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候有轻重,治法有缓急,故《伤寒杂病论》制方亦有大小之分。如发表之大、小青龙,攻里之大、小承气,和解之大、小柴胡,破结之大、小陷胸汤,补虚之大、小建中。此说源自《内经》,《素问·至真要大论》云:“帝曰:气有多少,病有盛衰,治有缓急,方有大小,愿闻其约奈何?岐伯曰:气有高下,病有远近,证有中外,治有轻重,适其至所为故也。”诚如《内经》所言“所治为主,适大小为制也”,为了研究张仲景是如何通过调整剂量适应不同病情,今就《伤寒杂病论》中制方大小整理列表如下(表3-1)
。
表3-1 仲景大小方一览表
续表
其中,大小青龙汤同见于太阳篇,“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38条);“伤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气,干呕,发热而咳……或喘者,小青龙汤主之”(40条)。二者同为太阳表病,但前者表闭太盛,外寒内热,以“不汗出而烦躁”为主症;后者表证未解,外寒内饮,以表不解而喘咳为主症。大青龙汤方中麻黄药量较麻黄汤重,大发其汗,用于表重者,急于解表,以免病势内传。小青龙汤方中麻黄用量较轻,宣通气道,温化寒饮。
再如,大小承气汤同治阳明里实:“阳明病,脉迟,虽汗出不恶寒者,其身必重,短气,腹满而喘,有潮热者,此外欲解,可攻里也。手足濈然汗出者,此大便已鞕也,大承气汤主之……其热不潮,未可与承气汤;若腹大满不通者,可与小承气汤,微和胃气,勿令至大泄下”(208条)。所以小承气汤之治腑实,自较大承气稍差一等,故《伤寒论》有欲用大承气,先与小承气的试法。“若不大便六七日,恐有燥屎,欲知之法,少与小承气汤,汤入腹中,转矢气者,此有燥屎也,乃可攻之”(209条)。大承气汤方中硝黄后下,生者气专力锐;合用厚朴、枳实,药量重于大黄,理气导滞,其力亦猛,王好古谓“痞满燥实四证,备则用之”。小承气方中,不用芒硝,且厚朴药量少于大黄之半,枳实量亦较少,三物同煮,不分先后。
由上分析发现,仲景为了达到治病“适其至所”,制方有大小,主要通过:①增减药物,充分利用各个药物性能的专长,气味的厚薄;②增减剂量,通过掌握剂量的大小,以及配伍、组合制剂,煎药法,服药法等,斟酌尽善,有条不紊,做到随证施量,药尽其才,合理使用
。制方分大小,张子和在《儒门事亲》
就明确指出:夫大方之说有二,有君一臣三佐九之大方,有分两大而顿服之大方;小方之说亦有二,有君一臣二之小方,有分两微而频服之小方。可见,仲景为适应病情,往往多管齐下;而调整相同药物的剂量又是其中最主要的方法。所以,面对急危重症,经方大剂量又不无可能。
多数医家已逐渐认为伤寒是一种流行病,且是一种恶性流行病,张仲景的自序就说:“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张仲景的那个年代,正值黄巾起义,群雄角逐,战争非但带来流离颠沛之苦,还带来了瘟疫的流行。“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仲景经方顺时所需、应运而生。仲景面对来势凶猛之大疫,必然要求立方贵精贵专贵狠,量大药简方能力专效宏,方能阻断病势急变,挽救危亡。可见,从经方诞生的时代背景看经方大剂量非常必要。经方大剂量,是时代的需求。特定的时代背景、特定的疫情流行对剂量有特定的要求。如果剂量过小,则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谓:乱世用重典,重剂起沉疴。
同时我们发现仲景用药偏温,这与当时的环境特征不无关系。我国著名地理学家、气象学家竺可桢
在他所著《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的文献中,把我国历史时期的气候变化相对划分为4个温暖期和4个寒冷期。在考证第二寒冷期(公元初—600年)时说:“到东汉时代,即公元之初,我国天气有趋于寒冷的趋势,有几次冬天严寒,国都洛阳晚春还降霜雪,但冷的时间不长。当时,河南南部的橘和柑还十分普遍。直到三国时代,曹操(公元155—220年)在铜雀台(今河南临漳西南)种橘,已经不能结实了,气候已比司马迁时寒冷。曹操儿子曹丕在公元225年,到淮河广陵(今淮阴)视察十多万士兵演习,由于严寒,淮河忽然结冰,演习不得不停止。这是我们所知道的第一次有记载的淮河结冰。那时,气候已比现在寒冷。这种寒冷继续下来,直到第三世纪后半叶,特别是公元280—289年这十年间达到顶点。”这也为大剂量用温药提供了证据。
《神农本草经》(简称《本经》)将药物分为3类,上品120种为君,无毒,主养命,可久服;中品120种为臣,主养性,无毒或有毒,多为补养兼有攻治疾病之效;下品125种为佐使,多有毒,不可久服,多为除寒热、破积聚的药物,主治病。“上中下三品之药,凡三百六十五味,以应周天之度,四时八节之气……上品上药,为服食补益”。药补不如食补,而药食两用中药因为比较平和,临床可以大剂量应用。并且由于这类药物本身可以食用,剂量规定性不很严格,其剂量范围比其他中药的剂量范围更宽广,当用常用剂量时,一般所发挥的是保健作用,而当要发挥这类中药的治疗作用时,往往需要大剂量应用
