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勋在父母家人精心呵护下渐渐茁壮成长,到牙牙学语的年份已然呈现既聪慧过人又恩实可嘉。
当时的京城内大小戏园茶楼酒肆遍布,源于少时在家乡即存有的一贯嗜好,在彼时的环境氛围下,其父启龙亦愈加痴迷沉醉于时满城皆嗜的京戏皮簧,于是在整日忙于柜上业务往来之余,空闲时唯一的消遣嗜好,就是要带上幼子子勋或至各个戏园茶社、或流连于各民间票房前往听戏赏曲。
谈到京戏的形成与发展,这里我们不妨追溯其最初的雏形,本是源于清中叶乾隆五十五年(公元 1790 年)为特予清高宗弘历庆贺八旬寿辰,而征调三庆、四喜、和春、春台四大徽班先后进京,由此即以其生动鲜活的曲调、故事、独到表演技艺引致宫廷以及民间普遍轰动,从此徽班即在京城落地生根,并由最初的基础徽调广泛吸纳并融合了汉调、昆曲、秦腔、高腔、梆子等各地方曲种精粹,经逐年发展演化而形成为皮簧戏也即最初的京戏。后历经嘉庆、道光、咸丰、至同光年间,随长达多年来市面上下官民同好从业甚众,作为令人耳目愉悦雅俗共赏、荟萃各艺术精华集大成者的京戏皮簧艺术愈萌发彰显蓬勃之势,随即各大小京戏班社、戏园以及民间票房渐趋兴盛遍布京城。
彼时以多集中于外城(清廷诏令:禁内城开设戏园)宣南前门外迤西大栅栏一带的戏园为主,既有三庆园、庆乐园、正乙祠、庆和园、中和园、广兴园、得胜园、天乐园、福寿堂、同乐轩、裕兴楼、以及被俗称东、西广的广和楼、广德楼……等数十家大小规模及建筑风格各异的戏院鳞次栉比,穿插于市井繁华闹市之间令人目不暇接。
各大小梨园班社各路戏码轮番上演,一众伶人名家纷纷粉墨登台献艺,生旦净丑唱念做打各展其才,演绎大千春秋忠奸美丑别样精彩。
而小子勋也尤对京戏皮簧倍感兴趣,每当父子俩听过戏回到家,小子勋都要把自己所听所看,模仿剧中人物角色逐一绘声绘色地表演一番,逗得全家人无不捧腹大笑,祖父边不住会心笑着边不由感叹道:“哎呦!这可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儿呀:是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呀!”
原来,受生活环境耳濡目染,子勋的父亲启龙自年幼时即酷爱在当时于京城一地正处兴盛的京戏皮簧及各种地方传统鼓曲,更在家乡民间艺人的熏陶影响下,小小年纪即谙熟了兴起自清廷八旗后即广泛流传于京城周边地方的清音子弟书全堂八角鼓曲。这一北京地方独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其词曲雅韵舒缓激昂铿锵并存,由于得到乾隆万岁爷的垂青与倡导推广,随即于京城一带周边各地方民间广泛盛行,尤在京郊通州一地流传影响甚广,民众百姓普遍热衷,即便时少小年纪的启龙在环境熏染下每日无不沉迷其中以此为乐。
但后由于随父进京创业,遂唯有完全放弃了自己儿时的最初嗜好,唯一心沉湎于业。
经数年投师学徒生涯、及以一技傍身方驻足京城手工商界,终可立业成家,随后几年时间里在长子子勋后,启龙高氏夫妇又先后生下次子子余及小女德珍,一家老少三代子孙满堂,生活安稳舒心,倒也其乐融融。
但到子勋长至 6 岁那年时值光绪二十六年(公元 1900 年)适逢庚子年,正当春夏之交,帝国列强八国联军燃发战火发动野蛮侵华,是为庚子国变。迫于时下大部强兵悍匪战事压境,清廷光绪皇帝以及慈禧太后唯被迫弃城西逃。
联军洋兵在京城一地如入无人之境大肆疯狂烧杀暴戾劫掠,致从圆明园、正阳门城楼,波及到百姓民居、各买卖商号,以及多集中于城南前门外一带各大小戏园建筑无不历遭损毁,整个北京城陷入空前劫难,到处狼藉遍布衰败不堪。这场给大清朝廷以及具有上下三千年悠久历史的京朝皇城、与时京城百姓造成史上之屈辱重创的庚子国难持续长达一年多,至次年(1901 年)秋季九月战乱方告结束。
时年值光绪二十八年(即公元 1902 年),经两年前的庚子之乱,时清廷两宫已于年初回銮皇城京师。曾经为大清天子傲然雄踞之地、历遭八国联军暴戾洗劫的整个北京城仍遍呈满目疮痍民生凋敝,一切尚处百废待兴。
经过两年的战乱京城时局方初现稳定,这一年小子勋正值八岁,时年已到入学之龄,本来按其家境状况,尤其来自祖辈对于后世子孙一向所寄予的希冀厚望,完全可供其家中年幼长子进入学堂求学,以实现未来功成名就立业成才,也正所谓古人千百年来所一贯尊崇信奉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凡自古至今又有哪一为人父母者不是望子成龙呢?
但对于其子子勋的未来从业发展方向,此时父亲启龙心中似却有另一番筹划,对这一关乎儿子今后人生道路前景的大事究竟该做如何选择?这确为摆在身为父亲的启龙面前一大首要课题。
虽于国人历来所信奉的传统、即一贯恪守父为子纲,但一向思想较为开明的他从来不想把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女也不能强迫他们去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尤其是事关儿子子勋未来人生前程的这一关键大事,他要首先听听儿子自己的想法。
这天,正在院中和弟弟妹妹玩耍的子勋被父亲招呼进房内,看到父亲正襟危坐和那一脸严肃的神情,小子勋毕恭毕敬地站在了父亲的对面不知所从,此时,父亲启龙便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儿呀,时下你已经八岁了,照例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大都该进到学堂念书了,你想不想也进学堂念书哇?”
子勋摇摇头:“不想!”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呀?”
“我想进戏班儿去坐科学戏!”小子勋即刻干脆答道。
“去坐科学戏?”启龙心中瞬时一动:“那,你真想好啦?”
“想好了!”
“嗯,即便是你心里已然打算好了,可依眼下也实现不了哇!”
“为什么?”
“如今那大多戏园子还都散着挂呢,各个班社也都还没恢复起来呢!”
“那我等!”
看着儿子坚定的神情,父亲启龙认可地点了点头:“嗯!只要你认定了这条道儿!”接着又道:“可是咱也不能在家空等啊,依我看还是先进学堂去念书,一边儿念书一边儿等,待回头能进到班子里去坐科学戏,能识文断字总是有益无害!”“那,我听爸爸的!”子勋认真地点着头。
随年初两宫回銮后历经一年多庚子战乱,无论彼时渐呈国运衰微的满清皇廷朝臣、抑或官宦士绅富儒商贾乃至平民百姓,莫不亟待于曾所亲历家国屈辱创痛中再行振兴大清威仪朝纲、以及由此回复作为历朝天子脚下京都皇城之往昔昌宁。
就在这一年,曾作为明清两朝皇廷紫禁城以及遍布京城上下最为显要标志建筑、惨被联军大火尽毁的正阳门城楼正当重启恢复筑建。
伴随其后,由于适蒙国难多被损毁一旦的集中于城南宣武前门外一带大小戏园由彼时的残破不堪开始逐一投入修复重建,随之各解体遣散班社亦纷纷再行兴社组班,经一年多的时间,既往陷入停滞沉寂一时的京城大众市井文化——即京戏皮簧时于再度复兴的基础上重又开始渐趋掀起其新的兴盛热潮,琴声悠扬皮簧声腔重又充斥遍布当时整个内外四九城。
恰如绝处逢生否极泰来,这一切莫不预示着自清中叶徽班进京起经达百余年的延绵发展一贯经朝廷力捧与百姓热衷、上下同悦共赏的皮簧京戏艺术于时下全民尚戏之风的蓬勃崛起,即可逢迎开启其未来尽呈广泛兴旺昌荣的国剧梨园盛世。
而自始即与京戏势为国剧地位彼此关联互为成就的重要依托——菊坛梨园,作为源自一千三百年前、创造中国历史文化空前灿烂繁荣的大唐盛世以唐玄宗(唐明皇)选乐舞子弟教演于都城长安梨园,用以专司宫廷礼乐宴乐升平,由此即为“梨园”暨“梨园子弟”发源之始。随之后世遂将“梨园界”“梨园行”泛指为戏曲界(特指京戏)及其行业班社专属称谓,自此梨园一词亦即为京剧戏曲艺术之代名词。
由其主客观形成因素与历史渊源,无疑亦初步奠定了京剧以作为中华国剧的无可撼动地位,即于时下再呈普遍高潮。
彼时由专设于光绪初年的清廷升平署衙门再发启召,遂一众资深梨园名伶奉召纷纷重操旧业承应内廷供奉,除太后老佛爷外,与前朝同治皇帝嗜好相契,时大清天子光绪等众帝后臣子亦重拾昔日所好,概为京戏皮簧台上帝王将相忠奸美丑才子佳人所沉醉痴迷,甚而不时参与其中粉墨登场。恰如上之所好民必甚焉,京戏以其独具魅力在赢得上至清廷皇室同光两朝皇上天子与东西两宫太后及众朝臣无不为之沉醉力捧,后即形成其广泛社会风潮,从当时的“满城尽说谭叫天”(即同光十三绝中卓著伶工谭鑫培)之风靡全城震烁一时足见其号召影响,由此京戏皮簧艺术于彼时市井社会普遍兴盛崛起之势与受此艺术魅力所驱,引发多士绅达官与一众平民百姓为上下各阶层痴迷嗜好者莫不为此热衷,有的甚至本出身于高门显贵甚或宫廷贵胄宗室皇亲,却也在所不惜一心投身梨园。
新、老三鼎甲与同光十三绝
回过头来究竟对儿子小子勋未来从业以及人生发展方向,虽之前早已了解过儿子坚定的志向信念,但现时即将步入实际,要兑现此前父子的共同商定结果,放弃让时已近十岁的子勋继续念书求学的打算,而让其自此正式投身梨园去坐科学戏,要真正迈出这一步,父亲启龙当然必是经过了一番堪为仔细周全认真审慎的考虑。
他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是本身自幼即沉迷酷爱戏曲曲艺艺术,时少小年纪尚在原籍通州即在家乡民间艺人们的教习影响下熟通彼时于京城周边各地方民间广泛盛行的八角鼓曲——清音子弟书。
虽然曾作为老北京地方文化的特别象征,八角鼓曲曾经盛行一时延绵达百余年,后却随社会发展演变渐趋衰亡于清末,而特别有意义的是,由其得名而来的“票友”、“票房”这一专属称谓后也即由此演化为广泛流传于民间京剧梨园的专有特别称谓。
殊不知,原来自己儿时一心痴迷的八角鼓曲却与后渐趋兴盛遍布京城内外人人趋之若鹜的京戏皮簧之间竟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渊源。这样一来,如将子勋送入戏曲班社坐科学艺,自此投身梨园,也算在儿子身上圆了自己少时曾经的梦。
此外更主要的是从子勋自小既有的过人灵性,尤其对于戏曲表演与生俱来的先天禀赋,他确信如将儿子送入班社投师坐科学艺,料定其未来必可成才,如此在梨园领域对其人生发展势有一番造就。
然而,即便具备如上充分的条件,但毕竟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作为市井民俗普遍的认知,专事戏曲演艺的梨园中人、即人所贬称的所谓“戏子”们不过为人人轻贱绝无人格尊严的“下九流”,其从业身份与自身价值并非为社会主流所认同。
而从京戏艺术本身及其形成与发展的历程看,此时的启龙即充分认定,未来的京戏艺术定会有其广阔的发展前景,于是他坚决排除了所谓的世俗偏见,毅然决定:送儿子子勋进科班坐科学艺,自此投身梨园。
启龙做出这一决定经过思前想后,可谓考虑得全面充分,但这里还有更关键的一层:正如素来俗语所讲的“父母不长志,卖仔去装戏”这是对于大多出于家庭极度穷困,不得已忍痛将少小儿郎送入戏班子以求基本糊口。而待一旦立字画押入得班社,按行里对凡为少儿艺徒必经历来的“打戏”之说,几年里埋头刻苦学玩意儿的同时不时遭遇打骂责罚吃苦受罪自然是必不可少。但视自家经济状况却绝非如此,想象历经数年如一日的少儿坐科学艺其苦其状,实非为一般年少孩童所能以承受,那样即便可一年年地咬牙挨下来,可身为必是时时牵念自身骨肉的人之父母又何得心安呢?
