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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下层工作!”这不是一句最时髦的口号吗?唉!俺们中国人在中国地方,早已该做下层工作的了!所谓下层工作,便是到民间去找工作,不要专爬在什么机关衙门里摆架子。中国现在的情形,正好似一片腐烂荒田,满目荒烟蔓草,荆棘稊稗,倘然真能整理田土的,他希望这田地有收成,他必先要将那荆棘稊稗一齐拔去,——连根拔去——然后把泥土垦熟,然后把谷种撒下,然后辛苦耕耘,然后能得到秋后的收获。如今这农人,既不斩除荆棘,又不开垦泥土,更不将谷种撒下,尤其是不肯辛苦耕耘;只是天天在荒田旁祷告着:“快长出稻子来!快长出五谷来!上帝保佑,给我丰富的收获。”待到秋风一起,邻家田地上都收得了满仓满笼的五谷,只有这家田上,依旧长着满眼的芦苇,遍地的荆棘。这农人失望了,哭了,咒诅了。咒诅这荆棘芦苇,以及貌似稻谷的稊稗,咒诅这田土;咒诅这上天。啊哟!蠢懒的农夫呀!你忘了么?你忘了你田地里下的什么种子么?从来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今你种的芦苇稊稗,却要希望他长出丰美的五谷来;这不是你蠢,便是你懒,不是你妄,便是你贪!虽然你也曾在你这荒田上做过一番革命的工作;但这仅仅是表面的工作,仅仅是割去了土面上的荆棘枝儿、稊稗穗儿。你何曾拔去它的根?何曾垦过它的地?何曾撒过五谷的种子?何曾做过耕耘的苦工?你咒诅天,天不担这个责任;你咒诅地,地也不担这个责任,咒诅荆棘芦苇,以及貌似五谷的稊稗,荆棘芦苇稊稗如何肯担这个责任?你咒诅五谷,五谷更如何肯担这个责任?你无可咒诅,只须咒诅你自己。咒诅你自己不彻底,不尽力!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如今中国革命的工作,尽做那表面的,尽做那割土面上荆棘枝儿稊稗穗儿的工作。以致一阵春风,一批茅草;打倒了一班军阀,又来了一批军阀。中国社会一天腐败一天,那军阀政客土豪劣绅投机分子一天多似一天。你说革命,他居然也是革命;你说立宪,他居然也是立宪;你说三民主义,他居然也是三民主义;你说共产主义,他居然也是共产主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使你永远革不成功命。任你有如何尽善尽美的主义,他总能够使你主义不能实现。因此,我怀疑了,我忏悔了!怀疑我们从前的种族革命,怀疑我们现在的政治革命。我曾经说过一番话:

我十八岁的时候,受种族主义的逼迫,拿我所有的光阴、精神、才力、幸福,……都贡献在“政治运动”四个字下面。当时我们的同伴,如:秋瑾、徐锡麟、陶焕卿、陈英士、陈墨峰等等;他们所供献的光阴、精神、才力、幸福、生命,……数量千万倍于我所牺牲的。我们那时一种拔剑砍地,不共戴天的气概,真是如醉如狂。直到我二十六岁,民国成立了,朋友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所谓种族主义,也失去了他的驱迫力,我们奔走呼号的事业,也就此罢手了。

但是,我如今回心一想,觉得以前的举动,有些走错路径,有些盲从。虽不是全盲,至少也有些半盲。这个半盲,在什么地方?只因为我们那时所见到的政治运动,却只睁开了一只眼,注定在民族二字身上;那一只眼,却是盲了。倘然我们那时两只眼都能看,应该先看见民族主义的前面,还有一个人道主义站着;政治运动的前面,还有一个社会运动站着。我们原该不问民族怎么样,政治怎么样,我们先要求人道的光明,社会的改革;倘然统治我们的,不讲人道,异种固然要排斥,同种尤其要排斥。我们做政治运动的前一步,应该先要看一看社会怎么样?政治运动,固然要紧;社会运动,尤其是要紧。没有好社会,便是有了好政治,也没有他站脚的地方。再进一步说,没有好社会,也万不能产生好政治。——因为操政治权的人,都是从社会里产生出来的;有了好社会,那政治处于人民监督之下,强迫他,攻击他,也不容他不好。

可惜!我们那时都走上岔道儿!我们第一步,原不曾走错;“为人民求幸福而革命”,这个是大前提。可惜我们那时的眼光,只把人民幸福看在“种族”“帝制”两重眼罩上;在当时以为无论如何,赶跑了异种,打倒了帝制,我们中国便可以立刻上天堂。谁知国家大事,决没有这样简单。揭去了两重小黑幕,便露出一层大黑幕来。这一重大黑幕是什么?是社会的堕落。本来,异种的暴虐,政体的专横,都是从社会堕落的根蒂上产生的。你若不求社会根本的解决,虽暂时推翻了帝制和异种,暂时揭去了两重小黑幕;一转眼,那帝制又复活了,异种又侵入了。便是在这有名无实极短的号称为革命成功的时间里,那变相的帝制,变相的异种,和鬼影一般,憧憧出现,触目皆是!人民何尝得到片刻的真幸福?我恨我们那时只因错认从排斥异族而求人道光明,不是因为求人道光明而先排斥那暴虐的异族。除去暴虐政府,是求人道光明路上的一个过程;我们应该继续向求人道光明的路上走去。只因他暴虐,只因他阻挠了人道光明之路;我们排斥他的时候,眼前只有“人道”二字。倘然有人违背人道,我们不问他是谁,我们一律打倒他。民族主义固然要紧,民权主义尤其是要紧。倘然不从这一点上着想,专讲民族主义,难道说因为这个皇帝是我们的同种,任他如何暴虐,我们总不革命了么?总不要收回民权了么?那么,那法国、美国都是同种人,为什么又要革命,又要收回民权呢?

