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意识形态与叙事因果链

（一）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

前文所析神话和叙事公式体现了原版模式对地方版本的标准化限定，接下来对意识形态及性别政治的分析则体现了模式在转译过程所形成的叙事差异。叙事传递了文化的意识形态，并从文化层面复制价值与观念。 ^[1] 阿尔都塞把注意力放在社会形态上，指出社会形态包括经济实践、政治实践和意识形态实践。意识形态是一套表征的系统，通过对实际问题提供形真实假的解决方案从而消弭社会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和冲突。 ^[2] 受阿尔都塞影响，媒介表征被认为能够让某些思想和观念变得合法化和“具有真实性”。 ^[3] 作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陪伴者和故事讲述者，电视剧是意识形态流转的主要话语空间，界定何为值得接受的社会事实。

美与丑的对立为“丑女贝蒂”模式的指意实践和叙事公式所强调，并成为解释成功的深层次原因，这样固然有重新定义美并赋权平凡女性的积极作用，但对美丑问题的过分强调，在根本上忽视了女性发展从本质上来说与外表无关。无论美与丑，女性都深陷于社会结构之中，仅靠讨论美的定义无法解决性别政治的平等化议题。当观众对如何定义美达成共识时，真正尖锐的社会矛盾可能被忽视或掩藏了。

此外，在被过分强调的美—丑对立中，中美两国版本出现了不同的意识形态结构。在《丑女贝蒂》中彰显的是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贝蒂是无所不能的女英雄，虽然貌丑但自信、勇敢，帮助她的白马王子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她不像林无敌那样经常需要朋友和同事帮助。尽管电视剧也提到了她的墨西哥裔身份，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矛盾无关族裔、阶层甚或性别，而是贝蒂不够美丽的外表。故事告诉我们只要周围的人打破俗见，认识到贝蒂的美，她就能获得成功。在第三季第4集，贝蒂自信地宣称她要实现两个目标：升职以及在纽约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当贝蒂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时，配乐响起“哦，她是个美国女孩……”当时的画面定格为夜色中纽约的摩天大楼。这是典型的美国梦，是丑女孩版的美国梦，由此可以看出《丑女贝蒂》仍然没有逃脱美国大片中的孤胆英雄模式。贝蒂不是某个阶层、某个族裔或女性中的一员，她凭借个人奋斗就能够获得成功。

与之相反，《丑女无敌》倡导的是集体主义（collectivism）。中国的儒家思想重和谐，个人的愿望、利益和需求往往会顾全宗族和集体的大义，更倾向于集体主义。社会价值观念很自然地在媒体中得到表征。《丑女无敌》跟《丑女贝蒂》遵循同样的神话元素和叙事公式，但中国版不可能将原版的个人主义挪至本土情境。虽然根据模式贸易的原则，本土改编者需对原版模式实现标准化复制。但对模式做微调既为版权拥有方允许，也更容易保证地方版本的成功。所以，就有了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的意识形态转化。林无敌虽然坚韧、聪明、勇敢，但她总是团体中的一员，甚至还与同事组成了紧密的小团体“丑女俱乐部”。在破除坏人诡计和拯救公司危机时，林无敌总是从好友唐亚军及同事那里获得帮助。林无敌虽然优秀，但她永远是嵌于家庭和集体中的女英雄。她虽然也有个人梦想，却隐忍、牺牲，是符合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女英雄。

（二）主题曲中的叙事因果链

通过时空中因果关系链条的组织，叙事能体现因果关系。“丑女贝蒂”模式的叙事将美丑与是否成功连在一起，剧中既有世俗的答案，也给出了新的答案。首先来看世俗的答案。在《丑女贝蒂》第一季第1 集中，贝蒂的侄子贾斯汀告诉贝蒂，自己的妈妈也就是贝蒂的姐姐的评价：“她说你所追求的什么拥有一家杂志社，根本不会发生在像我们这样的人身上，除非你是詹妮弗·洛佩兹 之类的人。她觉得你应该现实一点！”这个例子给出的答案显然易见——平凡、不美丽的人无法成功，甚至没有资格成功。更有甚者，长得“丑”的人连在时尚行业工作的资格都没有。丹尼尔的摄影师质问他：“你是《时尚》杂志的总编，这本杂志就是关于形象的，你就让这样的人代表你？”除了事业失败，感情无果也归咎于丑。林无敌去赴人生中第一场约会，结果嫌弃她丑的男生根本就没有出现，他只是捉弄林无敌而已（《丑女无敌》第一季第5集）。

我们可以在电视剧中去寻找到漫布的叙事因果链，也可以从电视剧主题曲中迅速厘清因果关系。主题曲为抒情言志的叙事文本，以高效的形式进行集中叙事。中美两版电视剧的主题曲将美、丑、失败与成功并置在一起，因果相连简洁明了。《丑女贝蒂》的主题曲是The Beauty in Ugly（见附录1），《丑女无敌》的片头曲是《大多数》（见附录2），片尾曲是《无敌第一》（见附录3），对这三首歌曲的比照分析见表2-3。