他又一次与儿子子勋进行了一次细致认真的谈话:
“儿呀,你不是一心想要学戏吗?”“嗯!”
“可要真进到戏班儿里坐科学戏,并不似之前咱们爷儿俩仅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呦!”父亲启龙一一道来:“即便是你个人合乎条件,人家能相中了你是这块材料儿可进到班儿里开始学戏坐科,但在班子里头可比不得在家里,班社里对凡入班坐科学艺的孩子们立了好多的规矩训诫,你能一一地遵守吗?”
子勋响亮地答道:“能!”
“一旦学戏的孩子们触犯了哪条规矩可就要打板子啃板凳啊!”
“爸爸,什么叫啃板凳啊?”
“啃板凳啊,就是但凡哪个孩子违犯了班社的规矩律条,那师傅教习们就得把他脱光了屁股摁在板凳上,不分轻重地就是一顿臭揍,打得孩子那叫一个猴儿喊夜叫哇!”
小子勋截断话头儿:“爸爸您放心,我不会违犯班里规矩的!”
“还有,如果师傅们教戏的时候不论唱也好做也罢,但凡哪点儿荒腔走迹跟不上流儿,挨板子那可是必不可少!”
“爸爸,我会用心听从师傅们的教习,不会让师傅们着急发火儿的!”小子勋似是信心百倍地答道。
听了儿子的逐一回答,父亲启龙欣然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儿呀,那科班儿里的饭食可比不得在家里,你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就有什么,这一日三餐天长日久下来你能习惯吗?”
小子勋没有立刻回答父亲的问话,他眨了眨眼寻思了片刻反问道:“爸爸,那在班儿里能让吃饱吗?”
儿子的这一问话让父亲启龙顿时心头一颤,沉默了片刻,他似是在安慰着儿子同也在宽慰着自己:“学戏的孩子们个个都在长身体呢,哪能不让孩子们吃饱哇?当然了,饭食肯定是不如自己家里的好哇,不过长了也就习惯了,你说是不是呀?”
子勋顺从地点点头。
“不是还有的就只为家里穷,才把孩子送进科班儿,就为给孩子找个饭辙吗?”
“哦!”子勋眨眨眼睛点点头,似是明白了父亲话里的含义。
这会儿父亲的神情严峻起来:“儿呀,还有,一旦你能进到班儿里去坐科学戏,爸爸可就得跟人家写字儿签下契约立生死合同,然后就把你完全交给班子了,到那时候你就不能像眼下在家里这样在爸爸妈妈身边儿这么自由自在了!然后几年里除了每年的年节放假有那么一两天可以回家,除此长年累月地都不能离开班子,得完全听从班主和师傅们的管教,那你能成吗?”
听到这里,小子勋沉默了……
此时从儿子双目中所闪现出一丝凄楚与迷茫,沉吟了片刻,父亲不得不无奈地又追问道:“儿呀,那样你成吗?”
小子勋又天真地问:“爸爸,是不是所有坐科学戏的孩子都不让回家呀?”
“儿呀,没有例外呦!”
“爸爸,那您和妈能不能到班儿里去看我呀?”小子勋似在乞求地问。
“可以呀!但也不是随随便便想见就能见的,人家班社里有班里的规矩,你明白吗?”
“嗯!”子勋点过头,听此时屋外院子里弟弟妹妹的玩耍嬉闹,禁不住又问:“那爸妈去看我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弟弟和妹妹呀?”
“儿呀,看这意思你是不乐意去到戏班儿坐科学戏了,咱呀还是按部就班地接着进学堂继续念书吧!”
这会儿小子勋急了:“爸爸,之前您不已经答应过了吗?我一定要去戏班儿坐科学戏!”他语气斩钉截铁地。
“那你可真想好啦?”
“嗯!”子勋郑重地点点头。
“一旦要是真进了班子可不兴后悔呀,打退堂鼓可不行!”
“爸爸放心,我不会的!”小子勋坚定地说。
“一连几年的吃苦受罪也不后悔?”
“不吃苦受罪怎么能学玩意儿长本事呀?只要是将来能让我站到戏台上,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也值!”
“嗯,好!咱一言为定!”
这一次的父子间促膝谈话,即就此决定了本书主人公其今后势为驻足自少即一向心驰神往的伶界梨园,以少年艺徒投身业内,开启其正式入班坐科的基础学戏生涯。
彼时凡无论世家或行外子弟欲投身涉足梨园,首要必先经过坐科或为投师学艺。较早期的专门设立用以培养京戏人才的科班最初系由戏班建立而来,也即以班带班(由戏班带科班),如四箴堂科班是由大老板程长庚领衔的三庆班所承办。其后随京剧艺术业态的不断繁荣发展及其影响越趋广泛,以传业授徒培养后继人才的规模方式亦随之趋于多样化,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其途径多呈如下形式:
一是由颇具规模、业中名家多集中于内的大戏曲班社,班社既为日常营业演出机构,同时兼为培养教授梨园弟子人才之摇篮。其机构模式系以班中各路名角带徒传艺,经年艺成后,即首先傍随师傅登台饰演边配底包(台上除主、配角色以外的如打旗、宫女等诸如此类各龙套演员),如此经多年科班学艺以及登台跑龙套上下手的跟习历练,至学成出师后必就此在科搭班效力一年,后视其功力可受邀搭入外班即由此逐步步入二、三路角色、日后出息成名者直至可荣登正工行当,或甚至经年历练一举成名就此走红业内,以培养班社名气及个人才能之优渥资格正式挑班以自成其业。
此一授徒学艺模式即为以戏班带科班的大戏曲班社。
相比较而言,另一类则为相比以演戏的同时兼承办科班的大戏班规模稍逊之,即专以招收培养幼徒以为授业的专门戏曲科班。
此外尚有以个人私宅寓所为传袭授徒方式的个别私家传艺,即由行内享誉名角以个人居家形式收纳门生教授弟子,故又名为“私淑”、或“私学、私教”。
除以上三者之外,其余则为“搭班学艺”,一般是为因自我班社(多为大戏班)若逢上戏而角色人才不足其用,即临时选聘其他外班稍有造就之童伶带艺入科搭入本班,戏外也可同随所搭班社兼做学艺(如梅兰芳、麒麟童、高百岁、贯大元等一届梨园名伶其早年都曾于京城享负盛名班社喜连成带艺入科搭班学艺)。
既然已决定了儿子的未来人生之路,那首要迈出去的这第一步——选定班社投班坐科,对任一初涉足梨园之新人无疑是最为基础关键。出于为其子未来从业前景考虑,此时的启龙并没急于把儿子子勋送入任一科班学戏,而是对时下京城梨园业内各个班社进行了仔细认真的逐一甄选。
始自清中期乾隆五十五年徽班入京,继程长庚、张二奎、余三胜领衔的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徽班后,历经清中晚期的嘉庆、道光尤至咸丰以及同光逐年沿袭发展,京城梨园班社日渐繁荣兴盛,先后有庆和成、庆升平、吉利、永成、集秀班(后为集芳)、金奎社、全福班、双庆班、小福胜、小和春、双奎社、荣春堂(后改小荣椿)、春庆班、同庆班、福寿班、宝胜和、鸣盛和、得胜奎、玉成班(后改小吉祥)、义顺和、得胜和、小丹桂、小吉利、三乐班(后改正乐班)、斌庆社等等一众多达六七十大小梨园班社遍布京城。
这其中,自然有专以日常营业演戏为业的戏曲班社,但也不乏如前者所述的、于本戏班主业以外兼作传承培养梨园子弟后备人才、即以班带班形式的兼营、或者独立专业科班。
以上诸戏曲班社所专事剧种除多为于时下盛行的京戏皮簧外,也自然存续兼为融合源自南北地域的高腔、昆腔、以及梆子二簧两下锅(光绪十年河北梆子艺人田际云创办玉成班,首开梆子皮簧同台合演)各个班社规模力量大小各异,因资金支撑以及或管理不善或营业不佳等方方面面主客观因素致使存市时间长短不一,一般延续十年左右,而短则不过仅维持寥寥二三年,致梨园中今日组班兴社、至他年即传班社报散亦时有所见。
而人才辈出成就大师名伶众多、对于国粹京剧梨园影响流传深远、以前后延续发展长达四十余载而独居其首,故一致被誉为梨园之第一科班的喜连成(即其后的“富连成”,由富绅牛子厚力主叶春善创立)此时尚处先期筹备创建雏形之中。
由此,依当时京城梨园内诸多以培养生徒传续兴业的各京戏班社所呈如上现状,究竟让儿子子勋投身至哪一班社坐科学艺,以为今后以此势可立足成业,让身为人父的启龙一时确难以敲定。
自原籍通州经数年立业驻足京城,虽不过为家庭手工商业非享负盛名大买卖家,但凭借张启龙一贯恪守以诚业商与挚厚淳朴个人品性以及多年在京的业务发展,常于生意往来自有各阶层主顾客户,又加得空常携其子子勋流连大小戏园以及各票房,在社会上业已积蓄下较广泛人脉,当中自然不乏梨园中人,而在这其中即有于业内一向颇具声望影响的时京城四大名弦儿(孙佐臣、梅雨田、陆彦庭、王云亭)之一、业内人称陆五爷的京胡名家陆彦庭。
陆彦庭为当时于梨园素负盛名的老旦宗师龚云甫其人专属琴师,同时亦专事胞兄陆华云于内廷供奉。
清末梨园名伶陆华云出生于同治九年(公元 1870 年)农历庚午年十月廿二,其号景云,祖籍苏州,出自三代伶人世家,祖父陆畹卿为嘉庆年间昆曲名伶,父亲陆玉风同为梨园中人,为春台班头牌昆旦,早年受业于同程长庚、余三胜并称老三鼎甲的张二奎名下之双奎社(为培养梨园子弟的首个京剧科班)在其门下与杨月楼、俞菊笙为师兄弟,陆玉凤所生陆筱芬等共五子均业梨园。四子陆华云应工小生,师承于四喜班名武小生鲍福山,现为于京城规模首屈一指之梨园班社福寿班(由迟韵卿、陈德霖、余玉琴、陆华云等人同组)当家头牌小生,以创演《儿女英雄传》而声名鹊起享誉菊坛,堪为业界优异后起之秀,时恰奉召入清宫升平署为内廷供奉。
一概为内廷供奉,其主职除常为清廷大内皇上天子及太后老佛爷御前承差,其余则为个人班社教习授业以及日常营业演出登台。
于当时清宫升平署任内廷供奉之一众京城名伶除陆华云外,尚有同享新三鼎甲之称的时老生三杰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武生泰斗杨隆寿(梅兰芳外祖父)以及杨月楼、杨小楼父子,旦角宗师老夫子陈德霖,花旦兼武旦翘楚余玉琴以及开创旦角流派的王瑶卿、及其弟须生王凤卿,老旦行内名家龚云甫与其师熊连喜,以及净行头牌金秀山(金少山父),裘桂仙(裘盛戎父),名丑王长林,以及傍佐谭鑫培、孙菊仙多年的胡琴圣手孙佐臣(为裘盛戎、梁次姗外祖父)与梅雨田(梅兰芳伯父)等时下诸位为梨园各行当领军名伶大家。
