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政府既查实了这件事体,如何肯放手。当日便派了六个皇家侦探,秘密在中国公使馆房屋四周巡查,到了礼拜四的这一天,伦敦的《地球报》首先把中国公使馆诱捕孙文的消息,刊登出来。伦敦全市的居民,立刻大哗;那各报馆的访事,一齐赶到硁德立家中去探听新闻。硅德立家中,顿时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硁德立把这件事体的前后,对各访员说了;内中有几位访员,听了十分愤恨,转身跑到中国公使馆里去,声势汹汹的指名要见孙中山。公使馆里的那位唐先生出来招待,绝口回说不知道。那访员愈加气愤,对唐先生说道:“你不用抵赖,那孙文被你们诱捕已有多日了;伦敦全埠的人都已知道。倘不立刻放出,立刻便有几千百个市民来闹使馆,你们受得住这个风潮吗!”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果然屋子外面人声鼎沸起来,那唐先生听了,也不觉变了脸色;那班市民,愈来愈多,有高呼“中国公使蔑视人道”的,有呼“保全英国警察权”的。从上午到下午,市民聚集了四五千人,把个中国公使馆包围的水泄不通;便是孙中山幽囚在使馆房屋里,也听得了人民的呐喊声。那英国仆人柯尔,又从煤篓里私藏着一张《地球报》,送进囚室去,给孙文看。中山见报上载着中国公使诱捕孙文的新闻,又说伦敦全体市民反对,知道自己有救了,心中十分快活;直到傍晚四点半钟的时候,忽见一个中国仆人和一个英国仆人,开门进来,对孙中山说道:“公使馆参赞马凯尼先生,在楼下相候。”中山便问:“龚大人到哪里去了?”仆人回说:“龚大人害病睡在床上,使馆中一切事务,现全交给马参赞办理。”中山也不多问,便跟着仆人,走出屋子去。孙中山心中想:这一回,怕要押解我上轮船去了;也许把我搬一个房,在地窖中藏身起来。想着,心中不觉害怕起来。但那仆人却对中山说:“参赞要释放你出外去了。”中山终不敢信他的话。直到最下一层房子,望去,只见那硁德立含笑立在马凯尼身后。中山才知道仆人的话,不是假的,忙上前去和硁德立握手,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硁德立身旁立着一个白髯老者,中山向他招呼,又见那苏兰格场的侦探长,也走上来和中山握手。马凯尼当着众人面前,把前几天从孙中山身上搜去的零星物件,一一检还给中山。又笑容可掬的送中山走出了公使馆门。那门外围绕着的民众和各报馆的访员,见孙中山走出门来,便一齐蜂拥上来。侦探长乔福斯急把孙中山推进了一辆四轮车,夺围而出。
孙中山依旧安然的回到他的好友硁德立家中,硁博士的夫人子女,下至日本乳母,个个都欢迎他;尤其是那班报馆访事员,天天跑到硁博士家里去采访新闻,几乎要把门槛踏断了。孙中山觉得自己住在伦敦地方,毫无意味,但是硁德立夫妻二人的客情太厚了,再三把中山留在伦敦,中山也趁此得以休养几天。但是他心中,却时时不忘记中国,每天在外国报纸上看有关中国的消息。这时中国地方,却出一个惹得人人注目的人,便是康有为。这康有为在中日战事以前,原名祖治,却是一位学者;平日专心研究《公羊传》,又著《孔子改制考》,在家乡地方,都称他圣人。少年时候,便留着一下颔的长髯,朋友中取他的绰号,称他作长髯,后来他借音改了一个别号,称做长素,因孔子称素王,自比是素王日之长。在中日交战最激烈的一年,康有为却在他本省地方考中了一名举人。康长素还有一位出类拔萃的门生,名叫梁启超,是广东新会县人,和他师傅是同乡,中举却比他师傅早几年。在中日战争的第二年,他师徒二人,在路上结了同伴,动身到北京去会试。三场考过,他们一班读书人,住在会馆里,闲着无事。这时正值中国海军在日本人手里吃了一个大败仗,打得全军覆没,李鸿章忍辱含垢的到日本去订了马关条约,引得国中的士大夫人人愤恨。每日吃了饭,无事可做,便聚集在一块儿,谈论些如何报仇,如何雪耻的话。那康有为最是热心,便写了一张奏章,给光绪皇帝,劝满清政府,要快快变法自强,洋洋洒洒的真是一篇万言书。那住在会馆中的考先生,一齐在奏章上签了名字;把一封公书,托总理衙门送进皇帝宫中去了。这便称作公车上书。
翁同和尚书,是那时头脑最新的一个大官,光绪皇帝,便派他做了阅卷大臣。看到康有为的文章,十分赏识,便竭力荐举他中了一名进士。当时朝廷大权,大半在满人手中。翁同和虽有意维新,但处处遭守旧派的压制,因此在翁同和接见康有为的时候,便极口的夸奖了他一番。又劝他维新的事业须慢慢的去做;先要把朝廷的旧势力推翻了,才可以着手。康有为听了他老师的话,便退出来和梁启超商量。梁启超主张要打倒旧势力,须先从鼓吹维新做起,他决意跑到上海去办了一种《时务报》,上面讲的尽是维新的论调,又介绍了许多外国的思想和历史。最能叫人欢迎的,便是每期附印在报后面李维格所译的福尔摩斯包探案。那时帮助梁启超办《时务报》的,有麦孟华、徐勤这班人。这《时务报》便风行一时,无论穷乡僻壤,人人都读《时务报》,个个都谈维新。同时有一种《国闻杂志》,在天津出版,上面有严复译的赫胥黎的《天演论》,是外国的一种哲学思想。于是中国北方的一班读书人,也大谈起维新调子来了。王修植翰林和孙宝琦、严复等,有一天,在天津侯家后窑子里闲逛;大家躺在炕上,吞云吐雾的抽着鸦片烟,烟抽足了,精神勃发,议论风生,大家谈起维新,又谈起中西学问和时局的危险。这一谈的结果,便产生了一个北洋学堂,王修植当了总办。同时夏曾佑也在天津办了一个育才学堂,上海办了一座鼎鼎大名的南洋公学,便是现在的交通大学。吴稚晖在天津北洋学堂当国文教员,也是一个很有新思想而善于说话的人。康有为默察四处情形,知道人心都爱维新,便秘密到北京,和他的老师翁同和计划维新事业。