硁德立虽是一个英国人,但他很是讲究博爱和平的。他见中国人民宛转忍痛在满清专制皇帝暴力之下,心中也有几分公愤。他如今听中山说谈论国家大事,便合上了他的心意,忙把孙、郑二人邀到自己房里去,备下晚餐,给二人吃着。中山在这时候,说了几句要救中国脱离专制苦厄,力求富强,使与东西洋各强国立在平等的地位的话。硁德立见这中国学生年纪甚轻,却有如此大志,十分惊叹,便也勉励中山,须多求学问,多交朋友,为他日之用。中山连声称谢,退回房去。他因心中有事,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得安眠。第二天,一清早起来,他便决定另行组织一个兴中会,与三合会相辅而行。拿起笔来,飕飕的一阵,把十条会章也写成了。他起首几句道:“中国积弱,至今极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堂堂华国,不齿于列邦;济济衣冠,被轻于异族。有志之士,能不痛心!”中间又有几句指斥政府的道:“政治不修,纲维败坏。朝廷鬻爵卖官,公行贿赂;官府则剥民刮地,暴过虎狼。盗贼横行,饥馑交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他结束几句又说道:“有心人不禁大声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庶我子子孙孙,或免奴隶他族。用特集志士以兴中,协贤豪而共济。”他的十条章程:第一条,是取名兴中会,总会设在中国,分会散置各地。第二条,是说明联结四方贤才志士,切实讲求富国强兵的本旨。第三条,是劝诫不可藉端舞弊,结党营私。第四条,是说推定总办、帮办、管库、文案、董事等人员。第五条,声明入会须得旧会友二人荐引俱结,入会缴会底银五两。第六条,每一处有会友十五人,便可设立支会。第七条,无论中外人士,肯为中国尽力,皆得入会。第八条,设银会以集巨资,每股银十元;至开会之日,每股可收回本利百元。第九条,各处支会,可设一公所。各会友随时聚集请求兴中良法;不得在此博奕游戏。第十条,详细节目,各处支会,可随地变通别立规条。
第二天,把这章程悄悄的拿去给郑士良看。郑士良甚是赞成,愿先邀在广州的三合会员加入兴中会,又邀孙中山到公所去演说革命的真意。中山自然很是高兴。到了约定的日子,孙中山和郑士良二人,悄悄的出了学校,到三合会的公所中去。那公所的房屋,甚是宽大;里面一座大客厅,已是黑压压的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先由郑士良上去,宣布了兴中会的章程,又由孙中山上去,激昂慷概的演说了一场;说得人人赞叹,个个点头。孙中山又劝他们只须革命,不必复明;因为明朝也是专制政体,甚不合世界的潮流。如今我们要组织一个极平等、极自由、极博爱的共和民主政府。中山这句话才说完,只觉得满堂齐喝一声好。当时会友们签名加入兴中会的,人数已达到了一千以上;又认捐的银钱,有十数万之多。郑士良又提议先组织一个敢死队,以便分派到内地实行暗杀,宣传本会宗旨的。中山也极口称是,便请会员愿入敢死队的签名。当时有陆皓东、杨飞鸿、夏亚伯、李亚举、李芝南、杨衢云、刘秉祥、朱浩清、陈少白、王质甫、汤亚才、吴子才、莫亨、陈焕州、侯艾泉、魏友琴、黄丽彬一班人。又把会中事务,分作三大部分,一军事,一民事,一爱国募金。孙中山任爱国募金事,郑士良任军事,陆皓东任民事。这时孙中山的学期已满,他不但热心党国,且是热心学问;毕业的时候,考试的成绩很好。医学堂教授硁德立十分看重他,又派中山到香港阿赖斯医院中去实习。孙中山也很是欢喜它,便可以趁此机会,到香港去成立兴中会分会;便与郑士良商量,广州的事体,由郑士良主持。士良劝中山把陆皓东带去,因为香港是皓东旧游之地,那边同志很多,可以由陆皓东招呼。到了西历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孙中山、陆皓东二人,从广州到香港。中山在医院中,指挥一切,皓东在外面奔走拉拢。这时香港有三个著名的三合会头目,一名陈少纨,一名杨鹤龄,一名尤少白,他们手下会员,各有四五千人。孙中山暗暗的去和他们联络了,不上一年,那香港地方的兴中会声势甚大,他们会中人,称陆、陈、杨、尤四人,为四大寇。
