硁德立一见孙中山剪发西装,几乎不相识。博士家中雇用一日本乳娘,见了孙中山,又错认做是同国人,便表现出很亲昵的样子来,和他絮絮话家乡事体。后经孙中山说明来意,硁德立始恍然,便留中山在自己家中用膳。在吃饭的时候,中山便说及此次革命失败的经过道:“我们此番定计,欲占据广州为根本地,在汕头和西江沿岸,募得两支军队,同时向广州进逼;在起事的这一天,我和兴中会员,时时在农学会中集议。眼看着军械弹药,源源而来,在屋中屯积得很多;此时除汕头、西江两路军队以外,又由邓荫南募集得四百人,从香港赶到。另有敢死队一百名,身中暗藏兵器,在农学会房屋四周巡查,保护我们重要的会员;又遣发急使三十人,奉命分赴各处分会,约在第二天一清早同时起事。在我们预料这西南东北两路军队,在四小时之内,可以齐达省城。正在听候消息的时候,忽有一人送一个密电来,说:两路军队,在半路上被阻。农学会中人看了这个电报,都慌乱起来,立刻把所有的文书册子,军械火药,在左近荒地里,埋藏起来。可怜那香港一路军队,却无法去救护它,已有陆皓东带领了四百同志,把六百杆手枪,装成十余箱,乘船直进广州,这真是自投罗网,如今陆皓东已被杀了。”孙中山说着,不觉抱头痛哭。硅德立和他的夫人,竭力劝慰,又欲中山常得到他家中来往,便替他在左近葛兰旅店寻得一房,帮着中山由赫胥旅馆搬入葛兰旅店。从此中山常得在他的老师家中读书用膳。硁德立夫人十分慈祥,对中山说道:“我家离你们中国的公使馆不远,先生的行为,在你们政府看来,是一个反叛;你现在虽逃到外国来,但在你们的官厅,总要想法子把先生捉回国去正法的。因此先生在我家进出的时候,便当格外小心,不可走进公使馆的地界去。”中山听了,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不料在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十一日的这一天,孙中山一早起来,出了葛兰旅店,向覃文省街走去。这原是前一天硁德立和他定的在覃文省街礼拜堂中相会。中山正走在半途上,忽觉身后有一个中国人跟随着,一前一后。走过了几条街,孙中山觉得诧异起来,便回头向那中国人一看,那中国人便笑容可掬的,抢上一步,低低的说道:“先生是日本人呢?是中国人呢?”孙中山从他不完全的英国话中,听出他是广东口音,不觉起了同乡之念,便也和他谈话。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转弯抹角的不知走了多少路,眼前都是孙中山所不认识的街道。正行走的时候,忽然迎面又来了两个操广东口音的人,彼此招呼。他三人再三邀中山到他家中去用茶点,略叙同乡的交情。中山推说要赴朋友的约,便要告别离开他们。正在此时,在他们眼前,有一座高大房屋,门开处,走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见了孙中山,不由分说,便一人拖住一条臂膀,只说得一句:“请吃茶去!”那中山便身不由主的被他们拖进了屋中,随手砰的一声,把门闭住。屋子里又走出两个穿公服的人,帮助前两人把中山拉到二层楼一间铁栅窗的房中,喝令中山在屋中坐下。这四人一齐退出屋去,随手又把房门反锁起来。孙中山到了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自己已被捕;心中却也不惊慌,只是静悄悄的候着。
