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比较健谈,爱与人打交道;而有的人却比较害羞,不善言辞。也有的人比较热情,爱关心别人;而有的人则比较冷淡,只关注于自己的事情……这些生活经验和常识似乎在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个性特征是存在差异的。这样的观点也不断地被人格心理学研究所证实。但在群体层面,尤其是以地域为分组单位时,人们的人格特征是否也存在差异和规律呢?不同地区的人们是否在心理特征,尤其是人格上也存在差异呢?这样的问题,正是跨文化心理学,以及近些年兴起的地理心理学所关注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研究证据,尤其最早是在跨文化心理学的跨国研究中表明,很多心理特征都是有地域差异和地理集聚特征的(Oishi & Graham,2010)。与文化心理学关注于文化与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不同的是,跨文化心理学家更关注于对个体层面以及个体所居住的更广泛的背景分别进行测量,并通过不同层面分析来解释人类行为模式(Smith,Bond & Kagitcibasi,2006)。国家被跨文化心理学研究者视为一种重要的社会文化系统,是研究人类心理和行为的重要分析水平。因此,大量的跨文化心理学实证研究为基于国家地域特征的心理与行为规律提供了重要的证据。
关于心理特征的跨国研究最早是围绕文化价值观展开的。例如,20 世纪60—70世纪期间,Hofstede借助IBM全球70多个国家的雇员调查数据,研究了不同国家在个体主义—集体主义、权力距离、男性气质—女性气质、不确定性规避等不同文化维度上的差异(Hofstede,2001)。其中,在个体主义—集体主义维度上,个体主义程度最高的国家是美国、澳大利亚、英国、荷兰和加拿大;而集体主义得分最高的国家是危地马拉、厄瓜多尔、巴拿马、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Schwartz和他的同事在一系列研究中采用最小空间分析法(Smallest Space Analysis)分别对个体层面和国家层面的价值观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个体层面上价值观可主要分成10种类型,构成2个维度,而国家层面上则主要可分成7种类型,并构成3 个维度(Smith,Bond & Kagitcibasi,2006)。Schwartz(2009)在75个国家的数据上再次检验了7 种文化价值观的结构,并由此得到了包含8 大世界文化区的国家文化地图。此外,还有Inglehart(1997)、Inglehart和Baker(2000)基于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 Survey,WVS)的价值观研究,Bond和Leung(2009)关于世界信念的研究等一系列证据,均致力于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国家水平上的文化价值观地图研究。
人格特质作为心理特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跨文化研究中受到过广泛的关注和研究。但由于人格测量工具在跨文化研究中面临的工具信效度、样本代表性等困难和挑战,以往关于人格的跨国研究大多限于两个文化之间的对比(例如,Hanin et al.,1991;Iwata & Higuchi,2000)。直到大五人格量表(Revised NEO Personality Inventory,NEO-PI-R)(Costa & McCrae,1992)被证明具有较好的跨文化研究信度、效度后,研究者进而对大五人格特征的跨国对比和地理分布特征进行了一系列不断深入的探索。例如,Allik和McCrae(2004)在国家水平上分析了来自36个国家大五人格调查数据,结果发现在地理上相近的国家有着相似的人格画像(Personality Profiles),并且证明了描绘国家典型人格画像的可行性。在聚类分析结果中关系比较近的国家组合对中,加拿大和美国在地理上是相邻的,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语言同属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此外,多维标度分析结果显示,欧美国家和亚非国家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分野特征。欧美国家在外向性和开放性上得分较高。Schmitt等(2007)进一步将分析的国家数量扩大至56个,通过自我评定式的大五人格调查数据分析发现了一些比较显著的地理分布特征。例如,在尽责性维度上,来自非洲和亚洲地区的国家在尽责性程度上显著高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国家;对于开放性维度而言,智利等南美洲和欧洲国家开放性高,而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开放性低;而与神经质维度相关的结果显示,非洲国家在焦虑、抑郁项目上得分很低。