陆华云自承差清廷升平署内廷供奉后,在名角如林一众菊坛前辈中由于本工专事小生实为行当稀缺,又加所饰演角色人物大多为青春勃发气概豪壮,而一向备受当朝天子光绪皇帝所赏识(庚子回銮后,光绪帝亦曾从进宫内廷供奉研习角色粉墨登场,以京戏《黄鹤楼》中小生角色应工扮演孤身救主之少壮英雄赵云,此举无非为以修复调适自戊戌国变以来的彼此亲疏关系而博太后亲爸爸一乐)。
而同时作为供奉内廷的小生名伶陆华云以其技艺超凡脱颖而出,确也深得清宫慈禧太后垂青,也寄希望于陆尽可广揽弟子贤才,以使其艺发扬光大,就此,陆华云即着手投入筹划组建其个人班社。
清末名伶陆华云 胡素仙剧照
前与梨园中人陆彦庭相识、并自此交从甚笃的启龙从其得知胞兄陆华云目前正值筹划组建班社的消息,这会儿启龙即坚决打定主意,不做他择,只待此陆华云班社成立后即将儿子子勋送入其门下以进班入科投师学艺。
尊奉懿旨,陆华云承组班社此举首先得到宫中慈禧太后的首肯与嘉赏,恰如其曾以“普天同庆”之名亲创内廷“本宫班”之先例,遂据自陆氏宅邸馥春堂之号,以昭示未来可期班社必开枝散叶长久繁盛此上佳寓意,亲赐其名为“长春班”。
经报精忠庙(受清廷内务府升平署委托,专以统领民间私营班社事务之管理机构,为晚清时期北京城戏曲艺人同人组织即梨园行会的别称,因其设落于精忠庙而得名)获通立案。
时值光绪三十年(公元 1904 年)梨园长春班社于京初始首创。
班社地点坐落于素有“梨园胜地”之称的京城宣武前门外大栅栏西南韩家潭的陆氏自宅馥春堂。这一地域本为彼时四大徽班最初进京落居地,后随不断发展繁衍形成以此地为核心的周边区域各班社名伶广为聚集,由此即始为国粹京剧发源地。京剧鼻祖程长庚所创办主理的三庆班、四箴堂、以及芥子园(后为广东会馆)、老北京梨园公会等机构均设落于此,诸菊坛名宿如余三胜、张二奎、谭鑫培、陈德霖、王瑶卿、杨小楼、梅兰芳等人的宅邸寓所亦聚居该地,故时业界更有“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之说于梨园内外遍为流传。
京城名伶内廷供奉陆华云奉旨首立班社,为此,慈禧老佛爷更对一众内廷供奉特别发下吩咐懿旨:“现陆四(即陆华云)起班儿,除陆五(即其弟陆彦庭)必为当仁不让,尔等一概同须尽心效力帮衬,辅其以授徒教习,但谨记:银子必分文勿取,盖由内廷升平署另加赏赐,日后倘孩子们唱的是那么回事,可进到宫来演给我看看!”
由此,除梨园首列、内廷供奉教习谭鑫培外,其余一众入宫承差供奉伶人即随之纷纷投身长春班共为其中授业教习,于此引召之下,亦有时下京城梨园界诸班社各行当名家同入加盟,致整个长春班教习阵容规模可谓空前强盛名伶云集,这其中老生行当:以谭鑫培为首、及王福寿、吴连奎(为余叔岩开蒙师)、贾丽川;武生行当:张淇林、姚增禄、董风岩、陆春元;小生:鲍小山;旦行:陈德霖、朱莲芬、余玉琴、李春福、朱文英、杨朵仙(杨宝森祖父)、郭际香、罗福山,净行:钱金福、李寿山、徐立堂、何桂山、吴和祥、吴和吉;丑行:郭春山等,以及琴、笛、锣、鼓等各文武场若干。
班社宗旨为以科班带戏班形式,即在培养教授梨园子弟为主旨下,班社一众名伶教习们同兼营上戏营业演出。
菊坛名伶陆华云所主理的京戏班社长春班始告成立,此行当名角阵容雄厚师资教习济济一堂蔚为空前,一时其声名影响不止于梨园界内,甚而辐射轰动上下京华整个四九城。
得诸多业界同仁们竭尽帮衬辅弼,班主陆华云即乘势而上,除于圈内诚聘以上诸位各行授业教习,更招揽吸纳至众多的少年门徒弟子纷纷慕名而来,踊跃投名其中者生徒日众,达百余人之多。
按梨园业内规矩,当时各京戏科班凡招收门生徒弟多为由行内人介绍引荐,经对其样貌、身材、嗓音、以及头脑智力等个人先天资质进行考察面鉴,以观其是否符合作为一块“戏料”,后并经中保共及三方立字画押、即业内所称签订入科契约的一纸关书(俗称‘写字’)方可就此成定。
经长达一年多的期盼,时终于等到陆华云的主理班社首开纳徒。
依平日所来往结交,启龙遂经由时胡琴名师、即班主陆华云兄弟陆彦庭的着力保荐,除长子子勋外,也同将正值学龄之年的次子子余这兄弟俩经班主面鉴以及写字画押,一并送入长春班投师坐科学艺。
初进班入科,按行内梨园科班规矩,班主陆华云要为投入其门下诸弟子亲授命名排字,除均取自馥春堂长春班社“春”字作为其中间排名,其余由于门生众多,唯有不分任何门类行当,在班社内所专门供奉梨园祖师爷堂前一并采取个人抽签形式以为各人专属定名,这也即所谓究其日后可成材与否,一切当拜上天祖师爷所赐。
在班主陆华云的召唤、以及班中众授业师傅教习的共同见证下,孩子们个个毕恭毕敬端端正正地聚集一处,于祖师爷前行过礼拜。
就此个个小伙伴儿们纷纷跃跃欲试,按捺不住逐个争先上前,自签筒内逐一抽出诸如:龙、善、林、桐、明、亮、富、寿、利、才、宝、山、竹、锦、霞、兰、芳等字签,由此即得名为当年长春班同科师兄弟的李春林、谭春桐(谭鑫培之孙)、荣春善(后为程砚秋之师的荣碟仙)、荣春亮、迟春明、周春富、郎春寿、刘春利、张春山、张春芳、杨春龙、林春竹、傅春霞、赵春锦、文春宝、李春才(后被誉为活关公的李洪春)、张春禄(即子余)……等等一众梨园子弟。
而随就此一一抽签得名的同门学友小伙伴们其后,此时的小子勋整了整衣襟抖擞了精神,随即屏气凝神稳步上前,举止郑重地自签筒中独抽出了一个“彦”字。
就“彦”其本义,特专指有才学且兼具德行之人,如此在祖师爷面前凭借个人天运而唯独抽中的这一个“彦”字,似也由此特别昭示着由天之美意而为其自此冠以“春彦”之名,一方面想必是基于这一始入梨园门徒弟子其身上所具备的温良淳厚天性尚佳品德,同时亦更是对这一入行后生晚辈可造之才未来定可修得业成、以就此立足梨园而寄予了无限厚望期待。
至此,张春彦这一名称在随之开启其作为梨园之子崭新艺术人生的同时,更伴随了本书主人公的今后终生。而于其后达数十载的菊坛艺术生涯中,唯以独享“金牌绿叶”以及“四大金刚”之誉的张春彦这一名号亦响彻了梨园内外。
以堂号“馥春堂”命名的陆氏宅邸为居于韩家潭一地颇具规模的坐北朝南三进大四合院,自此,该处即为长春班全社百余人马集日常吃住及教学训练于一处之聚集地。
子勋子余兄弟俩进入班社开始其正式坐科学戏生涯了,并自此由班社得名“春彦”、“春禄”,全家人于高兴之余却又无不心存担忧,因为不光在梨园界内,当时为人所共知的是,凡入班坐科学艺,对于任一时尚处年少的孩童来说,其苦其难之状实堪难甘愿承受。
正式坐科进入班社首先要完全脱离家庭,除此外班社内戒律规矩甚多,管理极为严苛,凡稍有违犯逾越班社规矩训条、或其技艺演练走迹懈怠不合教习标准尺寸必都要经受严格惩戒体罚,故如轻则打手板、重则更按趴在板凳上当众打屁股板(行内人称其“啃木头板凳”)诸如此类的打骂体罚本是家常便饭不可免除,这也即自始普遍流传于梨园业内不成文的法规,即所谓的“打戏打戏,不打不成器”。
其实一贯以来,所谓的“打戏”不过系作为课徒教习的授业执念,唯恐恨铁不成钢而授徒心切,无非是借以棍棒威严之势一心督促调教门徒弟子望以成才,也即所谓严师出高徒,或本无可厚非,故而以此天经地义训徒授业法规模式于梨园界内一向为代代相承,由此对任一坐科学徒遭此惩戒责罚实为不可避免。
但对于尚处低龄年少的学徒们来讲,每逢练功练唱稍有偷懒走脊欠缺,或有违班社管教而逾规越矩者所受打骂训诫甚或板责其罚,除身体上难免吃不消,于众学友面前亦愈感自尊脸面尽失,或就此形成心理阴影。难怪人们普遍将凡任一少儿进入到戏班坐科学艺必无异于“蹲七年大狱”,有的甚至难以承受如此残酷严苛的学艺生活而被迫逃离班社就此半途而废了。
自子勋兄弟俩坐科进入长春班后,身为母亲的高氏更是为儿子们在班中状况日日牵肠挂肚,本来自己就不忍心更非情愿让俩儿子一道都去坐科学戏,但是碍于一贯遵循夫唱妇随的女德传统,还是顺从了丈夫启龙的决定,但毕竟母子连心,为此高氏背地里不知为两个儿子掉过多少眼泪。
然而,自春彦春禄兄弟俩进入班社后,其表现却绝非如一般生活尚富足家庭孩子贯以的骄纵任性,不仅在学艺上从无懈怠,尤较他人严谨踏实勤勉刻苦,于班中各方表现更堪规矩本分诚朴可嘉。
凡入班社坐科生徒,必首要接受诸如严格守纪、遵从师教、学艺做人等方方面面的科班学规训条,同时对于台上、后台、以及各行当之要忌、秩序、规矩、惩戒责罚等诸项梨园规约进行系统灌输训教,以为其今后严格恪守要戒,这也即为入班师训。
接下来即是凡所有入班弟子必统一接受科班基本功夫训练,系在武功教习指导下首先练习拿顶、踢腿、下腰、虎跳、砸毽子、翻跟头等系列毯子功,以及拉山膀、跑圆场、使身段、打把子等逐样开练,无论寒冬酷暑日日照常不辍。
除此早课外,还有午课、以及晚课温习,更有不待天亮即时晨起,孩子们个个打起灯笼排着队去往老城根儿或西河沿儿去喊嗓子,等等诸项基础功夫训练一年四季每日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如常持续。
经近三、四个月时间的统一演练考察,即由班主以及各行当教习对所有弟子以其嗓音、相貌、体态、性情等综合条件予以观察判定,即行分别划归为生、旦、净、末、丑各学科行当。一旦归入文武昆乱各科专门行当,即接受专一教师进行严格系统教习训练。
此时春彦被归为生行专工老生行当,而弟弟春禄归入到净行专习唱工铜锤花脸,兄弟二人均都如愿以偿。
这天天光还未发亮,一众学友们仍在熟睡中,小春彦又悄悄地下了床,独自一人来到院内,借着尚未消退的淡淡月光又操练开了一套基本架势功法,他按照师傅们的日常教习认真努力地做着基础打把子的功夫,一招一式毫不含糊。正值黎明前气候寒凉,但一遍又一遍地动作下来他却练得满头大汗,直至天色渐亮,学友们个个都起床了,春彦跟着大家伙儿一道去往老城根儿喊过嗓,各位教习师傅们也陆续到达班社,一众学友伙伴们一道在师傅教习的引领下,又开始了每日雷打不动地照例晨练。
待刚简单用过早饭,忽闻一声吩咐:“春彦!上房班主召见!”一听班主要单独召见自己,小春彦不知何故,怀着一丝忐忑来到上房。
进得屋,只见除班主陆华云师父外,师叔陆彦庭也同在座,春彦便忙毕恭毕敬地向师父师叔请安行礼。
此时班主陆华云面带微笑地开口道:“春彦呐,进班儿这么些个日子还习惯吗?”