隔了许久许久时候。“呀”的一声,房门开时,只见三五个穿公服的人,护卫着一个须发全自,官派十足的老头儿,踱进屋子来。向中山点点头说道:“你到了此地,便算是到了中国。”说着,一个差役送上椅子,那老人坐下向中山问道:“你便是孙文吗?”中山点点头。老人道:“实对你说了吧,我得了驻美国的中国公使电报,说你乘坐麦竭斯轮船从美国来英国,我今日奉大皇帝命捕你。”中山问:“先生可是中国驻英公使龚照瑗?”那老人点头。中山道:“可否许我写一字条,托人往旅馆中搬取行李。”龚点首许可。中山立写一纸道:“予在中国使馆,乞告硁德立君,为予送行李至此。”龚取中山所写字条,退出屋子去。又来公役二人,搜查中山的身上,所有袋中钥匙刀笔,都被搜去。从此中山被幽囚在一间屋子里,做了囚犯。中山心中时时计划脱逃的方法,当时有两个英国仆人,轮流入囚室照料。中山从里衣袋中,取小金钱,贿通仆人,请求他通一个消息与硁德立。后来中山知道这是无效的。
被幽囚的第四天,忽有一个自称唐先生的,走进屋子来。中山一看,认得他便是在路上第一个遇到的中国人。他见了孙中山,便再三道歉,说:“是受着上司的差遭,是无可奈何的。”中山冷笑着说道:“尔等用欺骗手段,捉我进使馆;倘被英国政府知道了,决不干休。”唐先生说道:“此事可无庸关照英国政府,如今诸事已办妥,轮船亦已雇定,到时可拿棉花塞住你的口鼻,绑住你的四肢,装在麻布袋中,私地里运送上船;船到中国海面,便有中国炮船迎接着,把你换船直送到广东省城正法去。”孙中山听了,脸上毫无惊惧的颜色,反说道:“尔等行事,恐有不妥;须知开往中国的是英国船只,我在船中,只须与英国人通一消息,彼等都肯救我。”唐先生摇头说道:“该轮船主人是与中国公使颇有交情的,此次开往中国,不搭一客,只装货物;所有船中仓位,统由中国公使包去,专载先生一人赴中国,先生虽有万能,亦不能插翅飞去了。”中山听了,不觉大怒说道:“尔等徒贪区区赏金,捕捉我到此;但英国政府知道了,必要引起重大的交涉,将来英政府将要求中国政府尽数惩办英使馆中人。况君为广东人,我革命党在广东在英国的甚多;他们若知道我是被你所捕的,便要为我复仇,不但欲置汝于死命,且欲杀尽汝一家。”唐先生听中山说出这个话来,立时露出他惊惶的脸色来,垂着头,一语不发,退出屋子去。
孙中山料到他这句恐吓的话,已发生了效力;果然在半夜时候,那唐先生又走进屋子来,立改了和平的气色,向中山说出他懊悔的意思来。又说,愿与中山为友,救他出公使馆去。中山问他用如何的方法?唐先生说欲出使馆,却有两种方法:第一法,先生上书与中国公使,书中极力表白自己是安分良民,并非乱党;此番因私怨得罪广州官员,被官厅诬陷为乱党,因亲自投到使馆中来,请求昭雪。孙中山听唐先生的话说得有理,便也照他的话写了一封上公使龚照瑷的信。信中把被捕的话,改作自己投到。唐先生取了中山的信,又对他说:“万一此信无效,我已秘密令匠人制成钥匙两柄,一可开这囚室的门,一可开公使馆的大门。明日下午,我将钥匙交与先生,先生夜静时开门逃走。”直到第二天靠晚,还不见唐先生把钥匙拿来,中山才明白自己是上唐先生的圈套了。原来他们是要哄骗中山亲笔写出自己投到公使馆的一句话,免得将来英政府知道了,又责问中国公使,不该诱捉中山,是为脱卸的地步。中山到这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不肯灰心,处处留心可以脱逃的机会。忽见那英国仆人名柯尔的,送牛乳面包进屋子来;中山低低的对他说道:“先生肯为我出力援救吗?”说话的时候,从里衣袋中尽取所有钞票得二十镑,交付与柯尔。柯尔问中山犯的什么罪,中山说:“是国事犯。”柯尔微微点首,取得中山的钞票,转身出屋子去。到午后,这柯尔又送煤进屋子来,把煤倒入火炉中;那煤篓子底面,忽露出白纸来,写着几句简单的英文道:“我当设法为君递信于君友,但君作书时,切勿据案坐,因监守者伺察极严,可于钥管中窥见君之所为;幸君伏于榻上书之为要。”中山看了这句话,直喜得跳起来,忙爬在榻上拿一张名片,多多写了几个字,是给硁德立求救的。柯尔把名片藏入裤袋中,走出屋子去。到了第二天,一清早,那柯尔又送煤篓子进房来,在篓子底上,发见了一张硁德立的复信。上面寥寥几个字道:“勉之毋自馁!吾政府正为君尽力,不日即可救君出险。”
