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逐日神话,向来为人们津津乐道。不少人认为它的意义在于表现与大自然斗争的初民精神,表现他们追求光明、征服自然的愿望。这种解释从大的方面看当然有它合理的一面。但神话主要反映初民的直观经验与实践活动。神话的想象、虚构成分往往是附着于初民的直观经验与实践活动的。
如果用这样的观点去检验人们对这个神话所作的诠释的话,就会大感失望。这个神话似乎完全是原始人发挥了惊人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瑰奇故事。像夸父的入日、喝干河渭、北走大泽等情节,人们往往坐实解释,其结果是导致这个神话变得不可理喻与自相矛盾。我想,应当对这个神话作出新的诠释。
夸父:测日影、定季节的树“表”
夸父逐日神话中,有夸父死后,“弃其杖,化为邓林”的内容,而《列子·汤问》中则谓夸父“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关于邓林,或说即桃林,“邓”“桃”音相近。而《山海经·海外北经》上说:“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木,一曰博父。”这段文字前后两处出现“博父”字。袁珂先生认为:“博父国当即夸父国,此处博父亦当作夸父,《淮南子·地形训》云:‘夸父、耽耳在其北。’即谓是也。下文既有‘一曰博父’,则此处不当复作博父亦已明矣;否则下文当作‘一曰夸父’,二者必居其一也。”
袁珂先生所说甚是。关于“二树木”,郝懿行注说:“二树木,盖谓邓林二树而成林,言其大也。”邓林是由两棵树形成的。可见这是两棵特别巨大的树,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夸父逐日神话的内涵,当与树有特别的联系,也就是说,其内涵与树和太阳之间所具有的某种关系与那时人们的相关认识有关。
冯天瑜先生论夸父逐日神话说:“夸父追逐太阳,出于何种动机,这个神话并未交代,估计无非是抱着观测太阳、制服太阳的宏大志愿。”
这个推测无疑有一定道理。夸父逐日神话所反映的很可能是我们的先民观测太阳、制服太阳的实践活动,可惜冯天瑜先生没有进一步去讨论,这个神话是不是同时也向我们指出了先民观测太阳、制服太阳的具体途径。正因为此,夸父在冯先生眼中和在其他学者眼中一样,是位巨人,夸父逐日“是一曲力量与勇敢的赞歌”
。然而,这样的夸父似也可被理解成不自量力且不聪明的鲁莽人物。
我认为,夸父逐日神话的底蕴在于:原始先民通过观测特定大树的生长及其阴影来观测太阳,掌握季节,制定历法。夸父真实的、原初的身份很可能是大树,这个神话与其说是力量与勇敢的赞歌,毋宁说是智慧的赞歌,它表现了我们远祖的聪明才智。
我们的先民早就认识到,寒暑的变化伴随着正午太阳位置的高低变化。夏季,树木、房屋投下的阴影很短;到了隆冬,影子则变得很长,投影的长短变化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启示了人们,在地上竖立一根标竿,看它午时的影长变化来指示季节。就全年说,夏天的中午,太阳位置高,影子也短;冬天的太阳较低,中午的影子则较长。中午影子最短的那天是夏至,最长的那天即冬至,古代分别称“日北至”和“日南至”,春分、秋分则介乎其中。而标竿,则称“表”。在我国,至迟在殷商时期,人们就已懂得用表来测日影定季节了。用“表”来测定太阳位置、确定季节,当有个发生、发展、不断完善的过程,在远古时代,人们可能利用天然的“表”,如特定的高大的树木来观测太阳。
我们要强调并指出的是,“与日竞走”的夸父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与《列子·汤问》中都明明白白写的是“欲追日影”。因此,夸父逐日不能理解成一个巨人与太阳赛跑。只要太阳在空中,树下就会形成投影,随着太阳在空中位置的变化,树的投影也发生变化。树的投影与太阳的这种关系,被原始人想象成“追日”“逐日影”是很自然的。这恐怕就是夸父逐日神话的现实基础。
