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文伟是我念大学中文系时的同班同学,最近,他将创作于2016—2020年间的主要新诗(即现代诗,又称白话诗)作品结集为《时间纪念自己》,即将付梓。他将诗集文本上传到班级微信群内,供大家评骘,并郑重地索序于我。我自忖早年与大多数中文系学生一样,有过一段对现代诗入迷的经历,但已“洗手”多年,如今虽依然极喜读书和舞文弄墨,但绝非可以托序之名流,故踌躇未敢应允。文伟为鼓励我知难而进,乃说这序可以随便写,甚至可以对他的诗作大加鄙薄,不必为谀辞而发愁,我这才答应。答应之后,随即心生悔意,奈何碍于同窗情谊,只得硬着头皮践约。

就我记忆所及,文伟年轻时似乎全心热爱体育、武术、健身之类的有益运动,他是光明开朗的珞珈少年,皮肤虽偏黑,却与忧郁无缘,不曾染上所谓的浪漫病、世纪病,吾等也未闻他有过写诗的爱好。当然,也许他每天夜里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练习诗艺,未曾可知。故前些年他在微信群里开始贴出诗作时,我非常惊诧,也颇不以为意,料想他是赶热闹、遣光阴,不会持久。我甚至说了一句恶毒透顶的“格言”:老来习诗,犹如在枯水季节投河自尽,虽不至于丧命,但必定留下终身残疾。但事实上,他真是执着于写诗了,贴出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一周几首。

但同学们的反应大都很冷淡,言语之间含讥带刺自是难免。大学时代过去了近四十年,当年的小伙子大姑娘都快退休了,有的身居高位,亦不乏腰缠万贯者,普遍是小康境况,功名多少皆有所成,大家都习惯了干“正经实事”,厌恶忧愁幽思、苦闷呻吟、有碍发达的那一套,这是自然的。而且,文伟还有个“毛病”,有些同学路过他所在的小城市,他屡屡公然拒绝摆宴“接驾”,故其诗不能取誉于同门亲近,唯希垂声于隔叶遥世。在寥寥无几的给予文伟诗创作以鼓励的仗义好汉之中,我是一个铁杆点赞者。不过,我并不完全是出于对诗本身的欣赏。我历来以与群体相异为本分,以“抬杠”为乐事,看到同学们都不待见文伟的诗,我就要力挺,这是唱反调上瘾者必须有的态度。但是,我支持文伟写诗,还有更深的感触在起作用。

文伟老来作新诗,与我的兴趣历程完全相反,却勾起了我的一番念想。我自信在新诗创作方面是文伟的先进,他大概也没异议。事实上,在大学里我几乎对现代诗走火入魔,它的这种无边自由的形式,使我的想象和情绪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最初,受到课堂和教材的误导,以为写诗就是随意的“我手写我心”,无须训练,不用技巧,我将分行的句子涂满了一本又一本笔记本,自谓今之诗人皆莫吾若也。不过,强烈的求知欲使我保留了一丝理智,使我不至于发狂。我稍后学成几种洋文,大量阅读并翻译过不少西方现代派的诗作,比如,在法国象征派那里,在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等人那里,尽管表达的是不同于古典主义和浪漫派的现代感,但他们依然保留了诗歌固有的形式,有音节、用韵、诗行、诗体等诗法上的严格限制。而现代诗或新诗在中国的历程却是脱缰的野马,除了为数极少的几个流派的若干诗人不成功地探索过新诗的规范,绝大多数诗作者为投合广大读者的喝彩,都认定新诗不需要节奏、押韵、行字与行数的限定,似乎只需胡乱分行即可。1994年,我出版过个人诗集《罂粟花与情歌》,那些诗基本上也是传达情绪,尽管保持了一定的克制,但同样也没有任何诗法讲究。基本规范的不在场,会引起一个根本问题,即无从评判诗的好坏,或者说,好坏的标准都是主观的、内在的、随意的、自我的。文伟的诗也是如此,纯粹就意象表达而言,当然是达到了相当的造诣。不过,若是从L'Art poetique(诗艺)或La poetique(诗学、诗法)来看,从诗的音乐性来看,他和我都没有从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新诗源头继承什么,更谈不上有意识的探索。

