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警察学堂学生一百数十人,各个腰挂刺刀,分两行站立在院子里。徐锡麟往来指挥,脸上露出很镇静的气色。忽听得大门外军乐齐鸣,知道恩抚台已到。徐锡麟急抢步出去,把恩抚台迎接进来道:“请大人花厅坐地。”恩铭答道:“今日衙门中有要事,不便耽搁,便传令开操吧。”徐锡麟诺诺连声,便吩咐掌号的吹动军号。恩抚台高坐在大堂上,所有司道大员,以及府县官吏,都分左右站立着看操。徐锡麟却站在阶下,陈、马二人,紧跟在他身后。眼看着一队一队学生操演着过去,精神抖擞,步伐整齐。全堂的人,都凝神一志的注意在学生身上。猛不防徐锡麟一个箭步,抢上堂来,一手握定恩抚台的左臂,满脸狞笑,大声说道:“安徽全省革命党定在今日起事,大人还不知道吗?”恩抚台喝道:“什么样儿?”一句话未完,徐锡麟手中一个炸弹抛来,略偏了一点,轰的一声,打倒了一个武巡捕。接着那陈伯平、马宗汉二人拿着炸弹,砰砰乓乓的向大堂上乱抛。那大小官员吓得直脚飞奔,口中连喊革命党。一霎时大堂上已打死了许多人。那徐踢麟高擎手枪,只向恩抚台嘴脸上乱轰,把个恩铭打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早已气绝倒地而死。回头一看堂上已空无一人,只有陈马两人还跟在身后。他三人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污。看看堂下的学生,也逃得一个也不剩。徐锡麟喝声走,他三人大踏步走出大门去。只见那学堂中的账房顾松在大门口大喊道:“快闭上门儿,不要放走了革命党。”一语未完,徐锡麟手中砰的一响,一弹飞去,把顾松打死在地。徐、陈、马三人左手擎手枪,右手抱炸弹,在大街上走着,还有谁敢去拦阻?徐、陈、马三人一口气跑到军械局,那守门的兵士早得了风声,逃走得影子也不留一个。徐锡麟毫不费力的打进了军械局,只见满屋子的快枪大炮。可惜洋枪找不到子弹,大炮找不到炮闩,那储藏子弹的屋子房门,又封锁得十分坚固,一时找不到钥匙。三个人正在屋子里乱跑乱闯的时候,忽听得一阵阵排枪声音从远而近,纷纷向军械局攻来。徐锡麟和马宗汉二人搬了一个大木柜,把军械局大门抵住。门外此时已有五六百兵士围住,子弹打着空气,嗤嗤的响着,向四面墙内来。徐锡麟和马宗汉二人尽力把手中的炸弹抛向墙外去,接着墙外的爆裂声、呐喊声和那密集的排枪声,吓得马宗汉脸色洁白如纸,两手索索的发抖。他手的炸弹也抛完了,手枪的子弹也放完了。忽然隔墙飞过一粒子弹来,只听得马宗汉啊哟一声,他中了流弹,痛倒在地。徐锡麟正要上前去扶他,猛听得震天价似的一声响,角上的一垛墙壁坍倒了。官兵如潮水一般的涌了进来。徐锡麟弹尽药竭,只得束手受缚;独有那陈伯平这时不知躲向什么地方去了。许多官兵分头在军械局里里外外寻找,却一点也找不出形迹来,问徐锡麟,徐锡麟也回说不知。后来把军械局中所有的地板一齐掘起,原来十数间房屋地板下面,都是能相通的;直掘到西面最末了的一间地板底下,才见陈伯平的尸首缩在一处,早已闷死过去了。
徐锡麟被捕以后,钉上镣铐,打入臬台衙门的大牢里。他常常问那看守的人,恩铭可曾绝命?那看守的不说话。第二天藩臬两司坐堂审,臬台问他可是受革命党首领孙文的指挥?徐锡麟大笑道,革命是四万万人的心理,何必受人的指挥?藩台问他那警察学堂全堂学生,是否是他的同党?徐锡麟说道:他们小孩子懂得什么?安庆省城中的革命党,只有我和我友光复、宗汉二子。徐锡麟问堂上,你们现在拿我定一个什么罪名?那臬台咬牙切齿的说道:“俺们打算挖出你的心肝,来祭供恩大人!”徐锡麟得知恩铭已死,便不觉哈哈大笑。笑罢,命拿过纸笔来,在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下一大篇道:
