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的不可靠,林旭早已在暗地里看出来,只是不好明说,常常写些讽刺的诗句,送与康有为看,望他觉悟。这一天,林旭又有诗笺送来;康有为读着,正读到:“愿君为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心中便沉吟着。忽然谭嗣同直闯进来,康有为便给他看诗,谭嗣同大笑道:“老林何胆怯乃尔!须知世界各国,未有不流血而能改革政治的;俺谭某大好头颅,愿为国斩去!”正议论时候,只见梁启超气急败坏的跑来,一把拉住康有为便走。谭嗣同赶着问时,梁启超一边跑着,一边说道:“皇上已被太后幽禁在瀛台,现在九城已闭,步军统领立刻来捉人也!”谭嗣同听了,却毫不慌张走回寓所去,静静的候着。隔了多时,果然见步军统领亲自率领数十名兵士,气势汹汹的打进门来,揪住谭嗣同的辫子,往外便拽。门外有一辆骡车候着,兵士押着谭嗣同上了车,轮声辘辘,向西行去。到了一座大宅院中,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囚禁起来。谭嗣同心中毫不恐慌,他还口中念着诗句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第二天,解上刑部大堂;在堂上高高坐着的,是刑部尚书赵舒翘。谭嗣同留心看时,那阶下站着的,除自己以外,有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五人,却没有康有为、梁启超二人在内,心中不觉暗暗的欢喜。接着堂上便拍案大骂,把个维新党骂得狗血喷头,骂够多时,他也不问口供,便喝令六人在招纸上口供。第二天,这六人被押解到菜市口,一齐砍下脑袋来。那宫中的皇太后,见捉不到康梁二人,如何肯罢手,便发下电谕,给各省的地方大员,责成他密拿维新党首领。又飞电烟台、上海两处,令该处地方官,严查进出船只,毋使漏网。这电报到了烟台,恰巧那山东的东海道不在衙门里,赴胶州与德国领事办理交涉案件去了,因此把这一紧要的电报,译也不曾译出,搁置在一边。那康有为是从北京逃到天津,由天津搭轮船直赴上海。那轮船经过烟台,照例要停泊几小时的,却不见衙门中人来搜查,稳稳的偷过了烟台,船向上海进发。看看进了吴淞口岸,忽见一只小轮船,斜刺里向大船驶来;小船上把旗一升,大船立刻停下。小船上跳出一个西装的人,一手拿着一张照片,在船舱中到处找人。康有为躲在人丛中,见这人来得突兀,心中已是不安了;又偷眼看他那张照片上,竟是自己的面目,不禁吓了一大跳。正欲转身逃时,那人已抢到面前,只向康有为脸上注定了眼光。半晌,突然问道:“你在京里杀人没有?”康有为连答道:“没有,没有!”那人一把拉住康有为的袖子,离开众人,掏出一张已经译成的电文。原来是日本公使馆打给上海英国领事请他搭救康有为的电报。康有为看了电报,心才放下。那来人催着康有为快上小轮船去。上海道已得了北京皇太后的电报,快要来查舱了!康有为便也不敢怠慢,急急跟着那人,跳过小火轮,一声汽笛,离开大轮鼓浪而去。直把康有为送上停泊在吴淞口外的威海司英国兵舰,那兵舰又把康有为直送到香港登岸。康有为在香塔,才得了梁启超的电报,知道梁启超也得了日本使馆的保护,由平山周、山田、小村俊三郎、野口多内四个日本人,护送着梁启超,从北京逃到天津,又从天津搭乘日本轮船,直达横滨。事后,康有为细细的调查这日本使馆和英国使馆,搭救康梁二人,还是袁世凯在暗地里请托的。袁世凯为什么去告密,又要在暗地里请托外国人去救康梁两人呢?只因从前袁世凯和康梁一班维新党人,是十分拉拢的;又一切推翻守旧党、兵围颐和园的事体,袁世凯无不与谋的。