小春彦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师叔陆彦庭又问道:“孩子,怎么样,想家吗?”
他又摇了摇头,仍没吭声。
小春彦对师父师叔二人的问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只因不知何故二位长辈一同召见自己,难免陷于一时紧张,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这会儿师父陆华云发话了:“春彦呐,从明儿个开始,你就别再跟着生行们一起了,班儿里对你另有安排!”
听闻师父此言,小春彦心头不由又紧了一扣,两眼直直望着师父跟师叔。
一旁的师叔陆彦庭开口笑道:“春彦呐,你师父所说的另有安排,是自打你入班儿这些日子以来经过对你的全面观察了解,根据你自身的天赋条件,认定你更适合归到旦行儿里头!”
春彦这会儿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子。
看着小春彦紧张的神情,师父陆华云又道:“不过你放心,归到旦行儿并不是让你去学青衣或是花旦刀马旦,每天水袖兰花指踩寸子练伍儿的,从你个人全面条件出发,为求量才授艺因材施教,经我跟你师叔再三考虑,决定就让你由生行改为专攻老旦行当!”
师父此话一出绝无异于板上钉钉,小春彦闻听一时便满脸涨红,心中顿感万分失落。
他心想:打从小自己常随着父亲进园子听戏,就独爱上了台上的各出剧中最为出彩的头路须生这一行当,当初所以进班子坐科学艺,心里也是直奔着这一目标来的,而自打进得班儿来,一贯地谨守规矩遵从师教,埋头勤学苦练,从没有违犯过任何规矩没出过格儿,怎么如今……?
此刻的他心里满怀委屈,眼泪儿便在眼眶里不住打开了转儿。
看到小春彦此刻的神态,师父走近面前轻拍着他的肩膀:“春彦呐,看这意思你是不乐意改习老旦呢?”
“我……”他一时语塞了。
“孩子,你呀,先别不痛快,还是静下心来,听你师叔给你详细地说道说道!”
此刻师叔陆彦庭忙起身把小春彦拉近自己身旁,随即语气温和地开言道:“孩子,在咱这京戏门儿里拢共都有多少个行当你清楚吗?”
小春彦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看!”
春彦认真地答道:“嗯,有生行、旦行、净行、还有丑行!不过听师傅们说,在这些大的门类行当里头还有好多一一细分的名堂呢!”
“对!”师叔接着道:“早先这梨园界笼统大的行当里就包含有生、旦、净、末、丑、杂、武、流,更甭提戏台上必不可少的文武场,打点班子内外的当家管事,还有那箱官儿、旗把、捡场、武行头等等,至后来随着逐步的归类划一,才到了目前存有的这些个门类行当,可究竟为什么要这么一一详细地划分?那是因为各个行当都有着各行当独自的作用,所谓的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当然了,在整个梨园行里大伙儿普遍看重的均是台上须生这一行当,因为他能撑得起台柱子,搁一般来说那都是班子里头领班儿的头路角儿,可是即便如此,你又瞧过哪个班子里它能光凭着一个须生单枪匹马地在台上干唱、光耍吧他个人呢?这也即所谓的独木难支,可见即便一个角儿他再硬再强,若是没有别的行当通力配合,那还能成得了一出儿戏吗?”
这会儿小春彦望着师叔眨了眨眼。
陆彦庭接着道:“咱就单说老旦这一行当吧,它在戏班儿里头的份量并不轻,你像《遇皇后》、《打龙袍》、《钓金龟》、《望儿楼》凡这些以老旦应工的重头戏每一贴演那是相当叫座儿呀,你能说它不重要吗?可是真要能撑得起老旦这一行当,要求他具备的条件比生行那只高不低,话说早年间在咱们梨园界本没有专门的老旦这一行当,凡戏里有类似的角色,便多是由老生或甚至是丑行来兼演,但是通过以往多少年来前辈艺人们对戏里头角色人物的悉心揣摩、不断地加以摸索和完善,最终方才形成了有别于其他任一行当的老旦这一独立的门类行当!你像早前同光年间的谭志道罗福山等等,均堪为老旦行当的开山鼻祖,所以,就看这些个前辈艺人们在这里头的钻研跟用心,足可见这一行当的重要!”
“此话确实不假!”听到这,师父陆华云笑着插话了:“春彦呐,甭的咱不提,就说你师叔如今傍着的、时下正当红的老旦名家龚云甫,早年人家原本就是唱老生的,不光他本人,就连他的授业师父熊连喜原先也是以老生应工,这师徒俩均是靠着自身的优势条件改了本工后很快便就唱红了,就此也更成了行当内的一代宗师,在整个梨园界的地位绝不比任何行当差!”
此刻小春彦抹了抹自己原本湿漉漉的双眼,似明白了其中就里的他遂望着师父欣然地点着头。
这会儿师叔便道:“咱话说回来,由过去以往一贯的规矩,皆由老生来兼演老旦行当,说明这里头有着必然相通的联系,不同于别的,这俩行当均都是必为本工本嗓,但相比较而言,老旦更要求在唱腔上高亢通亮,念白要沉实内敛,做表厚重沉稳,如此方可符合人物!”
师父陆华云随即接过话头儿:“春彦呐,你师叔可是多年专傍着老旦名家拉弦儿的!人家心里铁定有谱儿,实话告诉你吧,自打你进班子后你师叔观察你可有一阵子了,虽说你进班儿日子并不长,时下年岁也还小,但从你身上的条件看,无论从嗓音、声腔、念白、吐字,再到个人性情、做派,这才认定你最适合专习老旦这一行当!”
这里随插一题外话,也正是由于此位作为张春彦其师叔陆彦庭的慧眼识才,其后在他的特别主张下,当年以老生应工的李多奎同转为老旦一行,并拜在了龚云甫名下,就此成就了声名大噪且影响至深的一代老旦名家。
名琴师陆彦庭(右)与老旦名家李多奎
而在适逢龚云甫年高退居舞台后,陆彦庭又承接为其弟子李多奎专属御用琴师,以一己之身辅佐了师徒两代老旦大师的辉煌艺坛生涯,这也是为一段梨园美谈佳话。
这会儿,接着前者的话头儿师父加重了语气:“所以,经我跟你师叔再三地斟酌后,这才最终打定主意:让你就此改换初学,归工到老旦这一行!”
师父、师叔的一席话让小春彦似乎开了窍儿,开始所心怀的不安忐忑似也即随之烟消云散,由此对师父、师叔对自己的如此良苦用心更心升感激,而自己当初在进班儿之前也曾向父亲立下过保证:往后自己便是班子里的人,一切必要服从班儿里的要求跟规矩,完全听从班主师父的安排。
想到这,他即向面前的师父师叔各深鞠一躬:“我全都听从安排,请师父师叔放心!”
尽管由这一番足见班主对其的用心良苦,且小春彦也在师父师叔面前表了态,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但凡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如遇不遂心愿之事往往表现的是焦躁执拗任性本也符合常情。但对于平日一向恩实沉稳的小春彦来说,虽对这一变故自己一时并非完全甘于接受,但在班主面前,却是变现得非常大度。
当晚,班儿里的学友们练过晚功洗漱完毕便个个爬上通铺,熄掉灯火上床入睡了。
以往的小春彦一沾头枕很快也即进入酣睡,可这一晚却是翻过来掉过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了。
早上师父和师叔对自己的那一席谈话字字句句似又回响在耳边,特别是班主师父让自己自此改学老旦这一行当的决定在心里又不住地打开了转转,他思忖着:自己最初放弃继续念书求学,一心进班坐科学艺专攻须生的心愿和目标恐再难实现了,难道说往后我永远就抱着这一行了吗?班里让我改学老旦的这一决定想必爸爸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爸爸他会怎么想?还有同班儿的众学友们对我改归到老旦行当又会怎么看?
如此等等……
而今天师父、师叔那对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温和地言谈,处处还都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个人前程着想吗?当时我也向师父、师叔表明甘心情愿接受这一安排,更坚决地表了态,我绝不能反悔,不然,那还算什么小小男子汉?