正如人格等心理特征在国家间存在差异和地理特征,研究者也发现心理特征在国家内区域水平也有地理差异和分布规律。Plaut、Markus和Lachman(2002)认为,一个地区并不仅仅是一个由地形或问卷调查流水线创造的物理空间,而是像Morrissey(1997)所说的,“一系列由心理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心理图景”,即尽管同一国家内部在政治、经济、语言、宗教信仰等方面有较高的相似之处,但不同地区的人们在文化价值观、人格等心理特征上仍然可能存在差异。
“个体主义—集体主义”文化价值观,在国家内区域水平的地理分布差异及其相关研究是文化内区域研究中备受关注,也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研究问题。其中,Vandello和Cohen(1999)关于美国各个州在个体主义—集体主义水平上的差异和地理分布特征研究最为经典。研究者认为个体主义—集体主义研究中证实了文化的跨国家差异,而美国各地区由于地理、历史等各方面存在差异,集体主义可能在州水平上也存在差异。为了刻画个体主义—集体主义在美国各个州的差异,他们基于一系列假设,通过独居人口比例、65岁以上老人独居人口比例等指标构建了美国州水平的集体主义指数(Collectivism Index)。结果发现,与美国各区域的集体主义存在差异的假设一致,美国南部(尤其是南方腹地)的集体主义水平最高,而西部山区、大平原地区的集体主义水平最低。日本作为典型集体主义文化国家,其集体主义文化程度在国家内地区水平是否也存在差异?Yamawaki(2012)采用类似的方法研究了47 个一级行政区(都、道、府、县)水平上的文化内变异以及地理因素对文化的作用。该结果显示,日本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分布在地区水平存在显著差异以及地域趋势。Van de Vliert等(2013)对于来自中国15省样本的集体主义的研究发现,集体主义程度受气候状况和经济状况的共同影响。集体主义在气候环境恶劣且经济收入低的地区(例如,黑龙江)最强,在气候环境适宜的地区(例如,广东)集体主义程度最低(苏红,任孝鹏,2014)。
后续研究还发现在美国建州时间短的州(例如,蒙大纳和犹他州)相比于东海岸的地区,更加追求个体主义价值观(Park et al.,2009;Plaut et al.,2002)。Kitayama等(2006)在日本本岛与于19 世纪晚期建立的北海道之间也发现了上述关系。这些证据支持了自愿迁徙到边疆,定居边疆的人相对更追求个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的观点,即“自愿定居边疆”(Voluntary Settlement on a Frontier)假设。围绕该假设,Varnum和Kitayama(2011)进一步采用了常见名字占总人口名字百分比(Percentage of Popular Names)作为反映个体主义程度的指标。研究者认为一个地区的个体主义程度应该与常见名字占比呈负相关,即如果一个地区的个体主义程度越高,则父母给孩子起常见名字的可能性越小,那么该地区常见名字人口占比会越低。通过在美国50州水平上检验常见名字百分比情况时发现:与预期相一致,西部山区和西北太平洋地区的边疆州常见名字占比显著低于新英格兰地区。各州常见名字占比与各州建州时间成反比,即建州时间越早常见名字占比越高,个体主义程度越低,并且该结果在控制了收入水平和人口密度等变量时仍然存在。研究者进一步在加拿大各地区检验上述关系,结果发现在加拿大东部地区建省较早的3 个省(新斯科舍省、安大略省和魁北克省),常见名字百分比显著高于西部地区建省相对较晚的4个省(亚伯达省、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曼尼托巴省和萨斯喀彻温省),也即反映了西部地区独立性、个体主义程度比东部地区高的趋势。
