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毛颖杂记》压到枕头下面,没舍得读。书不厚,他怕读完便没了。他每天读两页,期待看完后,再去资料室地下书库借本新书。不到一周,他知道自己多虑了。《毛颖杂记》字大行疏,每次翻开,内容却不一样,不仅收录中国诗词,也断断续续连载外国寓言故事。不到一月,他已读了三个版本的《龟兔赛跑》。永远读不完,也永远读不厌。深夜,他用手指掐着纸张,透过灯光,观察《毛颖杂记》。书页不厚,旧得发黄,却有韧劲,光透过书页,对面的字迹却透不过来。他有时怀疑这是材料研究所的高科技把戏。又一个深夜,窗明几净,满月当头,他福至心灵,爬到阳台,借着月光,发现了毛颖的小乐趣:月色明亮,每一页都有兔子的水印,每一页兔子的动作都有些微不同。他对着月亮,轻轻地、迅速地,依次松开书页。哗啦啦,声音十分清脆。一只兔子从月亮上落到书中,合入书里。
那日借书登记,图书管理员见他抱书两本,日落才返,两眼放了光,表情比遇着游戏的巅峰时刻更加兴奋。她戴手套,扫描大图册,放到一边,然后打开《毛颖杂记》,内封显示:“月中辛勤莫捣药,桂旁杵臼今应闲。”她抬眼,提醒他:“你领口有兔毛。”她又翻到中间一页,书提醒:“玉关金锁夜不闭,窜入滁山千万重。”
毛颖是兔子,他告诉她,这意思是,离开月宫,游玩人间。
她岔开话题:“这书没入目录,按规矩,不能外借。不过,你既然把它带到地面,我就没资格干扰它的去留。要不,你打个借条,我还留着退休老馆长做的登记卡。”她钻入立柜底层,捧起条状木盒。结构老旧,不染灰尘,内装硬纸借书卡,占盒子三分之一。《毛颖杂记》没出版社,没书号。她观察书的外观,写下书的模样与内容。
他不禁问:“其他借书卡也记没编目的书?”
“对。”
他探胳膊想取,被她拦着。她面目严肃:“你去地下书库,看见什么,借回来什么,是你的自由;到了上面,别人借的东西,就和你无关。”
“可你知道所有人借的所有东西,你管理它们。”
“我是图书管理员,一般人当不了,而且,我在编。”
她态度强硬,没再理他。他悻悻而出,有些遗憾。走出百米,他突然定着:“在编?或许她指的不是人类编制,而是书库编目。”院系大门通宵敞开。他刷卡返回,电梯已停。他沿楼梯来到地下三层。远远望去,巨大防火门表面贴满黄铜机器人,地表也挤满机器人。它们互相清污,检修。图书管理员高高坐在三角梯顶部,身旁放一台薄薄的黄铜色笔记本,游戏手柄也多一层黄铜色外接装置。她一手敲击电脑,一手摆弄手柄,口中计数,十分专注。他没敢向前,藏在拐角。图书管理员架轻就熟,点卯完毕,高高站起,吹一声金属口哨。机器人们迅速躲进地面、大门与墙壁,三秒内,消失干净。他赶紧回返,又只能轻手轻脚,总算走到一层,还是被叫住了。
她说:“什么都没瞧见,对不?”
“对,就像你也不知道我借了什么。”
他们隔着昏暗白灯,相视而笑。
他最后问:“你怎么聘到这职位的?”
