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说官官相卫,那绍兴知府贵福,满肚子存着势利念头。他见秋瑾是一位官家小姐,又是湖南王道台的夫人,如今亲自到衙门里来拜望他。这是何等荣耀的事体?后来又看见秋瑾容貌美丽,举止潇洒;他更觉心中痒痒的,便做出十分亲热的样子来。秋瑾也和他谈笑风生,毫不在意。后来贵福又请出他的母亲来,和秋瑾相见。那贵福的母亲,见秋瑾语言伶俐,却也十分爱怜她,留她在上房中吃饭。在吃饭的时候,问起秋瑾家中可有老太太?这时秋瑾新死了母亲,穿着一身缟素。听了贵福母亲的话,便不由得泪珠承睫,十分凄楚。贵福的母亲忙揽秋瑾在怀里,着力安慰了一番。贵福在一旁凑趣道:“老太太这么爱秋小姐,秋小姐的老太太恰巧又过世了,便何妨收秋小姐在膝下,做一个义女?俺们来往着,也显得格外亲近一点。”那贵福的母亲听了,禁不住呵呵的笑道:“这样一个粉装玉琢的美人儿,做俺的义女,我有什么不愿?只是怕我当不起这个福。”秋瑾不待贵福的母亲话说完,便噗的跪倒在贵福老太太的膝下,口称我便在今天拜认了义母吧!贵福忙上去,把秋瑾扶起,口称要折煞俺老母了。一面吩咐厨房里办酒,便在当晚邀集了合城的文武官员,在府衙门中大排筵宴,介绍秋瑾见了各官员,说这位是我的义妹。
从此贵福见了秋瑾,便把妹妹叫成一片,秋瑾也假意和他周旋。因此秋瑾在贵福跟前说的话,言听计从。秋瑾说中国人种日弱,外侮日亟,当今之世,非提倡尚武精神不可,大通师范的学生,须令他练习兵式体操,从备将来万一之用。贵福此时也无暇问她的究竟,便替他向省城军械局里去领得二百支快枪来,发给大通学生操练。秋瑾又向贵福说,要领公款补助学堂经费。贵福便立刻拨助经费,每月五百元。总之秋瑾要什么,便有什么,要求什么,便答应什么。秋瑾和大通学堂的一班同事,胆子便渐渐的大起来。那竺绍康原是平洋党的首领,王金发也是乌带党的首领,他们手下都有许多徒党。秋瑾便在大通学堂以外,办了一个体育传习所,暗地里招了一班徒党来,所中教练兵式体操,预备将来在革命军中充当弁目。又使大通学生天天练习野战,什么中队教练、散兵线、密集线练得十分纯熟。每天有四个钟点的操场功课。学堂中的教员,个个骑马戎装,在大街中驰骤。一个名义上的师范学堂,实际上简直是一个陆军学堂。当时绍兴地方的一班绅士,个个吓得坐立不安,大家都去对贵福说秋瑾招兵买马,有造反的意思。无奈贵福此时一味听信了秋瑾的话,把众人的话,抛在脑后。他因信任了秋瑾,从此也不到大通学堂去察看了。那秋瑾一班人,因为学堂里原有快枪的,便把私运来的军火,一齐收藏在学堂里。又买了两条大船,每天在夜静更深的时候,便召集了学堂中的重要分子,在大船中开秘密会议。那只大船摇到水中央,船梢船头,都有人把守,便不怕有人偷听了秘密去。
霹雳一声,那徐锡麟的事,在安徽爆发了。安徽的官员,连夜打一个密电给绍兴知府贵福,说绍兴是徐锡麟的家乡,他家乡地方一定有许多革命党藏躲着,叫贵福在府城中着力的搜查。又说刺客徐锡麟,在绍兴城中办有大通学堂,现由徐犯的表妹秋瑾接办,须立刻把学堂抄没,才绝了后患。贵福看了这电报,不觉吓了一跳。他想这秋瑾是自己心爱的,屡次都有地方绅士来告密说秋瑾在学堂中招兵买马,图谋不轨。只因自己太相信了秋瑾,所以从来也不曾到学堂中去查看过。这秋瑾倘然是真的革命党,将来事体一闹穿了,自己的罪名,却也不小。他便去和自己衙门里的刑名老夫子商量,那刑名师爷一听了这个话,便主张从严查办。