原来硁德立接到中山求救的信,已在半夜。硅德立的夫人,甚是机警,便急急赶到葛兰旅店中,把中山的行李书札,一齐搬回家中。检点信件文牍,统统丢入火炉中,付之一炬。这一类文件,倘被中国使馆取去,便可以按照地址,捕捉中山的同党。硁德立也立刻赶赴梅尔蓬巷警察衙门,告诉中国使馆诱捕孙文的事。又转赴苏格兰场警察衙门,谒见侦探长,请求援救孙中山。谁知道侦探长却回答道:“这件事关系太大,不是我们警察厅能管得了的。”硁德立大愤,匆匆赶到他友人孟生博士家中去,与孟生商量如何从速援救的方法。孟生说起中国使馆中,有一马凯尼,是多年老友,我二人可同去面恳马凯尼帮助援救孙文的事。马凯尼住哈兰区三号屋中,硁孟二人,便出门急急向哈兰区奔去,在途中又遇仆人柯尔,见他面色慌张,硁德立急问他何事,柯尔道:“我正欲到先生家报告消息,现在中国公使,已定于礼拜二清早将孙文押解回国;他们将使孙文改去名字,假说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疯人。今夜是礼拜日之夜,离押解孙文的日期只有一日。”硁德立听了,更是惶急。孟生博士又问马凯尼消息。柯尔说道:“此次诱捉孙文的事,原是马凯尼主谋。”孟生听了,十分诧异,立刻变计。二人俟到第二天礼拜一的清早,便直叩中国公使馆之门;出来见客的,便是那位哄骗孙中山的唐先生。硁德立不待他开口,便连声问他孙文,又说我立刻要见孙中山。唐先生听了硁德立的话,神色十分镇静,假说:“我们使馆中,并没有孙文这个人。”孟生博士又从旁恐吓着说道:“我知道孙中山确实在你们使馆中,不但是我知道,便是俺英国外务部中人,也全知道。那苏格兰警察署中已将派遣人员来彻查。”谁知那姓唐的听了这一番话,容色依旧不改变,反从容的说道:“你们两位先生,可不要上了孙文的当。这个消息,也许是出于孙文自己捏造的,却藏有别的奸计在里面呢。”这句话,却弄得硁孟两人无话可说,一齐退出了公使馆。
两个人退出公使馆来,觉得这件事,愈弄愈糟。孟生说道:“我们做事太鲁莽了,我们跑到公使馆里去,不但不能救出孙中山来,是使公使馆中人知道风声已漏泄外面,便格外要把孙中山看守得严紧了;也许到不得礼拜二,便要把孙中山押解回国去了。”硁德立听了,也连连的顿着脚说道:“我们要赶快想法子。”忽然想得了一个法子,孟生到《太晤士报》馆去报告这中国公使馆诱捕孙文的新闻,使它第二天宣布在报上,引起英国政府的注意,硁德立自己却去雇了一个私家侦探来,两人赶到渭墨街中国公使馆门口。这时已是后半夜两点钟时候,看见使馆中灯火十分明亮,屋子里的人影憧憧,便可以知道屋子里的人,为了一件重大事体在那里十分忙碌。硁德立和那侦探,便雇了一辆汽车,两人躲在汽车里,把车中的电灯熄灭了,悄悄的把车开到公使馆对面街道旁停着。这时月明如昼,凡在中国公使馆前后门进出的人,汽车里面都可以望得见。硁德立看诸事停妥,又叮嘱了侦探几句话,才回家去安睡。
第二天清早起来,英国外部衙门,派了一个人看硁德立,详细问了孙中山被捕的情形;硁德立把这情形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张呈文,交外部人员回带衙门去。那英国政府,因为这件事体,只凭私人的报告,却没有正式的凭据,不能向中国公使提起正式交涉;便秘密派人去侦查伦敦各家轮船公司,查到格来轮船公司,果然有中国公使馆在公司中预定船舱的事体。这件私捕孙文的公案,才证实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