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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书库入口位于地下三层。地下三层有三层楼高。他绕过墙角,瞠目。巨大防火门暗沉无色,宛若金属黑壁。上世纪的设计,说是防火,不如说防鬼出,防盗入。建的人来不及讲究,用西洋技术,直接堵住甬道。他找到“钥匙”:百年前,德国造,旋转手柄似反坦克炮的钢筋轮。他用手施力,沾上一层油灰。他插卡,没反应。四周空旷静谧,暗黄灯泡微微闪烁。他再次插卡,卡折在里面。他不想落荒而逃,用体重猛压手柄。防火巨门表面发出窸窸窣窣声响,四个轮子先落地,连接轮子的细长四腿带出底盘,另一式样的黄铜机器人从门内爬出。它身后背壶,壶口修长,像花剑剑尖。它开口:“这是钥匙口,不是读卡口。非紧急情况,大门不开,请走大门表面开的小门。”它用壶口指右下——约一米五高的小门,得猫腰进。

“卡断里面了。”他怯生生地说。机器人将卡抠出来,拼接,粘连,验证无误,帮他找到小门表面暗红色读卡屏。他个子高,爬着进。他回头,隔着门框问:“门为什么这么小?”机器人瓮声瓮气:“本为机器设计,也给人用。”“为什么不专门给人设计一个门?”“改造指示,资料室地下书库修缮采取全人工智能方案,并没有考虑人的因素。”“那为什么还得人下来取书?”“因为修缮工程没结束,还在持续,会持续下去。”

他想继续问,小门自动关闭,毫无声响。链接轴承抹一层新油,想来,它是上油的守门人。灯光更加幽暗,他开手机灯光。地下没信号。他理应畏惧,但他开始兴奋。放眼望去,密排库的密闭书架看不到尽头,不知是地库本就广大,还是手机光线走不远。旧书与金属书架的味道塞满鼻腔,年长日久,浓厚古老。他熟悉。老纸张老物件表面氧化,生出细菌,虽损坏,却多附着了一层活物。人读书,书吸收人的气息。书与书架带了人的意志。他靠着借来的旧书,成长,考学,远离山林故土,进修,科研,一直向着知识的殿堂走,辗转于不同图书馆,走到这里。密闭书架表面贴着油墨指示,手写体,让来者连接地库内网,地库系统将自动发送密码。他安静等待,三分钟后,收到网络短信。内网已获得他的查阅申请,书库位置检索逐层展开,与地面情境很不一样。他心有疑虑,决定先按指示走。

走过九层密闭书架,四周不再平静。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黄铜机器人相继出现,动作比在地面上灵活许多。大号的哐当哐当摇摆手柄,小号的将自己身躯挂入书架边缘内嵌轨道,嗖一声滑到相应位置,取书,或反向运作。它们不借助视觉系统,也能感受到他的脚步。他没急着找书,他在参观,他甚至帮小号机器人递了一本书。终于,一只大号黄铜人开口:“你走偏了,那边。”他问:“为什么地面书目的位置和地下完全不同?”那机器人侧身对他,没转脸,没再动,胸腔嗡嗡作响,似在揣测他的来路。隔一会儿,它才说:“你借的书,偏门,刚入编,还没嵌入地下书库的分类系统,不稳定,我们不会给它确定的位置。”它抬头:“地面书目只是表层体系,不必全信。”

它说得没错。他走了很久,走出了大小机器人的主工作区,走到寂静边缘。密排书架变为开放书架。他寻着复杂编码,爬上高梯,戴上手套,伸手探着书架顶层,取着书。出乎意料,书很旧,却没灰,养护得很好。书内封粘着一撮白毛——动物毛,软软的,很新,几分钟前刚落下似的。他没马上离开,借着高势,手机灯往远照。地库地貌发生变化,头顶天花板已成石壁,凹凸不平,书架越来越稀疏,远处的摆放已不规整。他屏息倾听,隐隐传来开掘的声音。一只带轮机器人呼啸而过,左右各挎电子铲与电子钻。地下书库仍在扩张。他瞧见往下走的楼梯口。