正在这时候,忽然差役进来,报说外面有一个姓胡的绅士,说有机密大事要见大老爷。贵福看那片子上写着胡道南三字,贵福心想他是秋瑾的表弟。在这个时候进衙门来,必是秋瑾有什么事托他来说。当下便请胡道南进花厅中相见。那胡道南一见了贵福,便附耳低低的说道,俺表妹秋瑾与安徽徐锡麟暗通声气,如今徐锡麟已死,秋瑾欲为徐复仇。已联合绍、台、金、衢、严、温、处七府土匪,约定六月初十在绍兴城大起事。因太守是满人,便欲先杀太守,占据了府城,再渡江进攻省城。贵福是第一怕死的人,听说秋瑾欲取他的脑袋,他如何不恼。当下便着实赞叹了胡道南一番,立刻打了一个密电到省城里去请命兵。那浙江抚台张曾敭,恰巧也是一个满洲人。他听得徐锡麟刺死了恩铭,早已吓得提心吊胆,终日躲在姨太太房里,不敢伸出头来。如今得了贵福的电报,说绍兴城中有大股的革命党,欲渡江直攻省城,杀尽满洲官吏,他立刻把第一标标统李益智,传进衙门来。一见面也不及说旁的话,只连连的说发兵发兵。李标统问军队出发到什么地方去。张抚台道:“到绍兴捉大股革命党去。”李益智听说绍兴有大股革命党,也不觉吓了一大跳,立刻回营调齐全标人马。徐方诏带二百新军打前敌,在钱塘江边,捉了二十只渡船,掩旗息鼓,飞也似的渡过江来。
那边秋瑾原与徐锡麟约定,听得安徽得手,绍兴也立刻起义响应。不料约定的日期未到,而徐锡麟已遭了难。大通学堂连夜开紧急会议,当时有几个党会的首领如竺绍康、王金发都在座。大家都说事起仓卒,来不及召集部下;况且安徽失败,官厅已有戒备。我们不如暂时散去躲过风潮,再图大举。好在这时已是五月终,天气十分炎热,便以放暑假为名,把大通学生及传习所中学生一律放走。只留十几个重要分子,住在学堂中接洽事务,探听消息。这时原也有人来报告,说省城官厅有搜查徐锡麟亲友的意思。秋瑾听了,毫不在意。这时学堂里的军火文件,都已收藏起来;便是官厅来查,也查不出什么证据来。因此秋瑾一班人,天天在学堂里饮酒笑乐,故意装做没事人儿一般。这时因学堂里学生已走,空下的房屋很多,秋瑾为便于会议起见,便也搬在学堂中住。不料在六月初四的清早,秋瑾正在房中梳洗,忽听得一阵一阵排枪响,从水澄桥一方面打来。后来愈打愈近,那竺酌仙、王金发、陈毅、许啸天、姚勇忱一班人,一齐抢进屋子来,拉着秋瑾,便向大门外逃去。一串儿二十几个人,内中还有几个住堂的学生。这时排枪声音愈逼愈近,好似飞蝗一般,呜呜的在空中打来。大通学堂门口,便是一道河,那官兵沿河岸攻来。学堂中人看看无路可奔,便一个一个的扑通扑通向水中跳了下去泅过对岸,向荒草野地里乱钻逃,连夜逃出了城外,在乡下人家中暂躲了性命。这一班人逃出大门的时候,秋瑾走在最后面,陈毅又走在秋瑾前面。他脚下奔逃着,常常回过头去照看秋瑾。秋瑾逃出了大门,忽然想起有一个重要的手提皮包遗落在床上枕边,便叫陈毅稍待,自己又飞也似的回身跑进学堂去。那陈毅在门外站着守候,耳中只听一阵一阵的枪声,夹着和野兽一般的喊声。那子弹一群一群的,向他顶上飞过。看看还不见秋瑾出来,那河岸上已隐隐约约的望得见一大堆追兵。陈毅见时机急迫,不能再待了,急飞跑进秋瑾房中去。见秋瑾还在那里东寻西找,找寻那重要的文稿,一卷一卷的塞进皮包去,陈毅也不由分说,上去拉住秋瑾的手臂,往大门外跑。谁知已来不及了。大门外有二百个穿黑衣服的新兵,各个装着瞄准的姿势,蛇行匍匐着向学堂的大门直扑进来。当头一个军官徐方诏一手拿着指挥刀,一手擎着手枪,喝一声进攻。可怜一个娇弱女子,被十几个虎狼似的兵士,横拖竖拽,从学堂里直揪出大门外来。正是大热天气,秋瑾身上只穿一套黑生纱衫裤,薄薄的衣裳,如何经得起十几个大汉撕夺?早嗤嗤的一阵响,肩头也扯破了,膝头也擦烂了,胸背腿儿的肌肤,一齐破露了出来。脚上原套着一双革履的,这时已脱去了一只,露出一只脚。可怜任秋瑾如何叫唤,这二百个雄赳赳的兵士,押着一个少妇,横拖竖拽的经过大街。那军官徐方诏好似杀了千军万马回来一般,满脸露着得意之色。这弱女子的喊声,谁也不去理会她。