夸父逐日神话中,有夸父“入日”或“欲追日影,逮之于禺谷”等记载。前者若理解成夸父逮住了太阳,进入太阳之中,则似乎不可理喻,后者若理解成夸父在日所入之地——禺谷把日影逮住,也显得离奇。如果是指太阳黄昏后落入禺谷,树影也随之消失,这样的事实,被先民用“夸父逮日影于禺谷”的神话语言来加以说明,那倒很有可能。
夏至致日图
古人观测物之投影的目的主要是测定季节,因为季节的测定对他们的生产与生活具有重要意义。这个神话中强调夸父的“入日”或“逮日影于禺谷”似不能仅从字面上去理解,它们很可能是先民惯用的象征语言,很可能是说经过夸父的努力,完成了季节的测定工作,也就是完成了历法的制定。可惜夸父神话中,没有这方面的具体内容,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山海经》作者对夸父神话没有完整记述所致,很有可能是《山海经》的作者把夸父神话的尾巴截去了。
比较拉祜族的扎鲁树神话
我们这样说,是有一定根据的。让我们将夸父神话与拉祜族的扎鲁树神话作一比较。拉祜族的扎鲁树神话说:
一、过去,有九兄弟,住在大山里,九兄弟共同娶了一个名叫波梭的媳妇。波梭吃苦耐劳,嫁进门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去为九兄弟干活,从早忙到晚,做完这个活,又做那个活。她又饿又累,二哥还以为她在大哥处吃了饭,三哥又以为她一定在二哥那里吃饱了饭,……四哥、五哥、六哥……。人们只见她一天到晚来回不停地奔忙着,谁也没料到她还饿着肚子,也没有关心一下她吃饭的事。
二、夕阳西下了,波梭也精疲力尽了。她拉着一根芦苇秆还在忙着,走着走着,来到了木尼芒罗江畔,见到晶莹的江水,就一股劲地喝呀喝,一口气喝干半条江,倒下睡着了。
三、波梭一觉睡了三年,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她那拄着走路的芦苇秆在江边长成了一棵巨大的树,那树根粗枝壮,遮天蔽日。
四、波梭所变的猫头鹰请竹鼠、松鼠、蜜蜂帮忙,按照分工,竹鼠窜进地底下去盘数大树的根;松鼠攀上树干清点大树有几个枝丫;蜜蜂飞上树尖去查看蔽日树究竟长着多少片叶子。不久它们向猫头鹰汇报,竹鼠说:大树总共有三十条大根根。松鼠说:大树有十二个大枝丫。蜜蜂说:树上的叶子有三百六十片。
五、猫头鹰告誓天下人:人间不是没有天,世上不是没有日。我的朋友们告诉我,一年有十二月,一月有三十日,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你们如今见不到天,不知道有日,是因为这棵扎鲁树遮蔽了太阳,如果你们要想看到天日,重见光明,你们就要想出办法来翻倒这棵扎鲁树。
这个扎鲁树神话在内涵上与夸父逐日神话极为相似。首先,扎鲁树神话的主人公波梭从早忙到晚,不停地奔忙,正是“逐日”或“追日影”之意。其次,夸父喝干了河渭之水,波梭则一口气喝干了木尼芒罗江的半江之水。第三,波梭力竭而睡,一睡三年,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她的芦苇拐杖变成了一棵巨树;夸父神话中,也有夸父所用之杖或他的尸首化为“邓林”的说法。
这个扎鲁树神话可以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扎鲁树神话所隐含的文化内涵为:人们通过特定的大树,测出太阳的相对位置,于是制定出历法,分一年为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每个月为三十天。夸父神话的文化内涵,当也在历法的创制。
把树与历法的制定及时间联系在一起,这在神话传说中是屡见不鲜的。比如哈尼族的民间传说《砍大树》说:许多年以前,地上长出了一棵神奇的大树,枝粗叶茂,遮天蔽日,使人分不清四季,不知道日月,庄稼无法生长。后来,人们在神与动物的帮助下,终于砍倒了这棵大树。倒下的大树共分十二枝,一枝上有三十片叶子,人们便按照这个数字划分日、月,将一年分为十二个月,一个月分为三十天,这就是日、月的来历。传说树倒时,有一枝树尖挂在月亮上,这就是现在月亮里的梭罗树。
彝族神话里也有类似的“历树”或“年树”。《西南彝志选·天文志》有云:“大帝策耿纪,一次开言道:耿纪来定年,年树十二棵;署府来定月,月石十二块……年树十二棵,表示十二年;一棵十二枝,表示十二月;一枝十二花,表示十二日;一花十二瓣,表示十二时,年月轮流转,日月相配合。”