那朝野间一班维新的人物,都和康有为来往。吴稚晖也和廉南湖、陶欣皆一班人,到北京米市胡同南海馆走访康有为,纵论天下事。吴稚晖说:“现在我们中国要除三害。”康有为问:“什么三害?”吴说:“第一是八股;第二是鸦片烟;第三是小脚。”康有为大为称许。第二天,便去见翁同和,说起除八股、洋烟,解放小脚的事体,恰巧这时恭亲王已死,朝廷大权,尽在翁同和一人手中。那光绪皇帝最是信任翁相国的。翁相国每天进宫去,君臣二人,谈起中国被日本战败的羞耻,又说国家政治的腐败,翁同和便提起康有为公车上书的事。谁知这一篇痛哭流涕的奏章,至今还搁置在工部衙门里。光绪皇帝立刻去调上来,看时见上面写着:一是拒和;二是迁都;三是变法。上面有几句最叫光绪皇帝动心话是:若不早变法,皇上虽欲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得。又说,臣等不忍见煤山前事的话。光绪皇帝读一句,叹一声,待把奏章读完,不觉搥胸痛哭起来。翁同和在一旁,竭力劝慰;趁此力保康有为才堪大用。光绪皇帝,立刻亲手写着诏书,用康有为为工部主事,暂行在部学习。康有为做了官,又接二连三的上过几次痛哭流涕的条陈。当时御史杨深秀,侍读学士徐致靖,也连篇上疏,请皇帝变法自强。光绪皇帝便决计下一道变法的诏书道:
数年以来,内外巨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载冗员,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典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也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立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补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宜示,嗣后中外大小巨工,自王公以及士庶,如宜努力向上,发奋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需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宜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及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习;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
光绪皇帝下了这一道旨意以后,便在颐和园仁寿殿中召见康有为,面问一切变法的次序。康有为对答得很有条理。光绪帝大喜,即下旨升康有为为总理衙门章京,又许他随时条陈意见,引用真才。康有为既得了光绪皇帝的信用,第一个便引荐他得意的门生梁启超。光绪帝赏六品职衔,办理译书局的事体。湖南巡抚陈宝箴保荐杨锐、刘光第二人;侍读学士徐致靖又保荐浏阳人谭嗣同。福建人林旭也是康有为的得意门生,远远的从福建赶来,康有为保举他和杨、刘、谭四人,都得了四品卿,入军机参预新政。康有为平日最喜讲《公羊传》,说《公羊传》是孔子大弟子子夏传下来的,颇多微言大义。翁同和也爱读《公羊传》,一时朝野的人士,都随声附和,说孔子黜周尊鲁,是一种政治上的革新,讲变法的,应当人人去读他。从这年五月初五日起,到八月间,先后不过一百天工夫,那变法的事体,做得真多。张之洞和陈宝箴二人,议定改变科举的章程,实行起废除八股的考试来。李端棻议定了各省学堂章程,通令各地方绅士,赶速开办学堂。御史曾宗彦亦上奏章,讲农务;少詹事王锡蕃上奏章,令各省办商会;刑部主事萧文昭,上奏章,请整顿丝茶;庶吉士丁惟鲁,上表请立岁入岁出预算表;王凤文上奏章,设赈施局。那亲王瑞洵,也看了眼红,上奏章,请办报馆;李端棻上奏章,请破除则例,袁昶请筹八旗生计。光绪皇帝立志维新的时候,臣下所上的奏章,无不一一照准。内中独康有为有一本请定立宪开国会的奏章,最是国家大事。他写好了奏本,一时却不敢递进,被内阁学士满人阔普通武知道了,便壮着康有为的胆,自己在奏折上写了第一个名字。里面有几句警要的文章道:“国会者,君与国民共议一国之政法。以国会立法,以法官司法,以政府行政,而人主总之。”又说:“在吾国之义,则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故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故黄帝亲问下民,则有合宫;尧舜询于刍荛,则有继章;盘庚命众至庭,周礼询国危疑。洪范称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孟士称大夫皆曰,国人皆曰,盖皆为国会之前型,而分上下议院之意焉。”这一番说话,光绪皇帝看罢了,连呼:“不错!”立刻下旨,拔升阔普通武为礼部左侍郎,一面决意欲行立宪政体。大学士孙家鼐,在一旁看了奏章上的话,不觉大骇;急爬在地下连连碰头说道:“这立宪政体,万万行不得的!百姓有权,皇帝便无权了。”光绪大声说道:“朕欲救中国,无权何害?”孙家鼐碰了这个钉子,便又悄悄的去奏知西太后。西太后听说要把皇权削去,她如何肯依,立刻去把这请开国会的奏章收回不发。光绪帝见太后不愿意,只索罢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