今见时机急迫,倘一旦康梁被捕,问出口供来,虽说自己有告密大功,皇太后不致加罪,但从此自己是一个首鼠两端的人,却要被人看破了。因此他在未发动以前,便把救康梁的事体,安排妥帖了。康有为在香港听得北京杀死六个维新党人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弟弟康广仁;连那翁同和、汪鸣銮、长麟、阔普通武,都已罢免了官职;李端棻、张荫桓二人充军到新疆,徐致靖下狱监禁,陈三立、江标、熊希龄三人,都革职永不叙用,圈禁在家中;文廷式和照直二人,又被皇太后下谕拿办,逮捕家属。此外陈宝箴、徐仁铸、仁镜、王锡蕃、黄遵宪、宋伯鲁、李岳瑞、张元济一班人,都得了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张百熙革职留任;吴懋鼎、徐建寅、端方三人,也得了撤衔销差的处分。平日一班趋奉维新党的人,到此时一变而为趋奉守旧党,帮助荣禄、刚毅一班守旧党的首领,到处捕杀维新党。所有如火如荼的各项新事业,一霎时瓦解冰消,收拾得干干净净。那赵舒翘、袁世凯一班人,因为得了守旧党的信用,十分得意起来。最得意的,要算袁世凯,他的头衔立刻变成护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粱启超在日本,出了一种杂志,名《清议报》;天天在报上把个西太后骂得狗血喷头,梁启超一支笔,又是很来得的,那国内外的学生界,都十分欢迎看《清议报》。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都替梁启超打边鼓,声势甚是浩大。康有为在香港,也彰明较著的立了一个保皇党,天天对南洋的一班华侨演说。那华侨听说康有为是中国变法的大臣,便有许多人信从他,大家捐钱,送给康有为。康有为打听得孙中山在南洋一带设立兴中分会,他便极力破坏,反对革命,又反对共和政体。后来康有为又说保中国不保大清,迎合南洋华侨的心理。因此孙中山在南洋的势力,大受保皇党的打击。会员打电报到伦敦去,请孙中山从速到南洋主持会务。孙中山接了会中的电报,心中也万分焦急;便辞别了硁德立,从英国动身,先到日本。此时有一日本革命家,名宫崎寅藏别号白浪滔天,生平以运动东亚革命为职志。他当时受了日本大臣犬养毅的嘱托,和可儿长一、平山二人秘密到中国内地去调查中国的秘密社会。他们从上海到香港,忽听得孙中山从伦敦到日本来的消息,他们知道孙中山是兴中会的首领,又是中国的大革命家,便也急从香港赶回日本。那陈少白自广州失败以后,逃到日本,便与宫崎、平山一班人相识。如今宫崎又得了陈少白的介绍,跑到横滨山下区一百二十一号屋子里去拜见孙中山。这时已设立兴中会总办事处,在日本那山下区地方,是日本政府指定的一个外国人居留的区城。这时日本的治外法权,尚未撤废,外国人不能杂居内地,因此这山下区地方,有许多外国的领事衙门,而中国的领事署,离兴中会总机关,却只隔得一条弄子。孙中山竟当着他仇家的面前,大弄起神通来。宫崎寅藏著的一部《三十三年落花梦》上书有一段记他初次和孙中山见面时候的情形道:
划然一声,双扉洞开,首肯而出迎者,即曾见写真的支那兴中会首领革命党孙逸仙其人也。坐定,余出名刺,述初交之酬应。彼云:由陈少白而知事。呜呼,“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今日何日,心中之喜可知也!惟其举止动作,飘忽不重,使人稍生失望之心。既而入洗脸漱口,余于斯时,脑中之旋涡乱起;以为此人能背负四百州而独立乎?能挥权于四亿万人之上而有民主之资格乎?能逐夫华盛顿之后而与布鲁东、巴克宁辈相齐足乎?余助其人而是以遂我志乎?余依外貌而试判鼎之轻重,窃不自量也。