想到这,他即刻清除了自己心存的杂念,随之即进入了梦乡。
既对小春彦做出了改习行当的决定,紧接着,班主陆华云即专门安排了授业教习,而师叔陆彦庭一有空闲也不断地对其进行教授指点,至此小春彦由生行改为专工老旦行当的坐科学艺生涯就此开始了。
虽已然归工了老旦这一行当,除了唱、念以外,按照其角色表演程式的要求,对老旦行当的做、表等基本功就不似别的行当那么复杂了,但春彦仍一如既往,依旧是每日起早贪黑雷打不动,一丝不苟地如常坚持苦练每一项基本功,尤其是对以唱功取胜的老旦这一本工行当,为尽快融入并掌握行当要领,不仅在规定的时间内他认真听从师傅们的教授指导,遵从师教恭谨好学,而且不放过每一个空余时间,按照日常师傅教习们教授的规矩要领认真研习领悟,反复揣摩,沉浸其中埋头勤学苦练,日日月月不论寒暑从无间断。
一年来,在师傅们的认真严格教授以及春彦不断地刻苦修习下,使其不仅在唱念标准的发音、吐字、行腔、运调等程式上逐一达到了本工行当的基本要求,同时按照师傅们的细致点拨,力求可在发声的高腔上突出清脆洪亮挺拔苍劲,低腔则沉着迂回婉转醇厚,吐字气息念白上尽可自然响堂且清晰真切,抑扬顿挫起落张弛有序,此外必须注重兼顾贴近符合行当自身为老年妇女角色的沙颤、清苍、年老衰迈声腔特质,以此唱念综合基本功力方可体验塑造行当角色人物。与此同时,在师傅们的耐心示范指点下,亦悉心研习揣摩行当本身所要求具备的沉稳厚重的身段、步法、神情气度等表演做功,以求做到真挚深沉且生动逼真,情感细腻功底扎实唱做并重。
在此基础上,经班社师傅们对其施以全面系统的传授指教,由此历经繁难磨砺的入班基础坐科学艺,小春彦遂逐一基本领会与掌握了行中唱、念、做、表、以及手、眼、身、法、步基本的四功五法,并对照其本工行当达到一一对应程式要求标准。
由于春彦于学艺上极富超常天赋灵性,以及更兼勤勉刻苦,技艺日渐大有长进,由此深得班中诸位师傅们的满意,同时,自进入班社以来,以其一贯的尊师爱友与恩实本分淳厚的为人品性而更赢得班中所有师傅教习们的一致喜爱。
特别是作为头牌内廷供奉,初受慈禧老佛爷特别指派,日常领衔执教于长春班的时梨园三鼎甲之首——即菊坛名伶大家谭鑫培更尤其垂爱班中的张春彦这一小后生。
春彦进入长春班坐科学艺的第二年时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 年)。
这一年,作为在中国京剧史以及电影史上一件开天辟地的标志,即是由北京丰泰照相馆将时为伶界大王谭鑫培之经典剧目《定军山》拍摄为电影搬上了银幕。这一独以京剧作为中华文化标志符号的艺术形式,用以开创并书写中国电影历史的创举一经问世即轰动艺坛风靡大江南北,作为奠定这一历史时刻的重要载体,以谭鑫培为典型标志的京剧艺术更广泛盛行全国。
而这一年时正值十一岁,作为童伶身份的小春彦首登京城戏台,即是受梨园头牌谭鑫培之特别关照提携,在全部连台本戏《失空斩》中以娃娃生应工,为其配演诸葛亮身边的琴童一角儿。
“小春彦首登戏台就和伶界大王同台了!”此事随即引起班社里一场不小的轰动,当家人们得知此讯,更为小子勋深感无比的兴奋。
不过初入梨园的后生学徒张春彦开启其舞台生涯的第一步,即为受业界杰出代表、被誉为“四海一人”的名宿谭鑫培扶持提掖,自此,他便与其后始终于京剧梨园领域作为业界领军标志、同致力国粹艺术共为传承发展的谭门三代结下了不解之缘,此为后话待叙。
除此以外,作为当时同享誉于京城梨园成就斐然的杰出名伶代表如孙菊仙、龚云甫等各前辈名家亦多有关注提携这位晚辈新人。
深得班社师傅们的悉心传授教导,尤其是更得多伶界名宿梨园前辈大家的钟爱与特别扶植,小春彦也似如鱼得水,他更深知这无疑是诸位师傅与前辈们对于自己这一身为梨园新人与后生晚辈所寄予的由衷厚望,唯有以此自励自勉勤于修为长进,方可不负期待,由此更倍加沉于刻苦努力,此后又历经两年多的班中坐科学艺,始终埋头于勤苦修学演练,在不断扎实本工基础的同时,经师傅教习们逐一口传身授,终于较熟练研习并基本掌握了如《行路训子》、《断太后》、《钓金龟》、《打龙袍》、《雁门关》等多出儿作为老旦本工行当的入门开蒙戏。
与此同时,期间也常得到各位师傅诸梨园前辈的扶持提掖,得以不断尝试粉墨登台勤于实践历练,使之技艺再有长足的进步和发展。但一向踏实沉稳的小春彦不骄不躁,他决心在师傅们的教导下,必要把本工再锤炼得更加扎实本领过硬,他也想象着自己终能业有所成,将来得以成为如前辈龚云甫那样一位技艺深厚名副其实的老旦名家,毕生奉献于梨园舞台。
心怀如此美好期待,小春彦对未来可凭借自己经少年刻苦修艺的一技之长以立足菊坛,用以传扬国剧艺术的至美前程充满无限向往。
时值光绪三十三年(公元 1907 年),这一年即是自春彦进长春班坐科学艺的第三年,也正值该长春班这一京城梨园名社进入到自开班兴社以来的第三个年头,由于自始即深得宫中慈禧老佛爷恩施力捧,与多位梨园名家全力帮衬扶持,不过仅短短几年里班社即呈日渐发展壮大,除众多行内名师不断加盟,时拥有多达三十余位授业教习同时,彼时进班入科的门徒弟子更达一百六十余人,其阵容之强及规模之盛于当时整个京城梨园一众各班社中可谓名列前茅无可企及。
但恰如日中则昃盛极必衰,正当长春班时值蒸蒸日上兴旺发展之际,孰料一场塌天灾难却始料不及骤然凭空而降。
就在这一年,时间的脚步即由深秋行将迈入一年中的寒冷冬季,时至霜降后的农历十月初五(阳历 10 月 29 日)作为一代名伶、当初承差清宫的内廷供奉,自始即深得皇上及太后老佛爷赏识垂青、正值其人生盛年 37 岁的长春班班主陆华云突发急症,经治无效溘然离世。
遭班主猝然辞世,此时的长春班顿失主心骨,既往曾经如日中天煊赫一时的整个班社经受着一场堪比天塌一般甚为深重的灾难,时如于疾风骤雨之下飘摇无定待以倾覆的一叶小舟。
几天来,由于班主的离世,班社内再也听不到任何锣鼓丝弦声,以及往日孩子们的喊嗓练唱,不见学徒弟子们每日在师傅们的教习下刻苦练功的身影,于整个馥春堂以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荡然无存,整个长春班沉浸于悲痛之中。
到了班主故去的一期,全班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一众孩子们个个神情肃穆地排好队,陆续进入上房,在班主陆华云的遗像前鞠躬祭拜。
待一百多号孩子们纷纷祭拜完毕,只见小春彦拨开人群跑进上房朝着师父的遗像扑通跪地,即泣不成声长跪不起,此情此举让在场的所有师傅们无不为之动容,还是师叔陆彦庭把小春彦一把拉起拥在了自己身边,唏嘘着边擦去春彦满脸的泪痕,边抹了把自己潮湿的双眼。
听闻班主离世,时班中陆续有三三两两的艺徒即由其家长做主,由现时长春班转投其他班社以接续坐科。
得悉长春班班主陆华云故去讯息,当初力促该长春班成立的宫中慈禧老佛爷即特别发出吩咐懿旨:掌班人虽走了但班子不能给我散。于是,在长春班内以一众内廷供奉为主的授业教习力推下,即由班主陆华云之弟陆彦庭代兄履职,这样突遭变故的长春班方总算又维持了下来。
但到了转年,也即长春班班主陆华云故去不过仅对头一年,时至光绪三十四年,这一年的农历十月 21 日(公元 1908 年 11 月 14 日),同年当 37 岁的当朝天子、清德宗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猝然驾崩,紧接翌日,时大清王朝统领国政长达四十八载、拥有绝对执掌权威的叶赫那拉慈禧太后紧随光绪帝驾鹤西去。
作为至高无上皇权之象征,大清当朝天子与皇太后双双轰然崩逝自然无异于国家普天下遭遇倾天之难。于是全国范围自皇朝宫廷直到民间百姓无不深陷国丧之中(按大清礼法律令,逢朝廷帝、后丧事,即于一定时限内朝野天下一概严禁宴乐婚嫁,以示敬肃哀悼)
适逢国服之殇,时由清宫升平署衙门颁布百日禁令,遂市面普遍娱乐停顿,往日里一贯皮簧声腔唱念做打热闹非常的整个京城梨园界均停了摆,大多班社唯有就此遣散人员,均遍呈暂时歇业状态。
而在艰难之中已维持了整整一年、本由多为内廷供奉充任教习的长春班遂就此彻底失去原有的支撑,于万般无奈下,经代班主陆彦庭与诸位领班教习反复商议,最终大家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痛下决定:依时下之势,唯有解散长春班,从此另谋出路各奔前程。
这天自进入国服概禁止娱乐恰第十天上,整个馥春堂长春班毫无任何生气,只有于组班之初由班主于他处特意选种的两株业已成熟的梧桐树移栽在上房前左右,意在昭示长春班未来人才汇聚昌荣繁盛,经几年的培植生长,两株梧桐树已呈高大粗壮巍然挺立,然而在时下入冬严寒的气候下也难以抵御凛冽的西北风强劲吹打,满树枯叶纷纷坠落遍地时而飘来滚去,随着风力不住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不时还有几只乌鸦时而盘旋在空中时而起落于树杈枯枝,发出一声声令人厌烦的哀号啼叫,无形中更增添了满院的沉郁凄凉。
接到长春班解散的消息,孩子们的家长无不为之惋惜,更为自己孩子今后的从艺前程陷入迷茫,而班中的孩子们得知戏班解散,自己即刻就要离社回家了,以往表现的天真烂漫童真的仪态也荡然无存,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长大了一般。
孩子们在寝室中收拾着各自的衣物行李。要搁往常,结束了繁重辛苦的练功练唱,课余后回到寝室,房内往往立时呈现一片欢声笑语嬉闹打逗,毕竟正处十几岁上的孩子们,相互嬉笑打闹本是一往常态。
可眼下绝非如往常,孩子们个个除了在默默地打点规整着自己的衣物行装外没有任何的言谈话语,倒不时听到不知哪个孩子又发出了呜咽抽泣。
这一天也恰时至小雪节气,一大早,伙房的师傅们早早采购回了比以往异常丰富的食材,这是按照班社管事特意安排,今天全长春班从教习到生徒班社全体要吃一顿散伙饭。
要开饭了,在师傅们的再三催促下,孩子们才进入饭堂,要按照以往,经过半天的刻苦练功,还没到开饭前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了,一待领了自己的饭菜还不等坐稳,即像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把自己的饭菜一扫而空了。
而眼下望着这摆满餐桌、平日并不多见的丰盛美味佳肴,孩子们却似完全没有了胃口。
午后,家长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班社,孩子们意识到要离开班社和教习师傅们的最后时刻到了,日日相伴朝夕相处几载的学友伙伴们即刻就要分别了,于是三三两两相拥在一起,发出一阵阵的哭泣。
在班的几位师傅顶着凛冽的寒风站立在院中,怀着无限怅然失落的心情,目送着每位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难舍难分地一一走出了班社院门。