这样看来,我们倘然因为种族主义而革命,这是全不对的。——孙中山先生,民国八年,草《建国大纲建国方略》,创“行易知难”之说;民国十三年,改组国民党,成《三民主义》一书,便是为种族主义而革命的进一步的觉悟。《过去三十五年中之中国国民党》一书上说:“章炳麟,自辛亥革命成功后,即退出同盟会,与张謇所领导之预备立宪公会,另组统一党;一面依附袁世凯,一面反对孙总理。因章氏只知排满,罔识其他;其所以加入同盟会者,亦以共同为推翻满清故。章氏只奉行一民主义,亦即本党主义之第一次分裂也。厥后,黄兴亦离总理而另组欧事研究会,以实行其不完全之二民主义,置民生于不顾。世间所传阻碍本党发展之政学会,即该会之后身。此为本党主义之第二次分裂也。”这便是还不曾见到最进步的一层革命,也可说最下的一层工作。——因为异种暴虐而革命,这是有一半对,也有一半不对;因为他只认排斥异族是一个历程,却不知道因为他暴虐而排斥他,是求人道光明的一个过程。我们革命的途径,是在求人道光明;人道一天不光明,革命的历程一天没有完。而驱除暴虐的政府,不过是许多过程里的一个过程;还有许多过程,是要向社会运动的途径里去找。所谓种族主义,实在算不了什么一回事!但已断送了无数的好头颅了!

断送了无数好头颅,才创造出一个民国来,——一个貌似的民国!而所谓民国春秋演义者,竟满纸蹲踞着青脸獠牙吃人民骨肉的军阀,又无处不潜伏着狐媚鬼蜮吸人民膏血的政客!民国挨命似的挨了十八年,无年不鬼打架,无年不被鬼迷。自武昌起义以后,什么二次革命,云南起义;以后便是复辟之战,直皖之战,直奉之战,江浙之战,南北之战。在广东,又有护法之役,东江之役,惠州之役;直至今日的国民革命北伐成功。其间虽颇多有维护人道的战争,但“人何寥落鬼何多”!至今政府还得不到人民的助力;而一方面鬼影憧憧,还自渐滋暗长的向这一点仅有的生机阴谋着,包围着。投机分子,腐化分子,如暗潮一般的袭来,如春笋一般的复生!可怕的军阀,可恶的政客,他一天不绝种,民权便一天没有实现的希望,民生更一天没有来苏的希望!我再说一个譬喻:

他的妈给他一个饼,正要往嘴里送时,来了一个魔鬼,夹手抢去便吃。他哇的哭了,又来了一个魔鬼,哄他说:他去打倒魔鬼,夺回饼来。待到第二个魔鬼赶跑了第一个魔鬼,他依旧得不到饼;第二个魔鬼,又吃了他的饼。第三个魔鬼又吃他的饼,第四个,……魔鬼很多,这个去了,那个又来。他们来的时候,总说去替他夺回饼来;但是这个饼老没有到他自己嘴里的时候;魔鬼愈多了,饼被他们愈吃愈小了!他饿了!他哭了!他一辈子也得不到他妈给他的这个饼了!

啊!这个魔鬼,什么时候可以死尽灭绝呢?我们的饼呢?我们的妈呢?魔鬼打架,打了十八年,才来了一个妈,把魔鬼赶跑。他真是我们的妈!魔鬼真的被他赶走了!但我们要知道,魔鬼仅仅是避去罢了,避去的魔鬼,是还可以来的;不死尽不灭绝的魔鬼,是可以子子孙孙生出来的。我们的妈虽来了,我们大家不帮助她,任她一个人去和大群的魔鬼交战,我们的妈还是要被魔鬼打倒的。要养成我们帮助母亲的力量,是要做下层工作;要魔鬼的种子死尽灭绝,永不再生,尤其是要切实的去做下层工作。做下层工作,垦熟了这爿腐烂荒田,淘清了这恶浊的社会,使魔鬼无处逃影,无处存身,才有吃到我们的讲底一天。

这便是我写完了《民国春秋演义》以后的一点感想。

十八,十一,十三;在上海讲学社 ioBWNlaFUN0DJiUd7VO6WZPj4IIe7yrovkHMs9Y+zQijUq+ouoSU57kQNRILoz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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