“一般人进去,和你一样,拿着书。我呢,拿的是控制手柄。”
他向来不信邪,这一回,他摸摸脸,猜测命数或许另有计算办法。
自然科学称之为规律。
四百年来,科学的规律体系变了又变,天地日月却一如既往。若毛颖真结合了山川异志,它自会告诉《毛颖杂记》为何落入他手。他没花时间查毛颖的来源,反寻人问了学院资料室的招聘。所谓的知情人皆含糊其辞,不明就里。图书管理员的履历却不难找:本校本硕毕业,博士未念完,隔年入职资料室。她研究唐传奇,肄业后去做了游戏架构,不知为何返回。人事朋友告诉他,档案记录,她读书时有一次违规。那时地下书库没经历数字化,宛如洞窟。深夜,她提灯前往地底,消失三天三夜。院系惊动。复返时,她毫发无损,乐呵呵的,拒绝吐露地下所经所历。为防其他师生模仿,校方决定,立即改建地下书库。他的好奇由毛颖转向图书管理员。只是她专注自身世界,生人不近。他每日去资料室看书,也只与她相视点头而笑。
不论如何,图册实属古书,全国独份。放到案头,让人读前总想焚香沐浴。
他的研究算不得创新,只挖掘西学财富,化为东用,以方便后人。二十世纪中国的大半学问皆沿此路径,现如今,人们无法同清末民初的学人比肩,又不需做得比欧洲人好,只要材料引得比同行快,便有立足之地。他导师戏称为,“拿来流量”。他很认同。他们一拍即合,结为师生,却都未能幸免,同在自西向东的浪花中扑腾。他起初想跑过浪花,自考博到入学,一度辗转于会议,却无法达到预期,求得生活与志向平衡。他于是收回杂念,专注书本与出国。地下书库一游,他发现逆流之路。
通常做笔,用狼毫羊毫,兔毛柔软,并不常见。冬日夜晚,他读《毛颖杂记》,正讲到英国的彼得兔与人类打得鸡飞狗跳,毛发乱飞。翻页,又一撮兔毛。他仍留着从地下书库带回的绒毛。他寻一小盒,集中摆放。隔天,他去资料室。图书管理员难得没玩游戏,捧着世面流行的墨迹电子屏,用游戏手柄自带的软头笔,涂涂抹抹。他靠近。她遮住面板。他递上借书信息。她说机器人能找。他问如何才能再次下去。她回答不由她定。他问:“你的笔哪里来的?”她推眼镜,回答:“你不是有吗?自己做去,面板也自己买。”
她比他更了解地下书库的个中原理。
一时间,他阅读兴致减少,双眼只跟着书脊、书缝、书的装订线。初时,总能找着兔毛,尔后频率渐少,绒毛愈发稀疏。他花了月余,才凑齐所需材料。古玩街能做兔毫笔的人少,他得的东西又金贵,他一家家访,最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告诉他,东区拆迁前,一位老先生从不拒单,只是不常挂牌,拆迁后,他随家人去了安置房,你可去查查。信息并不复杂,一搜便得。安置街道距柏木大新校区不远,同样依坟头而建,平的都是无名碑。他没费多少力气,按地址找着居民楼,进门便是老先生。供电站限电,老先生借门房电机给电子墨水板充电。他打开盒子。老先生点头:“毛颖笔。”老先生又问:“你练书法吗?我都用毛笔练电子书法啦,这款杂牌墨水板是好的哩。”
没几天,老先生制好笔。因兔毛罕有,老先生分文不取,只摇头说:“以往的活儿不做了,新东西才弄。新东西好哇,只是真正弄新东西的人少。”
他忍不住问:“您的电子墨水板就是新东西呀,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新技术了。”
老先生继续摇头,点他的脑壳:“旧东西在这里,旧的怕新的。”
他没太弄懂,但也知遇着高人。老先生为他制柏木笔盒,附赠洗笔套装,非常现代。公共场合,他拿出来,虽讲究,但不扎眼。周围人只道他买了新鲜的高科技玩意。只有图书管理员偶尔观察他的笔,死死盯着,却没多问。他想,幸亏《毛颖杂记》的怪异只有一个半人知道——图书管理员算半个。
他模仿老先生姿势,用毛颖笔批注墨水屏文献。白日一切正常,深夜赶“死线”,他凭本能标记修改,内容反而更加优异。期末,他帮导师批完论文,想再读一读地下书库取的古籍,不慎睡着,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不知何时,他的笔自行涂抹古画,有限的天穹外,多了一层云雾。古代学者想象过奥尔特星云。太阳之外,光总有尽头,终将消失于黑暗。光与暗交接的边缘仍存薄薄尘埃。塞琉古说,宇宙是无限。
他端详,分不清细碎尘埃是笔所画,还是图册本就有。他困得头昏脑胀,转身上床,习惯性地打开《毛颖杂记》,读到五幕剧第二幕。天地间出现一个兔唇的毛颖人,早年生活于圆圆的月球表面,觉着平和又无聊。它偷跑进下界群山,同毛颖兔玩得甚欢。秦始皇的将军蒙恬向南伐楚,于群山中大猎。有人听说过毛颖,建议蒙恬取了献于章台。蒙恬放弃百兽,独独围住毛颖,带毛颖和毛颖兔返归秦王都城。始皇果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