当黄昏的那盏灯已开始走来

群山就很快说不出话

喝了酒的风,吹醉了所有的云朵

鸟飞得很急

还有几声鸣叫,淹没了大地的声音

好不好?漂不漂亮?不比当今的任何新诗差吧。但是,这无非分行而已,或者说,只有一般文字皆有的建筑性,没有诗体本质特征的音乐性。中国古人说过“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可见写诗有一个“能”的要求。德国莱辛在《拉奥孔》里专门论述了诗与画的界限,也就是音乐性与建筑性的区别。为什么必须有这个标准?我看有三个理由:其一,诗不仅是表达的工具,也是技艺比试的领域,大凡技艺皆有自己的门槛,与大众的民主权利没有直接的关联;其二,规范既是制约,也是一种方向感,它可以让诗人本身有“群”的归属,能够产生文学流派的自尊感;其三,诗法规范的全部丧失,人们轻松地将写下的每个“念头”等同于诗,必定会引起创造力的滥用,最终导致诗歌本身的污名化。

但这些看法并不影响我对文伟作诗的肯定。我愈近晚暮之龄,愈是固持一个观点,即认为诗歌是最生态、最节俭、最没有“用途”,因而也是最道德、最美好的生活方式。写诗是一种宁静,是一种收敛,是一种凝视,它不占有、不贪欲、不侵犯、不毁坏、不消耗,也不浪费任何天物,更不会伤害人类。诗是一方圣土,是文化人的固有田园。陶渊明为什么被称为古今诗人中的第一高贤?因其赏菊、饮酒、吟诗之时便做到了有所不为也。

作为一个早已回归旧体、对新诗充满厌恶感的过来人,我对文伟的状态心生羡慕。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新诗有 100多首,是他在这几年写的。他尚未退休,还担任部门重要职务,这几年笔耕不辍,实属不易。其中有不少诗已在地方刊物或新媒体上刊发过了。他喜欢投稿,喜欢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平台采用,还保持着初入道的少年心情,这种执着和勤奋,这种心情的纯净,我表示由衷的佩服。同时,我也自感惶愧,因为我深知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心境,但我早已失去,而文伟却在枯水季节抵达河流,不仅没有受伤,而且在那空灵的河滩上粲然朝我们微笑。从心路历程的表达上讲,我很欣赏他的诗作,大多数诗具有内在的现代感,比喻之切,意象之美,较为符合我当年对现代诗的理解。比如这首《岛的联想》:

像婴儿

睡在宽大的床上

海摇晃

水的玻璃上白云来回擦拭

你的梦洁净

永远高于海

再如《当风经过》《那一朵火焰》《在天空的上面》《桥在河流里流浪》《时间纪念自己》《道路的根》等,许多诗作在喧嚣的尘境里自结一片片梦想和追忆的蜃景,文字上反映了名校中文系学子的功力,都是令人欣赏的佳作。

按我的理解,序应是一种批评文体,而我自青年时代起就不愿在任何事情上以胁肩谄笑为荣,至今其犹未悔。哪怕我今后云游到南方去的时候得不到文伟的接风款待,我还是要再次说出自己在班级微信群里多次表达过的意见,即文伟的诗有两个明显缺陷:一是对现代诗浸润未久、不透,不知现代世界的危机在近两个世纪以来的诗中已得到何种程度的表现,潜意识和梦境开掘尚浅,似身在套中未全挣出。其诗过于理智,有意追求哲思和清晰,排除了许多含糊的情感的波谱,未能放胆抵达隐秘的精神深处,因而现代性还不能使人读来有切身之感。二是由于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且以政论文稿为业,故诗句的逻辑性太强,排比句式过多,连接词的使用也过于频繁,反映了某种形象思维的僵化和游戏冲动的萎缩。不过,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是在作自我精神分析,甚至发觉热泪渐湿了枯涩的眼睫。

在这鼠年新春前夕的寒夜里,南方天空下流行疫病正在肆虐,我静坐在蓝黑的窗前,一边再次吟诵文伟《花开》中的美丽诗句,一边回想我和他在珞珈山上度过的青葱岁月,仿佛他还在球场上生猛地蹦跳,而我拿着一本旧书,站在楼前看着他开心地玩耍。

当你剩下最后一片花瓣

我突然感到最疼的怜惜

当你老成果实

我突然哀伤无语

诗集既是薄薄的一册,我也不能够多写了,就此打住吧。要相信读者,更要相信时间。我直到现在还不太明白“时间纪念自己”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但正因为它没有遵从严格的语法和逻辑,我才敢肯定它是真正的诗语。可惜,我们的勇气太弱了,而且光阴迅疾,不容许我们像当年那样决然地离群独往。诗即是与众不同,即是在平庸、腐朽和麻木的沥青之中萃取镭元素,小小的它将闪射出非凡之光,如同一线迷人的眼神。

是为序。

陈刚(弱斋)
2020年 1月22日夜于宜昌 4zgsgwQXU20PP689eogUz6zv9YIcZlNqnrk2zo1dbRVxfQKUsqpI0UI1sPpbqdC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