关于人格特质在国家内地区水平的研究也受到了研究者的关注,尤其是关于在美国地区水平上的研究相对较多。最早关注美国不同区域人格差异的实证研究,是Krug和Kulhavy(1973)采用卡特尔16PF人格测量问卷对美国六大区近6 400名美国居民进行的人格调查。他们的调查结果发现,创造力(Creative Productivity),坚强独立(Tough-Minded Independence)和人际孤独(Interpersonal Isolation)这三类特质在男性、女性样本上均表现出了较大的地区差异。其中,美国西北部、西海岸和中西部相对于东南部、西南部以及西部山区在创造力人格特质上有显著差异;美国中西部相对于西海岸和西南部地区在坚强独立特质上有显著性差异;西部山区相对于中西部地区在人际孤独特质上也有显著差异。2002年,Plaut等为了研究美国不同地区的人们对幸福和自我问题的看法是否存在共性和差异性,采用大五人格量表对美国九大区(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分类)约3 000名被试者进行了研究。他们从结果中发现各地区的自我概念或人格特征上存在一些显著的差异。例如,东南中央地区在宜人性项目上的得分很高;而太平洋地区在宜人性上的得分较低。新英格兰地区、南大西洋地区和西南中央地区在外向性项目上得分较高;而东北中央地区、西北中央地区和太平洋地区在外向性上得分较低。
以上关于美国人格区域差异研究的两次尝试,均受到在全国范围内对人格进行大规模测量所面临的成本制约,因而仅在包含多个州组成的几大区水平上进行,并且在样本代表性等问题上也面临着一定的挑战。2008 年Rentfrow等进一步在美国州水平上研究了人格的地区差异问题。他们通过网络问卷的方法收集了美国50个州和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60多万美国居民的人格数据,该样本与美国人口普查局提供的人口统计学变量具有较好的一致性,从而较好地保证了该样本的代表性。在验证了大五人格结构在各州具有良好的心理测量学特性后,根据各州被试人格特质的均值,研究者得到了各州的人格特质数据,并绘制了美国州水平的人格特质地图。人格特质地图显示,美国州水平的人格特质并不是随机分布的,而是具有较为明确的地理聚类特征和模式。具体来说,外向性在大平原地区、中西部地区和东南部地区的州最高,例如北达科他州(North Dakota)的外向性在所有州中最高;而在来自西北部地区、中大西洋地区和东海岸地区的州得分最低,例如马里兰州(Maryland)和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外向性最低。此外,对于每一个州也可以根据其在每个人格特质上的特征构建其地区人格或州人格画像。例如,北达科他州是宜人性、外向性最高,开放性最低,而神经质较低、尽责性中等的人格特质组合。
Rentfrow(2010)在综合分析这几次关于美国地区人格差异的研究结果时发现,神经质和开放性在三次研究结果中地理分布最为稳健,宜人性和外向性表现出了一定的稳健性,而尽责性稳定性较低。这几次结果之间出现的差异和不稳定性,从某种程度上与不同研究开展长达30 多年的时间跨度、人格测量工具、样本的数量和代表性、关注的地区精度等多方面的差异是有关的。尽管存在一些差异,但这些研究结果仍然证实了一些较为稳健的地区差异。例如,神经质在东北部和东南部地区高,而在中西部和西部地区低;开放性在新英格兰地区、太平洋地区高,而在大平原、中西部地区和东南部地区低。总体来看,美国关于国家内区域水平的人格差异研究在地区精度、人格测量工具、样本数量和代表性等各方面都有不断完善、科学化的趋势。尤为重要的是,这几次不同地区精度(六大区、九大区、50 州及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研究均表明:人格在美国国家内地区层面存在显著的地区差异。
除了关于美国的研究之外,还有两个关于在英国和俄罗斯开展的文化内跨地区的人格地理差异研究。在英国,Rentfrow等(2015)借助英国BBC网站、电台、电视节目等多种宣传渠道,开展了一项覆盖英国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三部分,共380个地方政府区,约40万居民参与的人格网络大调查。在验证了大五人格量表在各地区具有稳健、良好的心理测量学特性后,研究者通过各地区被试者的均值计算当地的人格特质得分,并绘制了英国各地区的人格地图。研究结果显示:大五人格特质在各地区有显著的差异,并且每种人格特质都呈现出了独特的地理分布特征。具体来说,高外向性人格特质主要集中于伦敦,英格兰南部和东南部等地区,即来自这些地区的居民大多是善交际的、健谈的以及能力充沛的;而东米德兰、威尔士、亨伯赛德郡、英格兰北部等地区外向性则较低,即来自这些地区的人大多是安静的、矜持的、内向的。