楼梯柏木扶手,上蜡未久。台阶宽大厚实,榫卯镶嵌。地下四层与地下三层无异,只天花板更高,地库边缘更加遥远。地下五层有五层楼高,楼梯曲折不断,他觉着像走进洞窟,天花板却十分平整。密排书架不再直抵顶端,吊装密排架装接轨道,自上而下悬空滑动。黄铜人斜挂着取书放书,动作轻快,杂技一般,大多在理书与编目,很少往上层递送。他准备继续向下,被一只大个子拦下。对方检索内部系统,观察他腋下用特种纸包的旧书,声音如鼓:“你已取书,请速返回。”难得一游,他当然不舍。他转动大脑:“我取的是专业书,要绞尽脑汁看的,但我还想再借一本。”他顿顿:“一本枕边书。”

大黄铜人问:“什么意思?”

“枕边书不是快餐消遣,也不适合正襟危坐读,虽睡前翻看,但不是无聊的催眠。枕边书能引人渐入佳境,又能跟着人的心思一起入梦,很像人类的伴侣,可能比伴侣离灵魂还近,希望你懂。”他心中忐忑,觉得大家伙无法理解,又补一句,“真正的枕边书值得反复看,据说能伴人一生,要认真选,我才一层层下来。”

对方转动玻璃球眼珠,正色道:“最多再下一层。”

地下六层恢复书库应有模样:楼顶很低,灯光昏暗,仍是密排,书架与轨道却是木制,工艺精巧。他抵住诱惑,没往地下七层走。他想,这吊诡的地方全面如人工智能,已成为一个系统,没必要第一次便探测系统阈值。他漫无目的闲逛。书架按民国年份编排。他依次转动手柄,一排排书架整个吱呀作响,横向移动。书混乱码放,没有机器人编目。手机显示低电量,他一面转动手柄,一面低头研究系统。地下六层信号微弱,数据时断时有。

他感到不远处白色光点闪烁。他抬头。书架间,尽头处,一把木凳子。

白动物一闪而过。

他吓得断了呼吸。

许久没声响。他缓吸气,轻迈步,穿过书架,走到椅旁。柏木椅朴实无华,只有棱角,没有装饰。他探头左右打量,走廊空旷,只这一把椅,恰好摆到他对面。他瞧见书架侧面标签,多一行字:“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月。”字边,一本书单独立着,与其他书保持距离,专为他准备—

《毛颖杂记》。

他的心扑通乱跳,探手取来,没有目录,第一页摘四行诗:“毛氏颖出中山中,衣白兔褐求文公,文公尝为颖作传,使颖名字存无穷。”第二页名曰《毛颖传》,却不是韩愈写的小故事;标着五幕剧,却只列第一幕。灯光愈发昏暗,他调亮手机,低头阅读。

杜撰的怪异故事讲一个兔子种群。它们拔毛为锋,制成毛笔,俗称毛颖。毛颖兔的毛颖笔写起东西自成章法,自古及今,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毛颖笔皆自主编撰。毛颖兔本长居山中,后被人发现,几乎全被抓来做了毛颖笔。人们得了便宜,以文人墨客自居,忘记毛颖兔和毛颖笔才是与物相齐的纂录者。

手机灭了,整个地下六层同时变暗。而他的心正跟着毛颖遍走五岳,并未惊慌失措。他眼前的黑暗似乎透出光亮。月相图由远及近,月球表面神灵散尽,只余水晶宫的老兔。柳叶摇摆,它捣弄桂花花瓣,但它心思难安,双眼如炎,突然跳离明亮月盘,跳入他怀,跳向地面,贴着地板,往光亮处跑。它速度飞快。他抱紧书,迈步狂追。毛颖兔知道他极限,总比他快半步。他跑得精神恍惚,力竭气喘,恢复意识时,已站到防火大门外面。守门机器人告诉他:“电梯已修好,即将闭馆。”

他手心汗湿,不知为何全是墨迹,借的枕边书反而完好无损,全新一般。

他重新打开第一页,内容变了—

“奇毛难藏果亦得,千里今以穷归君。” 3ox57u4njAxqI//oXJ56/o9F7di9rKsIqc8ufK7Crf27M/HrMTC2I3RHYvBTcZ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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