他们捉住了一个陈毅、一个秋瑾,直送进会稽县衙门。那会稽知县李钟岳,略问了几句,便吩咐打入监牢,自己上府衙门去请示。那贵福听说已捉住了秋瑾,欢喜得谢天谢地,立刻把秋瑾提到花厅中来审问她。见了秋瑾,立刻沉下脸来,把惊堂木一拍,说道:“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朝廷命妇,为什么不守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却要做一个女革命党?如今天网恢恢,已被我捉在案下。快把革命党造反的情形,及现在绍兴城中还有几个革命党,一一从实招来,还有一线的生路。”秋瑾站在堂下,任你贵福如何喝问,她总是昂着头不作声儿。贵福一连问了几遍,秋瑾才冷冷的答道:“如今绍兴城中大小官员,谁不知我是你的妹妹,你是我的哥哥。岂有妹妹做的事,哥哥不知道的吗?你如今说我是革命党,那你做哥哥的也便是革命党了!”贵福猛不防秋瑾说出这句话来,听说秋瑾攀他也是革命党,早不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一叠连声骂放屁,岂有此理,混账的妇人。他也不敢再问下去,便发落会稽,先细细推问。一边他去找衙门里的刑名老夫子商议。那刑名老夫子是一个狠心辣手的人,听了贵福的话,便把手不住的摸着嘴上的鼠须,低头半晌。忽然拍案说道:“这件案子,东翁若要保全自己的前程,也管不得什么兄妹关系。依晚生的见解,竟也不用审问,把她定了死罪便得了。”贵福说道:“她没有口供,便怎么办?”那刑名老夫子便凑近耳边,去低低说了几句。贵福连声说妙。当即把会稽知县传进衙门来,当面嘱咐他务要把秋瑾问成反叛的罪。那知县李钟岳回说没有真实凭据,如何问成死罪?贵福听了这句话,愠的变了颜色,便大声喝道:“好一个糊涂虫,这一点事也办不成,还做什么官?”那李知县碰了这个钉子,吓得喏喏,连声告辞。回衙门去,见了他太太,只是顿足大哭说道:“我的前程毁了。”正在恐慌的时候,忽然知府衙门里送来一个札子,叫把秋瑾一行人犯移提山阴县去审问。那山阴县官,迎合贵福的意旨,早已替秋瑾假造了一篇口供,逼秋瑾画押。秋瑾便在纸上,写了“秋雨秋风愁煞人”七个字。那县官也不问一句话,依旧把秋瑾还押在监中。贵福得了这假口供,便立刻打电报到省城里去。那抚台张曾敭连夜回一个电报,只有“就地正法”四个字。这时是六月初五的半夜子时。贵福得了省城的电报,立刻调动守备的营兵,和两县的巡警,还有省城中的新军五六百人。由山阴县官统带着在后,半夜三点钟的时候,把秋瑾从山阴县牢监中提出来。这时秋瑾身穿白汗衫,外穿黑色生纱衫裤,足穿皮鞋,身带铁镣,两手反绑。前有恶狠狠的一群兵士牵住铁索,后面有大汉三四人推送着。到轩亭口大街,一声号炮响,刽子手举起钢刀,如闪电一般的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