
导师也拿毛颖?
他心下唏嘘,不知该不该问。他恍惚入梦,五幕剧的第三幕径直上演,讲毛颖在文明世界的生活,只是不知毛颖是月球人,是兔,还是笔。它们忙于为秦编撰。它们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皆一一随着人世的逻辑,编撰为可理解的图文说明。人们忘了自己为何拥有编撰技巧,完全忽视毛颖。它们也不多说,从不泄露毛颖编撰的奥妙。两厢默契,两厢沉默,毛颖没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
隔天,复见导师,没等开口,他导师先抢了话头,点评开题与近期投稿论文,然后话锋一转,问他:“你写电子屏的毛笔,哪里买的?”他低头答:“是毛颖笔,资料室地下书库捡的,笔杆找附近老先生做的。”他导师继续发问:“你拿毛颖笔做了学术?”
“没,但我用它做代笔。”
“代笔?”
“《资本欲望和战争消耗》,是我写的。《男权返祖和灵长类雄性社群结构的关系》,也是我写的。我既批判崇拜,也营造狂热。我写中国人喜居山林、饱游饫看,写欧洲人凝视天穹与宇宙,写美国式的现实主义荒诞,写非洲的图腾、中东的藤蔓,写澳洲土著的梦境宇宙。”
他导师笑了:“你认为,灵长类没有人类那么残暴,干不出真正伤天害理的事。”
“对。不,都是代笔,毛颖成文,我接的工作要求话题度,或者得写得简单明了,能带来异域的刺激或者心灵鸦片。”他停顿,又叹气,“也不能全认到毛颖头上,我参与撰写,潜意识记得的。我就是毛颖笔墨的呈送管道,各种内容流过去,总会挂些在我这里。”
“挣得多吗,够还医疗费?”
他点头。
“没拿毛颖做学术文章?”
“没有。”他抬头直视。
他导师略微惊讶,尔后恍然,轻轻叹气,说道:“你比我们强。你有了自己的方式,有了你和毛颖独特的关系,我不会干扰。一句话:向外走远,向内走深。你该去柏木大以外的图书馆看看了。”
他们又聊些家常,他道谢离开。走时,他问导师,是否也有毛颖。对方答:“就像抓阄,每人从柏木大地库拿的东西不同,最现代的玩意儿,还要数图书管理员的游戏手柄。”
他了然返回,安心准备出国。日子临近,资料室书库愈发无法满足他的借书申请。又值书库检修,他提前得知,早早等着。待图书管理员与大师傅下去,他手持毛颖,缓步跟随。黄铜机器人瞧见他,没有作声。他跟到地下五层,走丢了,正着急,图书管理员自正前方复还。游戏手柄正面朝下,落足地面,细细碎碎迈步,走在她前方,像个宠物。她微微皱眉,打量他手中毛颖。毛颖笔锋微微向左摆动。地底无风。她耸肩,让他过去,嘱咐他跟着毛颖的指示走。毛颖找着靠近边缘的楼梯口,直奔地底。一时间,他不知已到了第十八层或第十九层。地面逐渐阴湿泥泞。楼梯止处,脚陷水中,冰凉刺骨。毛颖不再指引。他远远看着维修大师傅的工装铁铲,不由向前。走近了,灯光打亮,物件都干净,只不见人影。他扫视周围,地底不再宽广,远有墙壁,内嵌大小不等甬道。他看见洞口有白毛,忍不住想拿,却迈不动步。着急之时,大师傅喊他,让他回来。他暂时作罢,走回楼梯。大师傅问他:“是这里的,还是别处的?”他摸不着头脑,回答:“柏木大的。”大师傅笑了,催他回资料室,说如有缘分,总得复返。
“您下来维修什么?”
“捞泥,捞出来,堆到那边角落,机器人用来修护上面的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