英雄不与人以易测。英雄者,不可以名求,不可以威仪容貌求。余自恨陷于东洋之皮相学,而顷所谓飘忽不重使人失望之孙逸仙,一变而眉宇丰采,咄咄逼人,正襟危坐而开谈话之绪。余先发问曰:“君以支那革命为志,愿闻君所谓革命之宗旨与方法手段之详。”彼徐对曰:“余以人民自治为政治之极则,故于政治之精神,执共和主义。然余谓此事宜有革命之贵任者也。况清虏执政柄三百年于兹矣,我黄帝子孙,神明之裔,忘越王之杀而父而觍颜以事之久矣,其无天日也。彼虏者愚民之术日工,朘脂屯膏之术日巧;而良田好山,不自珍惜,犹复任人取携。夫彼虏不能保,则何为旧主者出,光复而自保之?此天经地义之不可易者也。此吾徒不自量,欲以三色之旗,代黄龙之僭号;而天不助汉,空遭蹉跌,然不足以灰余之心也。人或谓共和国体不适于中国人民,不知共和之名词,诞育三代文明之治,实捉得共和之神髓。无谓我国民缺理想之资,无谓我国民乏进取之气;即其饕慕文明,实足显其有自治之干才与资格。试观不浴政虏之泽之荒村僻地,无在非自治之民;立尊长而听诉讼,置乡兵而御强暴。其他一切共同利害,皆人民自议而处之;共和政治之雏形,而文明之花初胎之蓓蕾也。吾观满清寿命,亦不过数十年;有豪杰起,拳搥脚踢,倒政府而自组织,则我国民之前途,殆未可以量也!且吾主张共和政治,而必以革命为先导者,非以同胞之头颅血肉为儿戏,盖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经文明之痛苦。夫中国古来革命之历史,实未有完全之方案;一方摇动,则百方之群雄起而割据,互相雄长,常互数十年而不统一。夫统一岂必一王之为尊也?今我辈革命,尤困难矣。主客相争,常有第三位者之干涉;欲避干涉,惟有行疾雷不及掩耳之革命,而与行革命同时又在使英雄各充其野心,万弩齐发,万马齐足,一朝布置,作联邦于共和名下,公推有夙望者,雄长一部,而中央救府,遥领而熟驭之,亦不至甚见纷扰。所谓行共和之革命,而有便益者此也。呜乎,今举我土地之大,民众之多,而为俎上肉,饿虎爪而食之,以长养其蛮力,而雄视世界;若以有道心者运用之,则足以提倡人道,号令宇内。余世界之一平民,又人道之拥护者也。虽绵力不足担大事,然今非求重任于人而可享事外之福,故自进而为革命之前驱,以应时变。天若眷吾党,有豪杰起而来助乎,余即让现时之位而服犬马之劳,务求自奋以当大难之冲。余固自信为中国人民,为亚洲黄种为世界人道而尽力;天必有祐助吾党,即君等之来,犹是也。天机已动,吾党宜发奋努力而不负诸君之望,诸君亦宜尽力以助吾党之成。救中国四亿万之苍生,雪亚东黄种之屈辱,恢复宇内之人道,唯在霹雳一声之革命耳。革命成而他之问题悉迎刃而解矣。”
这一席话,是很有价值的。孙中山的和白浪滔天第一次的晤见,是在中国革命史上很可以纪念的一个聚会。常时使由宫崎寅藏介绍他的同志朋友南万里,和中山见面;又介绍和犬养毅见面。这山下区一百二十一号的秘密机关里,忽然大热闹起来。孙中山用兴中会的名义,新招得了许多同志。横滨地方,有二千五百中国商人和雇工加入兴中会。他们大半是广东人,在长崎有许多宁波人,在神户大阪有许多福建人,都很踊跃的加入孙中山的秘密社会。同时又在日本的华侨那里捐了许多银钱,中山得了银钱,便去秘密购买枪炮。他又觉得革命的事业,虽靠知识阶级的运用机谋,但也很需要工人苦力的实力帮助。在日本的华侨中,工人苦力是最多的了;但他们终日在茶馆里消遣。孙中山便想得了一个利用他们空间的方法,创立了一个秘密俱乐部,招集那班劳工苦力,到他俱乐部中来闲坐吃茶。中山便亲自去和他们讲说革命的道理,又劝他们加入兴中会。这一来,孙中山的党羽愈多,势力愈大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