在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二年,孙中山已是二十七岁了。他在香港医院实习的年限又满,得了毕业凭证,医院中许他在外面挂牌子做医生的营业。孙中山也要借行医周游各埠,招募同志。此时得友朋来说,澳门很多有富于金钱、富于爱国思想的华侨,中山便决意到澳门去行医。带了他五六个最密切的同党,动身到澳门去。他医生的牌子挂出了不多几天,便有葡萄牙政府来干涉。凡医士没有欧洲修业证书的,不能在澳州行医。中山个人的势力,不能和外国政府抵抗,只得回至广州,重复与郑士良相见。郑士良已令他部下混入防营中,运动兵士,同谋革命。那防营兵士,原也是哥老会中弟兄,便彼此呵成一气。孙中山在广州城内城外,都设立医馆,秘密进行革命事业;所有敢死队员,也分发至内地各处,乘时而动。此时中国和日本开战,丧师辱国。满清政府,正慌张失措时候,孙中山认为时机已至,便日夜训练党人,又秘密向荷兰商人买得步枪五百支,弹药数百箱,分配汕头、西河、香港三处,约定日期,同时起事。孙中山亲自在广州指挥,陆皓东在西河指挥,夏亚伯在香港指挥。郑士良又劝孙中山亲赴长江、北京一带游说同志,使他们四方同时响应,可以分去官兵的势力。这时满清的海军正和日本的海军,在北黄海打得十分热闹。中国的兵船大炮,最近由李鸿章向德国克虏伯枪炮厂去定购来,全是最新式的,教日本人听了,也觉胆寒。孙中山有意要到北洋一带去看看满清政府的利器,使自己也有一个准备。他便和陆皓东二人,改换姓名,从湖南直达扬子江,沿途也会见了几个哥老会、洪江会的小头目,因乘此国家多事,江湖上各党会的大头目,都要奔走活动,往来无定。孙中山和陆皓东既考察得长江一带形势,便从陆路走到天津、北京一带。中日战事,十分紧急,京、津一带人心惶惶。不料号称中国海上的雄师,竟不经日本的海军一击,早已打得落花流水,全军覆没。李鸿章以六十衰翁,便亲自动身到日本去,订结马关羞耻的条约。孙中山到天津时候,正适李鸿章也乘火车到天津,在车站左近,设立行辕。孙中山此时心中不觉感动,他想满清政府,遭此大创,一时欲恢复国力,颇不容易;今李鸿章大权在握,彼原是汉人,乘此劝彼主持革命,兴汉覆满,真易如反掌。何必劳苦奔走,使数十万党人,冒此大难;使四万万人民,重遭兵火?中山认此为千载难逢的时机,便令陆皓东在辖门外守候,自己大脚步走进行辕门去。那守门官吏,见孙中山气度轩昂,却也不敢待慢,便上前来招呼。孙中山说出自己改换的名姓来,又说有机密事欲面见中堂。李鸿章也有意欲延揽天下豪杰,便把中山招待进内室去相见。孙中山不待李鸿章开口,劈头一句便说道:“先生身为汉人,却奔走于满清政府之下,有功则满人享之,有罪则先生受之;今丧师辱国,内外交迫,祸患之来,我汉人首当其冲。而助满人以欺凌汉人者,实先生辈也!先生与我汉族四万万同胞,同有家室,同有子孙;将来大祸临头,我汉人的家室子孙不可保,岂先生的家室子孙独能保全吗?为今之计,乘满清政府飘摇危急的时候同先生领导革命,推翻满清专制政府,重立汉族共和国家;在先生为一举手之劳,而四万万同胞千秋万纪以后,永受先生之福。如此功业,先生何乐而不为?”那李鸿章一手捋着他颔下的长髯,微微含笑,侧着脖子听着;听孙中山滔滔的一番议论说完了,才点着头说道:“好一个有志的少年;此等革命大事,老夫耄矣,何能为力?”他用很和缓的声气,说了这几句,便端茶送客。中山见了李鸿章脸上毫无怒容,却也出于意料之外;来时一般的勇气,如今被李鸿章冷冷的几句,说得一肚子失望。退出辕门来,只见陆皓东在辕门外东张西望,他满脸露着惊惶之色,孙中山便上去,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大丈夫行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方可任得大事。我才进去了不上半个时辰,你便惊惶得这个样子;给路人看出破绽来,岂非坏了你我的大事!”陆皓东见孙中山出来了,便也把心放下,忙低低的问这李老头子有没有意思?中山摇着头道:“此老迷恋禄位,不可以理喻;看来时机已迫,我二人快回广东举事去吧!”
