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有戚戚,懂了毛颖笔自有意志。他于白日尝试两次,任毛颖笔自行书写。文章果然漂亮,他自愧弗如。他动过念头,不如直接任毛颖代笔,完成学业。导师读罢他的新文,夸赞不已。他自觉羞愧,决定不再仰仗毛颖的智慧,从头来过,自行钻研。想通后,他神清气爽,返回资料室还书。系统显示,古老图册编目又变,表层系统无法定位。图书管理员瞧他手中握笔,让他自行去地下书库,自己去问黄铜人,确定摆放位置。
距前次进入地库已有四个月。这回,他不紧不慢,扫描卡片,钻防火门小门,于地下四层遇着高大黄铜人。
它说:“直接去地下七层。”
他应:“从地下六层取的。”
它答:“地下七层以上属实然区,有人欲借,我们上架,书籍便进入人类知识的分类系统。地下七层或再往下,属或然区,人类借的概率微乎其微,它们的内容便不再归属于表层世界。”
他说:“可我借过这书,做过拍照和摘抄,还……还不小心标注过一些图画。我写论文,会引摘它的内容,它就会进入人类知识系统。”
大黄铜“咔啦啦”转头,没再理他。他悻悻下楼。与前次不同,地下六层与地下七层灯火通明。画册书籍突然出现标签,显示具体年代位置。他想赶紧记下。他一直以为这书具体年月已不可考。但他手中只有毛颖。他尝试电子屏、衣袖、手心,不论怎么写,都留不下痕迹,用手机拍照,一片模糊。时间久了,周遭能见度变低。不能久留。他只得心中默记新信息,急匆匆将书归库,在黑暗抵达以前,逃至地下五层。
刚出防火门,手机跳动,滑键接听,父亲疾病突发,正紧急手术。母亲动作迅速,救回父亲一命,结果还需术后确认。等待时间,母亲声泪俱下,可不许他开视频。他抱紧手机,蹲于树下,盯着毛颖,几欲折断。入夜时分,结果出来,肿瘤虽位置刁钻,急性压迫血管,所幸只是良性。手术顺利。他又抱着笔声声泪下。他家地处偏远,父亲捡回一命,但需足够收入,才能留下这命。
那日起,他放下地库之事,干了代笔的行当。亲人相助,友人募捐,导师劝慰。他痛定思痛,为自己立下两个规矩:其一,恩情须还,仰仗自己;其二,自家的研究学业,不能用毛颖。
他未将毛颖归还图书资料室。相反,他借着毛颖,注册几十号用户,披上百件“马甲”,只要文字工作,给钱便接。他开始只做本科研究生的课堂论文代笔,然后全文撰写博士著作,全文翻译外文名著。不久,代笔不再局限学术:电视剧本、游戏剧本、网络小说、杂文、游记、评论……急缺钱时,他一人一笔做了上万水军,扮演事件或角色的“黑”与“粉”双方,左右了相关热搜的整个舆论。他亦觉得过了。父亲病情稳定,他急忙收手,去接家长里短、戏说野史的杂活儿。一年过去,父亲已能正常生活,他的多重身份并未暴露。家人问他钱从何来,他答学校师友接济了收入高的兼职。导师友人问家里经济,他说仰仗富贵的亲戚。没人再多问。一切顺理成章。毛颖横躺于笔架。他不知是畏是喜,是弃是谢。
他仍阅读、写作,没落下研究,忙急了,也不忘睡前翻两页《毛颖杂记》。恍惚中,他觉得书里的童话与寓言,大多平和近人,让他愉悦,却多是外国故事。《毛颖本纪》(他自创的称呼)则只有庙堂与野叟,只写极富与极贫之事,只讲礼乐或礼崩乐坏,以为说教或猎奇。它不管我们这些中间人的命数。他开始做梦,反复徘徊于一个故事:月中玉兔来到人间,没等官宦爪牙抓它,它自己先找着红绦金练的去处,不久便被层层进献,被养着奉为翰林之宝。它不再饮泉栖草,而是珠箔加身,翡翠为食,居于花笼,白毛如雪,取来为颖。它毛发不绝。它见毛颖纷纷落入主宾客席,也不以为意。他的梦越来越长,细节日渐丰富。临近清晨,梦与现实贯联对接,清明澄澈。玉兔更似《石头记》里的通灵宝玉,下来走一遭,见得人世朝暮繁杂,非常喜欢。但它属天上玉兔,非女娲遗石。它丹眸转动,落银河光彩,所向人间,写下文才,却不沉溺,一副潇洒样子,观世人荣落。他透过梦境,瞧见了远方蓬莱,知道它终将回首峰峦,怅然而返。
每每醒来,他浑身困乏,像刚从山中大猎返回。只是家事暂定,学业进步,他不及多想。
以防万一,他不再携毛颖笔进入图书资料室。管理员觉着奇怪,却也没多问。借还书时,他们相视,点头,并不多话。他发现她的键盘和游戏机打烂一个又一个,外接手柄总完好无损,崭新一般。毛颖笔亦是如此。每到代笔,他放弃键盘,用淘来的大面板墨水屏,手写录入。他不需动脑,毛颖自然书写。有时毛颖写着,他跟着默读,读到兴致处脑袋飞转,毛颖的笔法却会减慢。当他产生自己的想法,毛颖便写不动了,卡在空中,等他续写。他续过几回,效果不佳,绞尽脑汁时,笔杆折断,他总需找老先生修笔、洗笔。老先生感叹毛颖的笔尖不是一般物件,不沾灰尘,真脏了,稍微一涮,便恢复雪白绒毛模样。老先生从不问毛颖来头。他们心照不宣。
毛颖笔尖不染世俗,方能代笔,写物性文章。他拿着笔杆,若想介入,反阻了毛颖代笔时一窥人间的机会,笔杆当然要折。所幸他只做代笔文章,能任毛颖自由发挥。渐渐地,他练就本事,毛颖代笔,他眼睛读,却心不在焉,心的深处,又跟着文章内容走,如在梦中随波逐流,任故事发展。代笔结束,他身心如梦初醒,偶尔能记一些细节。他也不焦虑。他知道毛颖文章已融入潜意识的纷杂背景中,不会消失。
他寻的书日渐偏门,托图书资料室的福,总能找着。有时虽从外馆借调,但最罕有的总藏在地底深处。他与图书管理员熟了。她不知从何处多弄了一张卡。书只要是特藏,他便径直去地下书库。黄铜机器人都认得他,时常为他指路。一次,书借得多,大黄铜机器人甚至帮他扛书,尾随至防火门门口。又一次,适逢地下书库检修,施工队跟着图书管理员下去,待一天,检修完毕,一切正常。他好奇心重起。图书管理员送大师傅离开。他踩着闭馆的点儿,来到地下三层,第一次瞧见防火门大开。他本以为高六米宽五米的钢铁墙壁会向前开启。他没想到,它们本就是墙壁,能左右回撤,彻底退入地洞的腔体之外。此时此刻,黄铜机器人们如码头船工,成群结队,安装齿轮杠杆,机械结构密布成网。它们于沉默中保持节奏一致,一寸一寸将墙壁复位。墙壁背后,数不尽的密排书架没有尽头。这回,书架没有彼此紧贴,它们互相拉开距离,保持两人的宽度,延伸至无穷远方。你永远不晓得书库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