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濡须口,老汉曹操对着小儿孙权,实在无可奈何。
赤壁之战后四年,即212年,曹操在濡须口这个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今安徽含山县与无为市之间的小小区域,与孙权苦战,却大败而归。
为此,曹操万分感慨地说:
“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刘景升(刘表的字)儿子若豚犬耳!(刘表的儿子跟孙权相比,真是跟猪狗一样啊!)”
但曹操和他的后继者不死心,一直到252年,他们先后4次发动濡须之战,最终却在这里惨败而归。
而在252年的大战中,遭遇惨败的魏国权臣司马昭甚至为此“坐失侯(失去爵位)”。对于魏国来说,濡须口,是继赤壁之后的又一个伤心地。
在魏国看来,濡须口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江淮流域,而要击败孙吴,就必须彻底控制淮河流域,争夺进入长江流域的主动权。
而对于孙吴来说,长江流域是老孙家的经济命脉,如果持续在此发生大战,必将对孙吴政权的经济基础造成重大破坏,因此最好的战争策略,就是拒敌于江北的淮河流域,为吴国提供战略纵深,避免破坏江南之地。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战争方略“守江必守淮”,正是从三国时代老孙家开始的。
淮河作为中国七大河之一,介于长江与黄河之间,在古代与长江、黄河和济水并称“四渎”。其发源于河南南阳的桐柏山河谷,流经河南、安徽、江苏3省,全长约1000公里;而支流纵横交错的淮河流域更是跨越河南、湖北、安徽、江苏和山东5省,流域面积达27万平方公里。
实际上,中国南北战争的分界线并非在长江流域,而是在长江以北的淮河和淮河流域。
中国历史进入三国时代以后,魏、蜀、吴三国的战争围绕着秦岭、长江一线展开:在魏、蜀之间,战争的分界线主要是秦岭地区;而魏、吴之间,战争的分界线看似在长江,但双方真正的争夺区域,其实是长江以北的淮河流域。
对于孙吴政权来说,以孙权为首的东吴君臣,很早就悟出了“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的道理。因此在208年赤壁之战后,为了争夺淮河流域的中正之地合肥,孙权发动了第一次合肥之战,但却被曹魏打得灰头土脸。
在215年第二次合肥之战中,曹操手下大将张辽甚至以800步兵大破孙权10万大军,打得当时东吴老百姓每次想制止小孩哭泣,就吓唬说“张辽来了”,小孩立马不哭了。
此后一直到253年,孙吴政权在45年间前后发动了5次合肥之战,而跟4次濡须之战相反,东吴的5次合肥之战都以惨败而告终。
当时,魏、吴两国长期在淮河一带相持,互有胜负,对此魏国名将邓艾向司马懿献出高招。他认为魏国与东吴连年征战,而战线基本僵持在淮河一带,但战事要持续,粮食运输和土地耕耘是基础,因此他建议在淮河南北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屯垦,最终灌溉农田两万多顷,使得淮河流域成为曹魏进攻东吴的先锋阵地,为西晋扫灭东吴奠定了经济与军事基础。
而将淮河流域彻底视为战场,没有进行开发利用的东吴政权,则最终在280年被西晋所灭。
在淮河流域争夺战中,作为曹魏的继承者,司马家族笑到了最后。
作为与秦岭并列的中国南北分界线,淮河流域的北部与黄河连为一体,南部则与长江连为一体,因此无论是黄河流域还是长江流域的政权,都将淮河视为本流域的自然延伸。也因此,秦岭淮河流域不仅成了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更是成了中国的南北军事、政治分界线。
与东吴政权因失去淮河流域而导致亡国不同的是,东晋及后继的南朝刘宋、萧齐、萧梁诸国,则因夺得淮河流域,而得以与北朝实现了两百多年的对峙,甚至时不时在战争中获得主动权。
对于北方政权来说,从北南下,秦岭险峻并不是最佳选择,因此淮河就成了必选之地。东晋太元三年(378年),已经统一北方的前秦君主苻坚发动南征,耗时一年最终于379年先拿下了淮河流域的重镇襄阳。383年,前秦出动约90万大军,与东晋在淮河流域争夺最为激烈的寿阳(也称寿春、寿县),发生了淝水之战。
从两淮流域的防御体系来看,两淮战场可以分为淮东和淮西,其中淮东根本在扬州,它以淮安、盱眙为门户;淮西根本则在合肥,凤阳、寿阳是藩屏。
从襄阳沿着淮河流域东进的前秦大军,首要的攻击地很自然地指向了淮西的藩屏寿阳——据统计,截至1600年以前,中国历史上发生过30次以上战役的地方中,前三甲为长安、洛阳和南京,寿阳排行第四,合肥第五,襄阳第六,临夏第七,徐州第八,开封和南阳分列第九和第十。
由此可见,作为淮河流域的重镇,在今天看起来似乎名不见经传的寿阳,在古代战争史上却异常重要。
面对前秦大军,吸取了东吴亡国教训、已经在淮河流域耕耘多年的东晋政权,最终依靠着在淮河流域训练的8万北府兵,大破前秦大军。此后东晋趁机北伐,直接将疆界推进到了黄河以南,从而为此后长期的南北对峙奠定了基础。
淝水之战后20年,倚靠着淮河流域的精锐北府兵,东晋大将、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不仅一度收复洛阳和长安,甚至率兵攻灭南燕、后秦,兵锋一度推进到山东等地,达到了南朝时期的军事巅峰。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淝水之战后,南方政权控制、经营淮河流域基础之上。
刘宋后期,宋文帝刘义隆由于猜疑于436年诛杀了北府兵最后一位名将檀道济。临死前,檀道济愤怒大喊:
“乃坏汝万里长城!”