首先中美两版电视剧都列出了世俗眼中的“丑”，也就是“丑女贝蒂”模式定义的美。美国版认为“你非常美丽” ，因为“你心胸宽大” “忠于自己” 。中国版的表述也很直白，女主角相貌倒数第一，但影响不了她的美丽，因为她善良、专一、善解人意，从不花言巧语。她是生活中占“百分之九十”的大多数。如中美两版电视剧主题曲所言，这样的女孩是大多数，注定会遭遇挫折。“不过是个平凡谦卑的女孩” “注定要加入单身俱乐部”“都会吃爱情的苦”“不会有人关注你做了什么” ，也“不会有人听到你哭泣” “因为这个世界只属于长得美的人” 。但那又怎样呢？内心真善美的女孩还是会获得成功，尽管大众认为她们丑，但她们一点也不觉得很残酷，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创造奇迹，赢得胜利”，能够让社会看到她们内在的美丽。

注：表格第3列中的斜体文字来自《丑女无敌》片尾曲《无敌第一》，非斜体文字来自《丑女无敌》片头曲《大多数》。

这样的主题曲，这样的因果链叙事，对中美两国女性都深具赋权意义。与其疯狂地追求外表的完美，不如提升内在美，从而解决自己平凡人生中的困境。从主旨来看，两部电视剧都赞颂内在美，但它们所呈现的内在美含义却有所不同。贝蒂的美和林无敌的美，都是自然多元的美，并体现新女性的能动性，但美国版的贝蒂更加自信、有锋芒，追求并在乎事业的成功；而中国版的林无敌则呈现出更为谦虚和柔顺的形象。尽管林无敌努力工作，但她所看重和追求的更多是情感。即使最后做了总裁，也不是她刻意追求的。中美两版电视剧在性别意识上的这种差异贯穿文本始终，在主题曲中也被浓缩和折射出来。《丑女贝蒂》的主题曲情绪激昂，主旨在于追求女主角的事业成功与自我实现，希望贝蒂“攀上巅峰，获得成功” ，以及“扬名立万” 。而《丑女无敌》的片头曲《大多数》在感慨“情花有毒”，女主角甘愿“吃爱情的苦”。该剧片尾曲《无敌第一》的主旨仍是爱情，赞叹林无敌虽不貌美，但“善解人意”，“只会使用专一，情像水一样一滴两滴滴穿”打动白马王子。在中国这个更偏传统的社会里，女性在情感上仍然较为被动，希望能够“吸引你（男性）的注意力”（《无敌第一》歌词）。即使像林无敌这么优秀聪明的女孩，依然宣称“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会吃爱情的苦）很残酷”（《大多数》歌词）。造成两版电视剧不同的深层次原因，在于社会情境有别且性别政治不同。尽管“丑女贝蒂”模式立志重塑平等的性别政治，但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各个地方版本又不免受到既存性别政治的束缚。

附录1：《丑女贝蒂》主题曲 The Beauty in Ugly

She’s so big hearted

But not so remarkable

Just an ordinary humble girl

Expecting nothing as we’re made to think

It’s a pretty person’s world

But you are beautiful

And you better go show it

So go look again

You gotta be true to your own

If you really wanna go to the top

Do you really wanna win

Don’t believe in leaving normal

Just to satisfy demand

Well if you wanna get free

And if you wanna do the passionate thing

And if you wanna get smart

For the sake of your heart and all

You should own your name

And stand up tall and get real

And see the beauty in ugly

Well you are fresh

Your face is fabulous

Don’t forget you’re one of a kind

When nobody is checking the deeds you’ve done

And nobody is hearing your cries

You make all the fashion statements

Just by dressing up your mind

And if you wanna get free

And if you wanna do the passionate thing

And if you wanna get smart

For the sake of your heart and all

You should own your name

And stand up tall and get real

And see the beauty in ugly

See the beauty in ugly

Well if you wanna get free

And if you wanna do the passionate thing

And if you wanna get smart

For the sake of your heart and all

You should own your name

And stand up tall and get real

And see the beauty in ugly

附录2：《丑女无敌》片头曲《大多数》

我就是天使说的大多数

注定要加入单身俱乐部

哪怕掉进了天鹅湖

等不到王子来跳舞

天使做了一道算数

百分之九十的女孩都会吃爱情的苦

只剩百分之十能得到幸福

能永恒的只有零点零零五

我就是天使说的大多数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很残酷

哪怕走进了绝情谷

每一朵情花都有毒

我就是天使说的大多数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很残酷

哪怕掉进了天鹅湖

等不到王子来跳舞

陪我跳舞

附录3：《丑女无敌》片尾曲《无敌第一》

我的名字叫无敌

我相信我能创造奇迹

我知道该用什么赢得胜利

自己拼自己才最刺激

要说相貌我倒数第一

可影响不了我的美丽

我善解人意，从不花言巧语

不用眼泪来吸引你的注意力

功夫在一起怎么比

善良的招数排第一

我没有利器只会使用专一

情像水一样一滴两滴滴穿

[1] Stokes，J. C. How to Do Media and Cultural Studies .London：SAGE，2003.

[2] Storey，J. Cultural Studies and the Study of Popular Culture （ 8th ed. ）.London：Routledge，2018.

[3] Taylor，L.，Willis，A. Media Studies ： Texts ， Institutions and Audiences .Oxford：Blackwell，1999. m1UyINiCZ9ko7d3zVm8LlcsmyrmSg/zVU0oGurEIDc0UefdyxdDfucWpkTgyj9F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