小春彦帮着小伙伴打点好行李后,也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父亲启龙专向当初引荐春彦进班的陆彦庭道过别后,父子俩最后一个走出寝室,齐向在场的师傅们一一道了谢,小春彦向所在各位师傅们逐一深鞠一躬,这时的他再也管不住自己情绪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滴落下来,一位师傅忙上前似要开口对这一往日自己最钟爱的、自己亲自教习过的生徒弟子说些什么可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轻轻拍打着春彦的肩头,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所有在场的一众师傅们也都不由感慨唏嘘着。
受教几载,难舍师恩,小春彦似也体会到了此时诸位恩师的心情,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语气坚定地对着众位教习师傅们;“我绝不会忘记师傅们,更不会忘了咱们长春班!”尽管沉浸在当时这难以言状的气氛当中,诸位师傅们还是深感慰藉地欣然点着头……
告别了长春班社和师傅们,跟随着父亲,小春彦依依难舍地走出了馥春堂。
此时随着一阵寒风骤起,春彦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霎时,自阴云密布的天空淅淅沥沥地飘洒下一片片的雪花,父亲启龙一手托紧肩上的铺盖卷,一手又忙给儿子紧了紧衣领,“儿呀,咱叫辆人力车吧!”小春彦摇摇头,“那咱就这样走回家去?”春彦又点点头,启龙依从了儿子,于是父子俩一个肩扛着行李一个手拎着提包,爷儿俩都怀着一颗沉重的心,顶风冒雪一步步朝着自家的方向默默地踟蹰前行着,一路上父子俩谁也没说一句话。
春彦的家坐落在宣外东柿子店的一个四合院,这是近三十年前由春彦的爷爷自原籍通州带着尚为少儿的自己的儿子启龙、也即小春彦的父亲父子到京城初闯天下时用多年积攒的银两购置下了这处宅院。院子面积不大,统称小四合院,虽不似富裕大家主般富丽堂皇宽大的宅邸,但由于主人多少年来的勤劳打理,使这一小小的庭院几十年来始终保持着它一贯的古朴雅静。
于此之前,已年逾花甲的小春彦爷爷一直向往着落叶归根,于是在子勋子余两个孙儿进长春班的当年,即携老伴儿返回原籍故里了,至此,由于启龙终日忙于店中生意,这个家就完全交给了妻子高氏来打理。
自从得知自己儿子所在的长春班解散了,儿子就要回家了,几天来春彦的母亲心里寻思着:这几年儿子少小年纪即离开了家、离开了爸妈,几年里在班社坐科学艺不知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虽适逢年节也曾回家过几次,但逐次都是来去匆匆,根本难有足够的机会可对儿子予以好好呵护,所以每当儿子匆匆离家的时候做母亲的不知掉过多少眼泪,这下可好了,眼下班社解散了,儿子可以长期待在家里,待在自己身边了。此时此刻,春彦母亲想的只是如何好好地疼爱呵护儿子,来补偿几年来做母亲的对儿子的亏欠。
按班社的通禀,丈夫今天就要接春彦回家来了,清晨打点好一家人吃过早饭,丈夫先去店里打理生意后便直接去往长春班接儿子。
启龙走后,高氏便里里外外忙乎开了,先是清理打扫了房屋院落后,又按照老的习俗,凡亲人离家日久归来或是遇有远方亲友来访,照例都要包上一顿饺子,这也即“迎亲的饺子、送行的面”北方历来传统的民间习俗。
临近晌午即包得了两大盖帘饺子,紧接着高氏又捅开炉火往锅里添满了水,尽管忙乎了大半天却丝毫不觉得累,只因满心期待着儿子归家。
不一会儿炉火上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发出响声,望望时钟已过十二点,仍不见父子俩回家,高氏忙推开房门,只见院内遍地已铺满了一层白雪,空中还不断地飘舞着雪花,高氏又不免担忧起来,但唯有忐忑不安地静心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门外一声“妈!”,这会儿高氏一颗紧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急忙打开房门,忙帮爷儿俩掸去身上的雪花,待父子二人进了屋放下行李脱下棉衣,高氏忙拿过两条毛巾一条递给丈夫,又亲自给儿子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和脸。
只见春彦比年初过年回家那会儿又长高了,可是也消瘦了不少,两眼也略显膀肿,“儿呀,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呀?”“妈,我没事!”
一边的启龙忙打着马虎眼:“嗨,这不孩子正长个儿了吗,再说在班儿里练功累的呗!”高氏点着头:“哎!没灾没病就好哦!得!水早就开了,我赶紧给你们爷儿俩煮饺子去!”“我在班儿里吃过了!”父亲启龙也道:“我早饭吃得挺磁实,我也不吃了!”“得!那我还是沏壶热茶吧,好给你们爷儿俩去去寒气儿!”
自春彦由长春班回家时已半月有余了,尽管春彦妈日日尽心百般呵护,每日三餐都翻新着花样,意在让儿子吃好,感觉在父母亲身边踏实舒心,但春彦却是始终食不甘味。本来开始得知离家几年的儿子就要回家的消息甚是高兴,可自春彦离班回家以来终日落寞闷闷不乐的种种表现让身为母亲的高氏原有的兴奋一扫而光,更陷入满心惆怅,好似整个家都为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尽管现时身处父母身边,生活条件比以往在科班里舒适自在多了,特别是再没有往常在科班里,每到夜晚和十几名小学友睡在一个炕铺上彼此拥来挤去的相互干扰,即便在这种环境下,每每倒也睡得十分香甜。
可是如今躺在母亲精心收拾打理的宽敞舒适的床铺上,何况还有父亲陪伴在身边,本来这会儿的小春彦正值能吃能睡生长身体的年龄阶段,但他每天却总是陷入夜不能眠。
每晚躺在炕上,几年来在班儿里以往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生活景况一幕幕地又浮现在眼前……
他回想着班中每一位师傅的音容笑貌,回想着师傅教习们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与耐心细致地指导传授技艺的场面。
他也时常怀恋往日与一众同科师兄弟们投入地练功练唱的场景,更念念不忘几年来与小伙伴们朝夕相处中建立起来的情同手足的友情。
他默默地追思着一直以来班主师父对自己的悉心培养与真挚关爱。
他更难以忘却的是那一天在与班社师傅们一一辞别后,自己一步一回头不住驻足回望着曾历经四年难忘坐科学艺生活的长春班时,那令人心怀无限感伤的落寞情景……
每想到这些,小春彦的双眼不禁噙满了泪水……
自接到长春班报散直到把儿子接回家,春彦的父亲启龙心情沉重了许多,连日来,每日在打点完店中业务后不得不为儿子今后的出路到处奔走,从中也了解到时下每一个班社吸纳生徒学员的条件,可是像自己儿子这样坐科学艺戛然中断,若想再进到一个正规像样的班社接续入班坐科,如时下正值盛名的喜连成,人家都有系统规范的教习坐科步奏,半途插班作为搭班学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眼下正处国丧期间,市面禁乐各班社演艺停滞,又何来的搭班学艺呢?即便是过了百日国服若是随便将儿子送到任一条件不够理想的班社并不难,但这样身为人父的对其子的未来前程也太不尽责了吧?
为此,对春彦今后的出路究竟如何安排,即成了摆在启龙面前的一个大难题。
这天时已入夜,春彦父亲启龙本以操劳了一天店中业务深感乏累的他却辗转难以入睡,自儿子春彦回到家后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可是对儿子的今后仍迟迟没有个着落。
若是让春彦放弃继续坐科学艺的这条路,按自家条件完全可以供儿子再进学堂读书,可难道让他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去啃书本这也不现实呀!
又想到儿子自幼所表现出的踏实沉稳的脾气秉性,倘若是让春彦就此转入商道,在自家买卖上开始历练,将来子承父业接替自己的班,以此业商……想到此,启龙又不禁摇着头,“不可呀不可!”
虽然这对儿子的未来前途发展不违是一条正路,但是毕竟当初让儿子投身梨园系经过认真慎重的选择定夺,而且春彦自少时入班坐科至今已达四年之久,且经刻苦修习学业初有所成,难道就此背弃最初心愿即半途而废了吗?这不仅儿子其个人本身,即便连自己也不心甘情愿呢!
究竟该如何安排儿子今后的前程?他反复思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其实,与其父同样,此时的小春彦也正在床上翻来覆去。
想必春彦此刻也没睡着,倒不如听听儿子有什么想法?
这时启龙披衣坐起,轻轻地唤了声“子勋!”,可是没有应声,于是他提高声音又喊了声:“子勋!”
这时小春彦一骨碌坐起:“爸爸,您别总子勋子勋的叫我了!”
听儿子这似带嗔怪的口气,启龙一时怔住了,他忙问道:“儿呀,子勋这名字可是自你一落生你爷爷亲自给你起的,你知道,当初为给你取这个名字,你爷爷可是动了不少的脑筋呐!”
“我知道!”这会儿小春彦语气坚定地:“可是我在长春班里头不已经有大名了吗?我叫春彦!”
启龙不由苦笑着:“哎呦儿呀,那长春班不已经散了吗!”
“班子散了我这春彦的名字也不改!”小春彦沉吟了片刻,语带哽咽地:“爸爸,您知道我这春彦的名字怎么来得吗?这是我刚入班儿时在祖师爷面前正经磕过头经过抽签,祖师爷专门赐给我的!爸爸您不知道,当时班主跟师傅们都说,我这春彦二字很有讲头儿呢!”
“儿呀!你爸爸尽管没有大的学问,但早先在通州老家时也上过两三年的私塾,当然也略知春彦这一名字意味着什么!”启龙又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开了:“儿呀,你的脾气秉性都在爸爸心里装着了!”他似自我慰藉又似宽慰着儿子:“你从小到大,家里的人们连同周周围围谁不夸我的儿子懂事心善厚道,爹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几年前为了遂儿的心愿,你能进了长春班坐科学艺你知道爸爸多高兴啊!后来也不断听说你在班儿里的长进,爸爸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哇,爸爸心里也时常想啊,我儿子若是沿着这条道儿走下去,将来肯定能出息成才,可是谁想到哇……”说到这他又不禁叹息着:“头年,长春班的班主你陆师父人硬硬朗朗的突然就撒手走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好么恙儿的大清光绪万岁爷又突然驾崩了,紧跟着慈禧老佛爷也随之驾鹤归西了,这长春班跟着稀里哗啦地也就散了,往日多红火的一个班子呀,这就如同烧得正旺的炉火,突然就被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难道这是天意吗?”