。
首先按照《本经》药物三品分类法,对《伤寒论》中应用的84味中药进行了分类统计
,结果如下(表3-2):
表3-2 《伤寒论》84味药物三品分类统计表
续表
王氏
以李培生主编的第5版中医教材《伤寒论讲义》中的药物古今剂量折算法为依据(1两=3g),以2000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中药用量为标准,统计了《伤寒论》中大剂量应用的药物,结果如下:《伤寒论》共有34味药物的用量超过《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最大药量,占全书89味药的39%,大剂量用药参与组方85个,占全书112方的76%;其中大剂量应用的药物包括甘草、桂枝、大枣、生姜、芍药、附子、半夏、茯苓、麻黄、黄连、杏仁、栀子、柴胡、石膏、细辛、芒硝、厚朴、豆豉、葛根、桃仁、知母、五味子、蜀漆、吴茱萸、虻虫、水蛭、赤小豆、麦门冬、瓜蒌实、生地黄、赤石脂、胶饴、梓白皮、禹余粮。
以2002年卫生部公布的药食同源物品为依据,对王氏研究的大剂量药物进行进一步分析,发现:既是食品又是药品的物品有甘草、茯苓、赤小豆、杏仁、栀子、豆豉、葛根、桂枝、桃仁、生姜、大枣,11个,占34味大剂量药物的32%;可用于保健食品的物品有五味子、生地黄、芍药、麦冬、吴茱萸、厚朴、知母,7个,占34味大剂量药物的21%。药食同源物品合计占34味大剂量药物的53%。对余下16味药以《本经》药物三品分类法进一步分析,属于上品的有黄连、柴胡、细辛、芒硝、赤石脂、禹余粮,6味;中品有麻黄、石膏、虻虫,3味;下品有附子、半夏、蜀漆、水蛭、梓白皮,5味;其他有胶饴、瓜蒌实。而按《本经》上品为“无毒,主养命,可久服”,可以推测这几味药物大剂量应用也具有合理性,占34味大剂量药物的18%,上三类大剂量药物占34味大剂量药物的71%(图3-1,图3-2)。可见仲景大剂量用药,所选取的药物大部分为具有药食两用性质或者属于《本经》中的上品之味,大剂量应用具有合理性,而非盲目性,而为了治疗的需要,增加这些药物的剂量,既有安全性的保障,又能更好地提高疗效。
临床观察表明:大剂量应用的疗效和治愈时间均比常用剂量应用的对照组要优。例如,葛根是药食两用的中药,葛粉,即用葛根加工的淀粉,浙江人常用它来代藕粉,临床大剂量应用才有很好的降糖作用。近代名医张锡纯对山药的应用有许多独到的经验
,如治疗喘证,常常是超大剂量应用,我们用山药大剂量降血糖的效果较满意。
图3-1 《伤寒论》大剂量药食两用药物统计
图3-2 《伤寒论》大剂量平和药物统计
《尚书·说命》提到“药不瞑眩,厥疾弗瘳”,我国医史学家陈邦贤
先生在考察这句话时指出:“商代的医师,治疗疾病,都是利用重剂以起积疴。”经方大剂量,临床一脉相承,由来已久。上溯《内经》,有半夏秫米汤治疗失眠症的记载,该方半夏用至五合,折今约为42~65g
。《吴鞠通医案》中言半夏“一两降逆,二两安眠”,说明半夏用以治失眠必须超大剂量。下及明清,通过《串雅》中汤药剂量可看出清代对《伤寒杂病论》中剂量的传承。其记载的“收呆汤”中半夏一味药,是各药方半夏使用的最大剂量:每服药量多达一两,依据对清代度量衡的研究,折算为37.3g。而仲景方中半夏使用量最大的“奔豚汤”为四两,方后记载“以水二斗,煮取五升,温服一升”,“日三夜一服”,可见其一日用量为3.2两(50g),每服剂量为12.5g。再如大黄一味,《串雅》中“八宝串方”每服最大药量为18.65g,而仲景的“大黄牡丹汤”“大黄硝石汤”“大黄甘遂汤”等方,其每服最大药量均为52g。由此可见,仲景药方大剂量的应用对赵学敏《串雅》中药物剂量的使用有很大的影响。
其实,历代医家在用药剂量上达到仲景“力专效宏”的远不止赵学敏一人,如吴又可治温疫之用大剂量大黄
;余师愚治疫症之重用石膏,最大剂量用至每剂八两,并有二十一日共计用石膏五斤四两的病案记录
;张景岳之超大剂量应用熟地黄
;王清任治疗偏瘫重用四两黄芪
,不一而足。吴鞠通更以亲身经历证明如果用量不够,即使方与证符,疗效也会大打折扣。曾于夏令六月患病,“先暑后风,大汗如雨,恶寒不解”,先服桂枝汤一帖,桂枝用二两,毫无效验,次日用至八两,服半帖而愈
。现代医家中大剂量应用更是不乏其人:吴佩衡
最擅长大剂量应用附子,治云南某医院院长之子案,附子250g连进以回阳;方药中治疗病毒性肝炎喜欢重用升麻至45g以解毒
;岳美中治疗鹤膝风的著名方剂四神煎中黄芪、远志、石斛、川牛膝均超大剂量,分别为240g、90g、120g、90g,而且一剂药煎成汤汁后一次顿服
;邓铁涛治疗截瘫患者,予补阳还五汤,重用黄芪120~200g而奏效
;汪承柏用凉血活血法治疗淤胆型肝炎,重用赤芍120g,取得显著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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