我本革命党大首领捐道员,到安庆专为排满面来。官本是假的,使人无可防备。满人虐我汉族将近三百年,余观其表面立宪,不过牢笼天下人心;实主中央集权,可以膨胀专制力量。满人妄想立宪,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国人之程度,不够立宪。以我理想:立宪是万万做不到的;若以中央集权为立宪,越立宪得快,越革命得快。我只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时而起,杀尽满人,自然汉人强盛,再图立宪不迟。我蓄志排满已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杀恩铭后再杀端方、铁良、良弼,为汉人复仇。竟于恩铭后,即被幸获,实难满意。今日之举,仅欲杀恩铭与毓钟山耳!恩铭想已击死,可惜便宜了毓钟山。此外各员均系误伤,惟顾松系汉奸。他说会办谋反,所以将他杀死。赵廷玺他要拿我,故我亦欲击之;惜被走脱。尔言抚台是好官,待我甚厚,诚然!但我既以排满为宗旨,即不能问满人作官好坏。至于抚台厚我,系属个人私恩;我杀抚台,乃是排满心理。此举本拟缓图,因抚合近日稽查革命党甚严,他又当面叫我革命首领。恐遭其害,故先为同党报仇,且要当大众将他击死,以表我名。只要打死了他,文武不怕不降顺了我。直下南京,可以破竹,我从此可以享受大名。此实我得意之事也,尔等再三言我密友二人,现已一并拿获,均不肯供出姓名。将来不能与我大名同垂不朽,未免可惜。所论亦是,但此二人皆有学问,日本均皆知名。以我所闻,在军械局所击死者为光复子陈伯平,此实我之好友。被获者或系我友宗汉子,向以别号传,并无真姓名。若尔等所说之黄福,虽系浙人,我不认识。众学生程度太低,无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们杀我好了,将我心剖了,两手足斩了,全身斫碎了均可。不要冤杀,学生是我诱逼他们去的。革命党本多在安徽,实我一人为排满事,欲创革命军。欲助我者实光复子、宗汉子二人,不可拖累无辜。我自知即死,令将我宗旨大要亲写数语在此;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胜荣幸之至。谨供。
那藩臬两司,得了徐锡麟的口供,也没有话说,便把徐锡麟拍照钉镣,照例监禁起来。当晚再提马宗汉来审问,宗汉自己供认道:“我名马宗汉字子班,年二十四岁。浙江余姚县人。在去年三月中,由日本留学归国。在上海与陈渊字伯平的又号墨峰即光复子,同住周昌记客栈,由姓陈的介绍去见徐锡麟。纵论时局,从此结为朋友,徐锡麟在上海欲组织女报未成,回浙到南京,旋由直隶州过道班赴引指分安徽。陈伯平和徐道台先来。徐道台到安徽,便在去年冬天得了陆军会办的差使。由伯平寄信给我,唤我到安庆,我没有去。今年二月,徐道台又得了警察会办的差使后,伯平又写信来唤我去;我因自己不是警察出身,不愿到安徽去,无奈陈伯平再三催促,我原想来游历一次,长进学识。我从上海起身,在四月二十九日到安徽,寄住在徐锡麟公馆里。徐锡麟每日住在学堂里,我住了十多天,又跟陈伯平到上海。伯平买得手枪两支,他说长江一带的官吏防范革命党甚严,此是防身之物,不可不备。你若会用,我送你一杆,藏在箱中,包管你无事。