另一项关注于俄罗斯国家内不同地区人格差异的研究,是由来自爱沙尼亚塔尔图大学的Alli、Realo、Móttus、Pullmann、Trifonova共同发起,并联合了来自俄罗斯40所大学成员成立的“俄国性格与人格调查项目”(Russian Character and Personality Survey)而得以展开的(Allik et al.,2009)。联合项目组的研究者们通过他评的大五人格量表搜集了39 个样本数据( N =7 065),覆盖了俄罗斯联邦33个行政区。首先,因子分析结果表明基于50 个国家样本数据的跨文化人格结构在俄罗斯39个样本中成功得到验证。研究者通过单因素方差分析的方法对这些不同的样本人格特征进行检验,结果发现人格的30个子维度(大五人格有5个维度,每个维度下有6个子维度)的27个子维度在1%显著性水平下显著。研究者认为,这些代表不同地区的样本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来自俄罗斯不同地区的区域人格存在系统性的差异。
区域人格,是一种基于区域分析水平而言的概念。正如个体层面所指的人格是指可以描述个体所思、所想、所感的心理与行为倾向一样,研究者用区域人格来描绘一个地区区域居民的人格特征。目前的研究中并没有对区域人格进行非常明确的定义。但笔者认为,理解区域人格的概念,可以结合区域人格研究的发展脉络以及跨文化心理学研究中关于国家分析水平中的国家人格概念。需要说明的是,本书中所指的区域水平(Region-Level),特指同一国家内的不同地区,而有的研究中,把包含很多国家的洲水平也称为区域水平(例如,Oyserman,Coon & Kemmelmeier,2002)。因此,针对欧洲、亚洲等类似分析单位的研究,并不属于本书所讨论的国家内区域研究范畴。
分析水平问题,是跨文化研究中的重要问题(Smith et al.,2006)。个体水平(Individual-Level)与国家水平(Nation-Level),是跨文化研究中关注最多的两项分析水平。个体水平就是对个体直接进行测量,并对这些进行分析就是个体水平的研究。而国家水平的研究,通常是对各个国家的个体分别进行测量之后,取每个国家所有个体的均值作为该国的得分(还经过默认反应偏差等一系列偏差校正处理),然后以国家为分析单位进行研究。例如,Hofstede对全球各国“个体主义—集体主义”等文化维度的研究便是采用上述方式进行的,即通过计算各国国民均值(Citizen Means)作为国家层面分析中各国的得分。与国家GDP等群体性概念有所不同,绝大多数的心理概念,如价值观、动机、人格等变量,只能通过个体层面进行搜集,然后根据国家进行分组和相应处理得到。但是上述过程的进行需要保证所测量的心理概念在各国都具有等值或至少相似的结构。鉴于此,Smith等(2006)曾对在5个以上国家已经建立了等值结构变量进行了整理,包括:价值观(Bond,1988;Schwartz,1992;Inglehart &Baker,2000)、信念(Leung & Bond,2004)、一般自我效能感(Scholz et al.,2002)、人格(Allik & McCrae,2004)、集体主义—个体主义(Triandis et al.,1993)、独立型和依赖型自我(Gudykunst et al.,1996)、抑郁(van Hemert et al.,2002)、主观幸福感(Diener & Oishi,2004)和子女价值(the Value of Children)(Kagitcibasi,1982)。一些有关于国家层面的跨文化研究,例如,Allik和McCrae(2004)关于36 国的跨文化人格研究,也是通过计算各国国民的人格总体均值来表示各国的人格特质水平的。
近些年兴起的区域人格研究,其分析水平介于跨文化研究经典的个体分析水平和国家分析水平之间。从概念本质上而言,区域人格的本质与国家人格比较接近。因此,区域人格在计算和构建方法上主要借鉴了国家人格的构建过程。例如,在Rentfrow等(2008)关于美国州水平的人格研究中,就是以各州内所有被试的人格均值作为该州的人格特征,即州的人格特质反映的是该州居民的人格特质均值。一个地区的人格均值可以反映出该地区是否有很大一部分比例的居民具有该人格特质。Rentfrow等(2015)在分析英国各行政区的人格特质水平的结果时,发现苏格兰大部分地区,即英格兰北部、西南部以及东部地区的宜人性高。他们解释道,“(这说明)来自这些地区的居民,很大一部分比例是友好的、可信赖的以及热心的”。总结来说,区域人格可以解释为:如果一个地区在A人格特质上得分高,则意味着该地区居民总体上具有较高的A人格特质,或者说该地区居民中很大一部分比例的人都具有较高的A人格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