“唉!”启龙又不禁哀叹一声:“儿呀,甭管怎么说,这长春班已然不在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听着父亲的这番说道,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春彦突然干脆地蹦出了几个字:“我还去学唱戏!”他神情坚决语气坚定地:“我不光还要继续学唱戏,往后我依然还叫张春彦!”
“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爸爸也希望你永远珍惜春彦这个名字!”
启龙转过话头:“可是这些日子来我也想过了,凡是正规像样的班社若是半路插班那你又从何学起呢?若随便再投一个其他的班社咱也不情愿呢,所以爸爸一时也难拿定个主意!”
“爸爸,您甭发愁!”春彦安稳着父亲:“我打算好了,等回来我就去找谭爷爷,让谭爷爷给我想办法!”
“找谭爷爷?”启龙苦笑着:“哎呦儿呀!谭老板可是呼风唤雨那么大的名角儿,人家能管你一个孩子家的事?”
“爸爸您怎么忘了,我进班儿第二年开始谭爷爷不就带着我登台了吗?您还不知道吧,以往在班儿里的时候谭爷爷最喜欢我了!我想谭爷爷一定会给我想办法!”
听了儿子坚定的语气,此时父亲启龙心中似也有了底,于是说道:“那好!这样吧,待过了国服以后你再去找谭爷爷!”
“嗯!知道了!”小春彦顺从地答应着。
“好了!天儿不早了,赶紧睡吧!”
同往常一样,这天女主人高氏一早打点好大人孩子们吃过早饭,丈夫启龙与小儿子春禄便一同出了家门,一个去往店铺、一个则去了自己师父家。
高氏将已做熟的早饭归置到锅里熥在炉台上,过了好一阵仍不见儿子春彦的身影,每天这个时辰春彦他早就起床了,不是照例投入地练功练唱就是打扫院子或是帮着收拾这规整那的,怎么今儿都这会儿了还迟迟不见儿子的面儿呀?
于是她走近春彦房前招呼着:“儿子!天儿不早了,该吃早饭了!”屋内并无作答,这时似乎听到屋内隐约传出抽泣声,她急忙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可把春彦妈吓呆了,只见儿子双手抱着头扎在枕头上浑身颤抖着无声地哭泣着,还不断用拳头捶打着自己。
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儿子春彦有这般的举动,母亲高氏不由被惊呆了。
她急忙上前扶起儿子,摸了摸额头并不发热,但是脸上却布满了汗珠,高氏意识到这是儿子得了急症,情急之下她想到家中店铺距离不远,忙推开房门招呼自己十岁的女儿:“德珍呐!赶紧去店里把你爸爸召唤回来,就说家里有急事!”
这时的启龙正在打点着做开店前的准备,就见女儿匆匆来店,又听说家里出了急事,启龙只觉头脑“嗡”地一下,也顾不得等店员们来店,忙锁上门板拽起女儿风风火火地跑回了家。
当他迈进家门,只见院里和往常一样,似乎没发生什么大事呀?但当他推开儿子的房门,却见妻子高氏拥在儿子春彦身边不停地抹着眼泪,儿子春彦则一脸落寞地低垂着头不住地无声啜泣着,启龙忙问:“这是怎么啦?”这会儿春彦抬起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用手不住指着自己的喉咙。
启龙这才恍然大悟,这是倒仓变声这个紧要关口在自己儿子春彦身上猝然发生了!
于梨园行内人所谈及色变的变嗓倒仓,实为任何男性少年于人生成长发育期的自然生理现象,一般为生长到了相当年龄阶段,即时至十二三至十五六岁上,随生长发育条件的改变即突出表现为嗓音突然发生生理变化,原本纯净通亮正常发声的嗓子严重者或为只字不出,或变为低沉喑哑,以此状态短则数月,长至年余甚或持续几年,期间必休养生息辅以良好调适,对于日常喊嗓恢复锻炼不及则废过之必伤,唯待假以时日或可回复往常,或声腔调门即异于之前,甚或不可正常出音发声。
在梨园行内除武行以外,凡以文戏唱功为本工者,嗓子即唱戏的本钱,所谓“一嗓定乾坤”,这也即行内人常挂在嘴边的:祖师爷赏饭碗。诚如俗讲“拉弓靠膀子、唱戏靠嗓子”,逢任一班社童伶遭遇倒仓变嗓这一人生关口当无异面临今后从艺道路上的一道坎儿,真若倒不过来,嗓子完全不听使唤,开口塌调儿冒调发声呲裂荒腔走板,那净等着台下哄倒好儿了,无奈只好就此改弦易辙改学武行甚至去跑龙套,如行内人所讲的无非就此在台上打旗儿翻跟头、扮个旗罗伞盖、院子门公的所谓打零碎儿,勉强维持直至终老,另有的相当部分人便就此改习了胡琴、月琴以及打鼓、铙钹、小锣等各文武场面,这也即大部分以文戏唱功坐科艺徒不论其本工行当,在班中师傅的引领以及自我意识下,平日于刻苦修习本工的同时亦兼而练手各文武场,无非以为自己今后若逢变嗓呛口不利难以复归本行早做筹划准备。
眼下春彦恰逢变嗓倒仓这一沟坎儿,这无疑像块千斤重石又压在了父亲启龙的身上,此时他不由懊悔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费尽心思地为儿子今后的未来想这想那的,怎么却唯独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呐?可毕竟春彦已是时年十四岁了呀!
本来盼着待国服之后,按儿子的想法,请托谭老板或可安排继续投师学艺,以夯实完成原坐科行当基础,再经几年修得业成,自此也即可圆满出科登台唱戏了,但偏偏这会儿儿子春彦又迈入了变嗓倒仓这一至要关口,这道坎儿万一要是真迈不过去,呛倒不过来再败了嗓,那岂不就此断送了儿子自小一心立志学艺成才、以艺为业驻足梨园的未来前程了吗?
这时,启龙不由联想起就在这年的年初刚刚经历过的一桩难事。自己的二儿子春禄自打在八岁那年随哥哥同也进入了长春班,本来按照班社里依据他的原本嗓音冲、身架壮实的先天条件而专门安排学了净行铜锤花脸,颇具天资且知上进的小春禄肯下功夫肯吃苦,在技艺上很有长进,由此也深得授业师傅们的喜爱。可是就在时入今年年初,不过刚十二岁的小春禄即早早遭遇了倒仓变声,经过班社师傅们一段时间来对春禄的调理和观察,断定其嗓音条件势无再变好的希望了。为自己不能再专工本行继续学唱了,为此小春禄不知哭了多少抱儿!无奈经代班主陆彦庭与春禄父亲共同商洽,为不至耽误孩子今后前程,只好放弃自进班以来所一直专攻的唱工净行,就此改学专以武打功夫见长的武花脸或者彻底转行改修场面。
出于对儿子未来艺术生命长久发展的考虑,启龙经过再三斟酌,又经京城名琴师陆彦庭的接洽协调,最终将小春禄拜在一位名琴票的门下,随师专攻胡琴技艺。
尽管离开班社以及自入班坐科以来所刻苦修学的行当本工,就此改习场面,但好在并未脱离梨园,未来并可以此之技在行内持续长久发展。经过班主与父亲的一番耐心说服劝导,小春禄倒也认头,自此跟随师父专心埋头勤学苦练,迄今时逾半年来琴艺确大有长进。
虽然经过一番周折,但总算对二儿子春禄有了一个妥善的安排,可谁承想不出一年,大儿子春彦又遭遇了同样的经历,面临着同一个难关,这让身为人父的启龙不由陷入了焦灼踌躇之中。
这天傍晚,春彦在母亲的关照下仅强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启龙深知儿子春彦此时的心情,忙向妻子高氏摆了摆手,心疼儿子的春彦妈唯有叹着气,无可奈何地把剩余的饭菜又撤了下去。
在父亲的叮嘱下,简单地洗漱后,春彦即又爬上了床,启龙吩咐儿子早早休息,但自己却守在春彦的身边迟迟不肯离开。
时入夜幕,知道春彦仍未能入睡,这会儿父亲启龙即苦口婆心地劝慰开了儿子。
小春彦完全理解此时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父亲在强振作着精神来开导自己。望着面前的父亲虽还未入不惑之年,但见他盘在头上的发辫已过早地显现出一根根的银丝。自从长春班解散后自己回到家来,感觉父亲似乎一下衰老了许多,这时的小春彦深深感到,由于自己遭遇这一连串的突然变故,给家人特别是父亲造成了多么沉重的心理负担呢!过去常听大人们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时到今日自己对此方有切身的体会。从小到大,为培养自己在学艺上能有所成就,将来可有个广阔前程,为此父亲在儿子身上费尽了多少心血呀!我绝不能让疼我爱我、一直对我从艺立业寄予莫大希望的父亲失望。
这时的春彦暗暗下定了决心,坚决不能就此一蹶不振,一定要以顽强坚韧的自我毅力战胜眼下这道难关。
过了近一个时辰,见春彦似已入睡,启龙即悄悄回到了自己床上和衣躺下。尽管刚刚劝解安慰了儿子一番,可自己却倒始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启龙又失眠了。
他回想着白天里妻子那满含热泪对自己的学说,似乎又眼见儿子春彦捶胸顿足抽泣着就在自己眼前,他又想到凡男孩自到了一定年龄阶段遇到变嗓本也实属正常,自己在十几岁上不也亲历过吗,不过待等过了段时间自然而然也就恢复正常了,可是自少即被自己送进戏班坐科、致力以戏为业的两个儿子遇上这一关口怎么就这么难呢?难道这是天意吗?老天爷是不肯让我这俩儿子吃这行饭?可我不相信命运,想到此,他坚决下定了决心,绝不让儿子春彦就此放弃他几年来刻苦修习的技艺本工,最终落个被迫改弦易辙,从艺之路半途而废。
决心已下,除了每天打点店中业务外,启龙忙里偷闲四处打听,也走访几位梨园行道中人,请教该如何平稳渡过倒仓变嗓这一难关,采取什么有效措施可使儿子变声后可以回复正常。经访来问去即归纳了三条:首先是在精神情绪上须忌焦虑保持放松开朗;二是在生活上确保规律作息饮食均衡;而在这两者注重根本保养的基础上,还需于切忌急于求成之下辅以日常发音声腔的适度调适与恢复锻炼。
启龙为了儿子真是费尽了心机,他想到时下当务之急首先就是要春彦把眼下紧张的情绪松弛开,也就是让儿子排除焦虑心情开朗。他寻思着等过了时下的国服期限,京城内各戏园班社娱乐场所复又解禁营业,不如把店中业务先放一放,集中一段时间带着春彦到这些场合去开心消遣。但待他冷静下来再细一琢磨却又摇开了头,启龙想到:在长子小的时候出于个人自身的爱好,更主要的是他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天赋灵性,为顺应其情趣,也时常不断地带着年幼的子勋出入各个大小戏园以及票房,可眼下毕竟情况不同如前了,若是仍旧带着他再出入这些个场合,看到台上台下兴致勃勃的人们投入地吹拉弹唱,那岂不是对儿子情绪上又是一个莫大的刺激呀?当父亲的尽管这出发点是好的,却忽略了儿子春彦目前所处的状态和感受,那样岂不是适得其反吗?“不可不可!”他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连日不辞劳苦地跑遍京城的各书局光顾各个大小书摊,细心甄选购置了几十册多为如三国志、列国志、警世通言、三侠五义、水浒传、杨家将、说岳全传等戏曲故事历史典故书籍以及连环画本供春彦阅读,一方面是为其放松精神,同时也利用这个时机丰富并加深个人艺术修养,以为今后可以更好地去演绎剧中故事人物塑造角色做好前期铺垫。
启龙这样做无非是出于对儿子一直以来个人的坚定志向考虑,故他充分确信,最终春彦定能渡过这一难关,坚决立足梨园,未来依旧沿着这条演艺之路长久发展下去。
为了保证实现这一目标,除了在精神情绪上力求放松而在生活上谨遵规律,启龙对儿子春彦更进行了张弛有度宽严相济的统筹安排。首先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作息上须谨守规律,诸如在每日晨起、练功、午休、晚间睡眠等等逐一都规定了具体时限,且必由家人们对之施以严格监督逐项奉行。
在生活上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是合理安排以调理好春彦的日常饮食营养,这一项自然而然落在了做母亲的高氏身上。他忠告妻子:只要对儿子春彦康复有利即不惜银两。
最后他还不忘嘱咐小儿子春禄:“在哥哥没发出声来之前,千万不可在家里拉胡儿动弦儿,待春彦发出声来之后再听我的安排!”