孙中山和陆皓东二人,从天津渡海回至广州,连夜召集重要党人,开秘密会议。郑士良又介绍了两位南洋富商,一姓吕,一姓胡的。他二人都愿毁家纾难,把一千余万财产,尽数扔助在革命事业上。中山大喜,他们原在香港开设一家商店,又在广州设立一个农学会;借着这两处地方,遮掩人的耳目,却在暗中作革命的活动机关。这时便把姓吕的安插在商店中,把姓胡的安插在农学会中。又把他二人财产的一部分,新买得六百支手枪,令敢死队在举事的时候,去攻击广州督抚衙门。另分一部银钱,令郑士良带至内地,联络三合会各处分会,同时起事。谁知事机不密,在早一天,已被广东巡抚的侦探发觉,在半夜时分,由亲兵队长带领全队亲兵,直扑农学会。中山在睡梦中惊醒,带领五六个同志,赤脚从后园爬墙逃走。可怜陆皓东一班人,已束手被擒。孙中山逃在一处农人家里,那农人原也是三合会会员,忙替中山扮作农夫模样,一清早驾一渔舟,绕道至大沙头附船逃到澳门。此时澳门已传遍了兴中会失败的消息,又见官厅在大小街巷张贴告示:悬贫捉拿兴中会首领孙文花红银一千元,夏亚伯一百元,李亚举二百元,李芝南二百元,杨衢云一千元,刘秉祥二百元,朱浩清二百元,陈少白一百元,王质甫二百元,汤亚才三百元,吴子才二百元,莫亨一百元,陈焕州二百元,侯艾泉二百元,魏友琴二百元,黄丽彬二百元。中山见此情形,知道自己在澳门也安不得身,便由郑士良、陈少白伴送到日本去,在横滨登岸。此时日本浪人慕孙中山名誉的,探听得中山已来日本,便齐聚横滨来拜访;中山又恐招摇太甚,于前途有不利,他便连夜剪去发辫改换西装,留陈少白在日本,郑士良回中国。自己附船先至布哇,又从布哇渡美国,更从美国转到英京伦敦。他在路上又写了一封与李鸿章的信,长篇大论的万言书,总是劝李相国赶快救中国百姓,拿中国变法自强起来。船到了英国,从外国报上,得了广州失败详细的消息。当时被官兵捉去的重要会员,除陆皓东以外,还有丘四、朱贵全,一共七十余人,一齐押解到长提,斩去首级。还有程壁光的哥哥程奎光病死在牢监里。这事体的败露,是因为从香港运六百杆手枪到广州,被海关搜查出来,一面由侦探查出农学会的机关来,把一天大好事,弄得烟销雾散。孙中山孑然一身,逃来英国,住在斯屈朗路的赫胥旅馆中。所有从前的伴侣,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不在跟前。举目无亲,甚是寂寞。幸得无意中,从报纸上见了硁德立的名字。这硁博士是孙中山的教师,又是和他感情最厚的;如今他带着家眷回国来了。中山大喜,便问明白了地址,立刻去拜访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