檀道济死后,北魏君臣立马相互庆祝说:
“道济已死,吴子辈不足复惮。”
檀道济死后,淮河流域的屏障北府兵逐渐瓦解。刘宋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北魏大军甚至进攻到了与建康(今南京)隔江相对的瓜步。对此,宋文帝刘义隆登上石头城北望感慨道:
“如果檀道济还在,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而失去了淮河流域主动权的南朝各朝代,从此步步退入守势。
到了南朝梁武帝时期,为了夺回淮河重镇寿阳,甚至耗费两年时间在淮河修筑了一道拦河大坝。516年,淮河水涨,大坝被冲毁,下游受灾百姓数以万计,即“缘淮城戍村落十馀万口皆漂入海”,导致了一出人间惨剧。
到了梁武帝后期的548年,东魏叛将侯景被东魏慕容绍宗所败,退守寿阳,后举兵叛变,一年后攻占梁朝都城建康(今南京),梁武帝被软禁后活活饿死。侯景之乱后,梁朝在长江以北的淮南领土几乎全部沦丧。此后,失去淮河流域屏障、代梁而立的陈朝成为南朝中领土最少、实力最弱的朝代。
而在北方夺取淮河流域、奠定北强南弱的格局后,陈朝最终如东吴一般,走上了覆灭的道路,被代北周而立的隋朝攻灭。
对于中国古代南北方政权来说,作为各自政治中心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都不是理想的决战之地。因此,相对远离核心区的淮河流域,也就成了南北争战的主战场。也因此,所谓“守江必守淮”“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也成了历代南北政权的至高战略。
唐朝安史之乱后,江淮流域藩镇林立,断绝了江淮流域的财赋贡献,长安政权岌岌可危,其中作为淮西节度使的吴少诚家族更是割据淮西30余年。
在此情况下,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唐朝名将李愬在大雪之夜奇袭淮西重镇蔡州,并俘虏了当时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结束了淮河流域长达30多年的割据局面。
此后两年,唐宪宗东征西讨,一度结束了唐朝自安史之乱后出现的藩镇割据局面,出现了“元和中兴”的有利局面。
唐宪宗死后,藩镇割据死灰复燃。到了唐朝末年的897年,控制淮河流域的杨行密与控制中央朝政的朱温为了争夺淮河流域,又爆发了清口之战,最终朱温战败。此后,一直到后周世宗以前,中原地区都无法再控制江淮流域和东南地区。
被称为小型淝水之战的清口之战,最终也成为奠定五代十国四分五裂局面的重要战役。
历时38年的宋蒙襄阳之战(1235—1273年),随着南宋战败丢失江淮流域,最终也改写了中国史的走向。
1234年,稀里糊涂的南宋与蒙古联合攻灭金朝。在消灭障碍金朝后,蒙古人频繁南下,对作为淮河流域和汉水重镇的襄阳发起了持续38年之久的攻城战。其间,蒙古人一度攻取襄阳。
由于荆襄地区守卫森严,蒙古人一度希望能从四川入手,然后再溯长江而下进攻南宋。1259年,蒙古大汗蒙哥在围攻合州钓鱼城(今重庆合川东)时兵败殒命。此后,蒙古人改变策略。到了忽必烈时期,南宋降将刘整向忽必烈进献了攻灭南宋的计谋:
“先攻襄阳,撤其捍蔽!”
作为南宋名将孟珙的老部下,刘整深谙南宋帝国的命脉之所在,而随着刘整的投降献计,但在此前20多年攻宋战争中却始终找不到北的蒙古人,才终于制定了攻灭南宋的至高战略。
此后,宋元战争进入了新阶段。忽必烈耐心布局,历时6年,终于在南宋咸淳九年(1273年)攻下与襄阳一江之隔的樊城,迫使襄阳守将吕文焕力竭降元。
襄阳失守后,蒙古军又顺着江淮流域步步推进,最终于1276年攻占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三年后(即1279年),追随南宋坚持抵抗的10万军民在崖山之战中失败,不甘屈服的陆秀夫背着宋帝赵昺在广东江门海域跳海自尽,元军攻灭南宋残部。
而追究这场持续了整整44年的宋蒙战争(1235—1279年)的核心转折点,就在于忽必烈采纳了南宋降将刘整提出的“取荆襄、夺淮河”的计谋。失去了淮河流域屏障的南宋帝国,最终彻底覆灭于崖山的怒海波涛之中。
明朝灭亡后,随着清军的入关南下,希望为南明政权振兴天下的大儒顾炎武,在详细考查了立足于东南的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等政权的成败兴亡后,提出了“厚荆襄”“阻两淮”的东南立国之本。然而,随着南明政权的最终溃败,顾炎武的战略构想也付诸东流。
在1948年淮海战役之前,白崇禧也向蒋介石提出了“守江必守淮”的战略构想。但在解放军的迅猛攻势下,内部分裂的国民党军队迅速土崩瓦解。从1948年11月6日至1949年1月10日,仅仅耗时两月的淮海战役,彻底摧毁了国民党军队在淮河流域的势力。
随后,国民党军队李延年第六兵团、刘汝明第八兵团放弃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撤往江南。失去了淮河流域的军事屏障,国民党军队最终在南方一溃千里,“失淮河则失天下”的古训,在淮海战役后再次得到验证。随后,解放军在没有经历重大战役的情况下节节推进,顺利解放全国。
从212年曹魏、孙吴的濡须口之战开始,到1949年淮海战役结束,历史最终以无数的兴亡成败,验证了淮河流域在中国南北方军事战争中的至高地位。所谓“得淮河者得天下”,历史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