这样的“历法树”,在纳西族神话中,称为“海英宝达”树。
《山海经》的“噎鸣生岁十有二”
有意思的是,《山海经》中虽然没有人们从夸父所变之树中获得历法的内容,却有“噎鸣生十二岁”的记载。《山海经·海内经》:“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这个噎鸣,在同书《大荒西经》里写成“噎”:“黎(后土)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袁珂先生认为,“古神话当谓噎鸣生十二岁或噎鸣生一岁之十二月。……噎鸣,盖时间之神也。”
这个说法当是不错的,“噎鸣生岁十有二”更有可能是指噎鸣制定了将一年分为十二个月的历法。
我们要特别指出,时间之神噎鸣,与生夸父的“信”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即后土。《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作为噎鸣“父亲”的后土与作为信“父亲”的后土,古今学者多认为是一人,那么“噎鸣”与信很可能也是一个人,噎鸣是时间之神,制定了分一年为十二个月的历法,则“信”也当是时间之神,他生下了夸父,并通过夸父去“追日影”,以完成历法的制定,无疑,时令神噎鸣的存在,为我们解开夸父神话之谜,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夸父神话与扎鲁树神话中,教人甚难理解的还有喝江水的情节:波梭喝掉了半条江,夸父更为神奇,喝干了黄河与渭水,欲北饮大泽,终于渴死在半道上。我以为,这样的神话情节,当是先民用神话语言表述的一种季节性的自然现象。夸父与波梭的真实身份都是掌管时间的时间之神,在先民的意识中,自然季节的变迁由时间之神所掌管。冬季是水位较低的季节,尤其是遇到干旱严重的冬天,江河水位骤然降到很低是常见的现象。先民因不明白这种季节性的自然现象发生的原因,于是就想象成水是被主管时间的神喝掉了。
关于夸父的喝干黄河、渭水后的死,以及波梭喝干半江水后的沉睡,似乎也不是没有客观事实依据的。夸父是大桃树的化身,波梭则与扎鲁树有密切的联系。他们这样奇特的死,正是树木冬天“死亡”或“沉睡”(其实是冬眠)的喻指,也就是说,树木都要在少水或无水的季节(冬季)经历“死亡”或“沉睡”的过程。
神话中的夸父是在饮干河渭后,因渴而死的,这里所喻示的可能是夸父完成测日影工作的时节。前面已经指出,古人竖立“表”测日影,主要是为了确定至日,即夏至日与冬至日,而冬至日的测定,在古代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因为古代曾把冬至日作为一年的元日。冬至日确定了,则一年之时间长度也能确定,季节与月也容易安排了。冬至日,古代称“日南至”,日南至时,其投影则向北,夸父“欲北饮大泽”的事实根据也许在这里,夸父是被人格化了的大树罢了。
周先民测日活动的证录
论述到这里,我们可以明白夸父逐日神话的意蕴所在了。用圭表测日在我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它必有一个发生、发展、完善的过程。初始之时,人们当是利用天然的“表”(高大的树等)来测天的,正如夸父逐日神话所反映的那样。
从夸父神话中“河渭不足”的记载看,这个神话当产生于陕西河渭平原一带,该地方原是周人的发祥地,郝懿行注《山海经》时说,夸父山又叫秦山,在今河南灵宝县的东南,和陕西的太华山相连,山的北边有一座周围几百里宽广的树林,多为桃树,故名桃林,这就是古代有名的桃林塞。袁珂先生认为,这是“较早的一种说法,较为可信”
。陕西、河南一带原是周人的发祥地,相传周公姬旦曾在洛邑东南约一百里的阳城(今河南登封告成镇)竖立圭表测量冬至与夏至的日影,来定出一年的季节与长度,然则夸父逐日很可能是周先民原始测日活动的记录,夸父逐日神话很有可能是周的先民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