在二十二日,我两人在上海搭美顺上水轮船到安庆,二十五日清早到徐锡麟家中。徐锡麟说起排满,又说明天请抚台演说行毕业礼时,我要刺死抚台,请二公帮助我。我答说:‘素来不会放洋枪。’锡麟说:‘抚台如死,我便可做抚台。文武官若不肯投降,我便立刻杀死他们,再派人拆毁电杆,占军械局。官场无电报可通,呼应不灵,我何患不一举成功?况且我兵亦可不两日到南洋,后援接应再到南京,势如破竹。’所恨学生程度卑下,谈不到此,此事实在害多利少。二十六日,抚台到学堂看操,锡麟便放手枪乱击,中伤了抚台。又转入后厅,见有一戴金顶的人,锡麟喝令他跪倒在地,痛骂道:尔是奸细!进房去拿刀在手,向那人乱砍。伯平也在旁放了一枪,那人立刻倒地气绝。锡麟又威喝学生跟随自己走,不从者杀头。当时大约有二三十人,跟锡麟到军械局。伯平看守前门,我看守后门。官兵四面包围,众寡不敌,势难持久。我正想爬墙逃走,便被官兵捉住。当时我假说名叫黄复,今既被擒,我也知难逃性命。昨日在前门见倒地的尸首,确是陈伯平。我也自知罪在不赦,其实是被徐、陈二人所愚弄,学生亦为威力所逼成。到军械局时,见外面兵齐到开枪,大家口出怨言。今日我特为学生剖白之。承询光复会是何名目,是何宗旨,我实在不知。”
藩臬两司得了徐、马二人口供,便与众官商定办法。众官员都说徐锡麟罪恶滔天,按着公义私情,都是可杀。此时恩铭的儿子也坐在一旁痛哭着说道:“徐锡麟这人非挖心致祭,不足以泄俺心头之恨!”众人又磋商了一会,都说按张汶祥刺马新贻的先例。便挖下徐锡麟的心肝,致祭恩铭的灵台。把徐锡麟的尸首,在大街上暴露一天,又把马宗汉绑赴刑场砍去了脑袋。一面由藩臬两司,会衔奏知西太后。西太后见了奏章,十分愤怒,竟要下旨诛徐锡麟的九族。幸得肃亲王善耆再三劝阻,他上了一个奏章,力说不可压迫民气,当乘其势焰未炽,讲利导之,策施消弭之术。西太后看了这几句话,才算把一腔怒气稍稍退去,但下密旨令各省搜捕革命党。那安徽藩台,时已升做抚台。他搜捕革命党,格外出力。果然在轮船上捉得徐锡麟的同党卢钟岳,又在九江轮船上捉得徐锡麟的八弟弟徐伟。那卢钟岳也是日本警察学堂的学生,和徐锡麟是同学,是浙江诸暨县人,又是同乡。当下安徽抚台把二人用严刑审问,二人极口说毫不知情。徐伟说他弟兄不和睦,便是家中老父也早已把徐锡麟驱逐出族。因他自幼在外游荡,不务正业,把家中产业花尽,便投身在革命党中,做这大逆不道的事体。父亲深怕他闹出事来,因此早在地方官厅中存案,断绝父子关系。安徽抚台听了徐伟的供辞,立电绍兴地方官,查问真情。那徐锡麟父亲徐梅生,果然于早年在衙门中存案,不认这个儿子。因此把徐伟的罪名也减轻了下来。定卢钟岳终身监禁的罪,定徐伟监禁十年的罪。徐锡麟自投身革命事业以后,早已存了破釜沉舟的志愿;他又深怕连累了老父,便和他父亲说明预先在衙门中存案出族,才算免得一家大祸。
安徽巡抚密电绍兴知府贵福,着他暗地看管徐锡麟的父亲徐梅生,一面又密查绍兴革命党,以及徐锡麟亲友的举动。贵福接到这个密电,他第一个不放心的,便是那所大通师范学堂。那学堂中的人物,如秋瑾、竺绍康、王金发、许啸天、陈毅、姚勇忱、孙德卿这一班,全不是安分的人。平日贵福也常到学堂中去察看,和学堂中的教师们谈论。听他们说话中,全是一班维新的论调。贵福心中原早已不舒服的了;独碍着秋瑾的交情,不好意思发作。这贵福和秋瑾到底有什么交情?原来这也是大家预先定下的计策。秋瑾这一班人从上海回绍兴去接办大通学堂,秋瑾便用官家小姐道台太太的名义,去拜见绍兴知府贵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