几天来,全家人对自己的极尽呵护、尤其是父亲对自己百般施策倾注心血,让春彦逐一铭刻在心,他更加坚定决心,绝不能辜负家人们对自己所竭尽的所有心力,他严格遵循认真执行父亲为自己做出的每一项有益筹划。
时过两月有余,即转过年来出了正月,他即按照父亲的安排开始投入练习最初的发声了,尽管连日来严格地按照其中要领费尽解数,但是喉咙里似被什么完全堵住了,仍始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但面临这一变嗓失声现实的春彦却并未因此灰心,他以更加顽强坚韧的毅力依然继续坚持日日苦练下去。
一天、两天、三天,一天天过去了,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以来家人们对其的照顾将养,父亲的不断鼓励,加上自己在坚定信念支撑下的顽强康复训练,自春彦倒仓达三个月来终于有一天自己喉咙被堵塞的通道被打通了,于是他试探着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能够轻轻发声了,这时的小春彦似乎在一路黑暗中重又见到了光明,更加信心百倍地继续练习下去,不久,即可操着一口完全标准的京腔发音说话了。但他并不满足,持续着重在声腔上再下功夫,不出几天,既能较为自如地轻声哼唱出一段段曲牌了。
在春彦身上发生的可喜变化让全家人无不倍感高兴,但父亲启龙在兴奋之余也感到,虽然经过一番艰苦的休养康复训练,在儿子身上已初见成效,但距离既定目标尚相差甚远,怎样才能使春彦能够真正恢复到以往在班社坐科时那种唱念自如的状态,这会儿的他又对儿子春彦下一步的有效康复开始着手进行了安排。
待过了农历二月二,适逢升平署衙门解除市面禁乐百日释服,而这时恰身为专注胡琴学徒修造期的小儿子春禄即被派上了用场。
启龙责成儿子春禄除每日必到师父处修习自我琴艺外,每天还要特别辅助哥哥春彦进行试音练唱吊嗓的基本功训练。
小哥儿俩遵从父亲的安排,围绕春彦的倒仓变声恢复即又开始了新一阶段内容的康复训练。按照父亲的嘱咐,在此过程中要循序渐进绝不可操之过急,这也即业内所言的不及则废、过之必伤。
于是由兄弟春禄操琴,首先从降低调门扩展音区的反二簧筒子调这一基础轻声哼唱入手,到声腔平稳迂回的二簧,从低调门的尺子调、小工调、逐步再到趴字调、六字调,硬六字,定弦从七个眼、六个半、六个、五个半、五个、四个半、四个,音调自低到高逐步递升,由此再转至曲调声腔偏于激昂高亢明亮的西皮唱腔,调门亦基本遵循逐级由低到高,直至可达到满弓满调的理想正宫调标准。
日复一日,在这兄弟俩一琴一唱密切协调配合下,春彦在唱功上收到了令人惊奇的成效,这会儿春彦所发出的声腔虽不似之前那般的洪亮响堂高亢,但在曲调音色韵味上却比以往更增添了一份深邃隽永与洒脱圆润、为行腔自如的出色状态,恰如业内人一贯对于声腔韵味此二者基础因素所极力追求的“腔好唱、味儿难磨”,而这,也正是春彦于遭遇倒仓变声之前所不曾具备的声腔特质与演唱技巧。
尽管如此,但此时的春彦并不满足于现已初步取得的成效,力图可从对比自我以往声腔音调上再做进一步探寻以求突破提高。
冬去春来,天儿开始一天天地变暖了,春彦、春禄小哥儿俩即把练习场地由屋内又转至院中,每天在春日暖阳的映衬下继续沉于如常刻苦锤炼,如此日日坚持不辍。
而每当自院内飘扬出在娴熟胡琴的伴奏下那韵味十足曲调悠扬,琴腔和鸣浑然一体的京戏皮簧,实为引人驻足,莫不陶醉其中。
这其中不乏街坊邻居们为此所吸引,聚集到张家院中忘情地欣赏着,不时地为小哥儿俩发出啧啧赞许声,这时的春彦妈忙抹去激动的眼泪热情地招呼着众位邻居们。
望着眼前的这一景象,坐在一旁的父亲启龙也不由偷偷擦干湿润的双眼,脸上呈现出久违了的欣然笑容。
就在这天刚刚吃过午饭,春彦妈又进了厨房像要准备年夜饭似的又忙碌开了。这位细心的母亲心想,几个月来为了儿子春彦,全家人都费尽了心力,即便连个年都没正经过好,所以今天她要做一桌丰盛的饭菜来犒劳犒劳大人和孩子们。
春彦的父亲本来对酒并无嗜好,但这天他也特意买回一瓶莲花白。
后晌,在春彦母亲精心安排下,张家的晚宴正式开始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品尝着摆满整桌的美味佳肴吃着说着笑着,这时长子春彦拿起酒瓶先给父亲斟满一盅酒,恭恭敬敬地敬献给父亲,启龙自儿子手中接过酒杯,畅快地一饮而尽,此刻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自然难抑兴奋,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小空碟,边用筷子敲打着拍点儿边哼唱起了一段八角鼓曲,几句下来,孩子们都被爸爸这一既忘词儿又丢调儿的演唱直逗得不住哈哈大笑,春彦妈忙夺过丈夫手中的碟子:“得了啊!我说你呀尽早还是甭唱了,有我俩儿子在这比着,你唱得那调调儿能算是正儿八经的玩意儿?瞧把孩子们逗得,个个儿乐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哎,要说起这个,我是比不上我这俩经过几年正经坐科学艺的儿子,还先甭等张口,只要是端开架势这么一比划,人家真就是那么像模像样!”
“所以我说你呀,还是干脆歇歇吧!”
“嗨!我这是多少年不唱了,乍一唱啊唱不出个门道儿来了!”启龙接着说道开了:“这八角鼓曲呀还是我在几岁的时候在通州老家跟师傅们学的,当初学了有好几段儿呢,那时候只要我一张口唱啊,大人们都夸我唱得像样!你知道多受欢迎啊!”
“行了行了,别总提你那过五关斩六将的事了!”妻子调侃着。
“唉!这一晃快三十年过去喽!”启龙饶有兴致地:“孩子们呐,等爸爸得空儿把它再拾掇起来好好儿地练习练习,有机会爸爸一定给你们唱一段当年爸爸最拿手的八角鼓曲!”孩子们个个兴奋地鼓着掌,一家人犹似过年一般充满了欢声笑语。
当晚,启龙照例关照好了孩子们,自己也躺在了床上。
本来几个月来紧绷的神经已经算松弛开了,也即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踏实觉了,可是今夜他却又翻来覆去地一时很难入睡。
他想到尽管经过一番艰难的过程,儿子春彦已算闯过了变声这一关,但是总觉得似还心有余悸,他不由回忆起一年来在两个儿子身上发生的变故。期间他也曾深怨恨过自己,当初不应把两个儿子都送进戏班坐科学艺,想起年初小儿子春禄即过早地倒了呛,无奈终止了他刻苦修习的本工行当,而仅时隔不过半年后,偏偏大儿子春彦在突遭班社报散的变故后,紧接着又遭遇了个人变声倒仓这一难关。
那时自己曾反复想过,难道当初给两个儿子选定的投身梨园这条道错了?老天爷不让我俩儿子吃这行饭?可是我不相信这样的命运,小春禄经过一番周折与精心安排最终改学了拉胡琴,不到半年的时间聪明伶俐的春禄就能熟练地上手并拉出各种曲牌,说不定我这小儿子凭借此一技之长将来可在梨园行长久地发展下去。
他又想到大儿子春彦,这个孩子自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秉性就非常的恩实厚道,同时他也看出来在儿子身上自幼即自然表现出来的对于戏曲表演的天赋异禀与执着志向,同时他也由此认定,儿子春彦在这方面还有很大的潜能,虽然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痛苦难熬的过程,春彦他以坚韧的毅力攻克了这道难关,并取得了尚可喜的成果,尽管一年多来全家人特别是两个儿子都经历了一番异常艰难的曲折过程,从此一个改习了胡琴场面,一个又再可重拾技艺,终其结果均还算是随心圆满,由此他即充分认定:当初为两个儿子选定的这条投身梨园的从业道路一定没有错,而今后他们也定不会辜负由这段曾经的曲折经历所收获的技艺成长与人生教益,也必定会沿着这条从艺之路持续长久地走下去。
想到这里,深感坦然欣慰的启龙渐渐地进入了安睡。
其实,今晚作为父亲的一番思虑又何尝不是在其儿子春彦的心里不住地翻腾涌动着。
想到一段时间来自逢遭班主师父突发故去、以及既往红火旺盛的长春班顿然解散,自此与诸位授业教习师傅们以及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纷纷各奔东西,除此更猝然遭遇倒仓变嗓这一头道难关,若不是有父亲的悉心关照与有效施策,与母亲每日细致入微地照顾呵护以及虽比自己年少、却早于兄长体验到变嗓倒仓这一变故的兄弟春禄的全力辅助配合与亲情陪伴,以及自始即根植在自己内心的那份对于所深刻挚爱的京戏艺术的执着坚韧,不过尚身为少年的自己又何以从这一情感与身体的双重熬炼中从容走出呢?
而这一切,无不在促发激励着蓄志已久的春彦经过这番人生磨砺与功艺历练,今后必更要坚定心中执念矢志前行,他瞻望并憧憬着:不久即可再投名师继续修得业成,而对于自己未来所铺就的从艺梨园之路必将越加宽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