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穿蓝衣垂小辫的孩儿,这个十八岁童儿,这个翠亨村中的小孙,便是如今世界上人人崇拜的孙中山。中山此次不容于乡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到香港皇家学校来读书,正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机,又是终身革命的开始。他进了皇家学校以后,不久便有中法开战的事体。这战争的经过,中国大臣李鸿章,在一千八百八十四年五月十七日和法国订定条约,交涉的结果,中国皇帝的兵退出安南地界;但这次战争直延长到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八月廿三日。法国元帅戈白,带了他的海军,进了中国的闽江,夺了中国福建的兵工厂;在七分钟最短的时间中,用炮火打沉了中国十一只大战船。中国人心大怒,便是在香港的华侨,也甚是愤恨。那时恰巧有一只法国兵船,受了伤,从台湾开来,要在香港修理。那香港船厂里,尽是中国工人;他们因为这是敌人的兵船,修理好了,依旧要去打自己国土的,因此拒绝这个工作。这一桩案件,大感动了中山的心,他顿时觉得中国的人心,未始不可以用;只因被满洲人专制的势力压迫住了,发展不出来。因此,他推翻满人政府的意志,更是坚决了一层。
中山不久在皇家学校毕业,他自己也知道,要做革命事业,先要学一种能够自立的技能,更可以借这职业,他日为藏身之地。他自然最愿意去学陆军,或海军,或法律;但是他没有政府的帮助,最后却选中了广州的博济医学校去学习医生的技能。他意思将来可以靠医生的牌子,秘密进行着计划;因为中国人眼光中看医生,是良善守法的人。他的所以要到广州去,因为那里可以做一个发展革命的中心地。他在日间,虽尽力做试验室和课堂的功课,一到休息的时候,或是夜间,他便在他四百个同学中,留心人物。他常常把革命的思想吐露出来,去试验那班少年的性质;可怜这四百个学生,看看都是眉清目秀,年富力强,但他们的脑筋,却已在老年时代。若对他说起革命,他们大半都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肯去冒这个险。中山深觉得此时有须秘密组织一个党会的必要,但环顾左右,却绝少有他的同志。中山心中甚是郁闷,正一人坐在灯下出神的时候,忽然房门一响,进来了一个昂藏七尺的奇男子。中山向这男子看时,认得他便是学校中同级学生,名郑士良的,又名弼臣。他见了中山,便说道,大丈夫行事,须有独来独往的精神,成败在所不计。中山听了,不觉肃然起敬,正要问话时,那郑士良拉住了中山的手便走。二人走到一座大园场中,人迹所不到的地方,并肩坐下,便说明:自己是三合会中的大哥,今特意在广东南洋一带地方,借读书为名,招罗人才。中山问他三合会中宗旨,郑士良说出“覆清复明”四个字来。中山不觉大喜,便又追问他三合会的历史。郑士良说道:“三合会,又称天地会,在中国长江一带,各立支会,又有三点会、清水会、匕首会、双刀会许多名称。最早是一个少林寺和尚发起的。在乾隆五十二年,台湾有一个林爽文,他是三合会中的大头目。他住在彰化县大理村中,村人受了他的劝化,全入了三合会。原意是要抵抗地方官的凶横,后来消息传在台湾抚台耳中,便打发一个总兵官柴大纪,带领三百官兵,到大理村中来捉人。这林爽文如何肯忍,立刻召集他一千多村民,和官兵对敌;在夜深时候,直杀入官兵营中,斩死他的司令官,得了大胜,乘势占据了彰化县城,又夺得邻近各处紧要地方。那官兵败逃回去求救,福建的黄提督、普总兵,带了大队人马,火器大炮,前后夹攻。林爽文大败,全家逃去,躲在深山中土番人家里。那家忽然出来了一个女英雄,姓郑的;她面貌长得绝美,武艺也十分高强,一支手枪打人,百发百中。她接了林爽文的残兵,和官兵力战。那官兵被她活捉,杀死的很多;可惜这位女英雄太淫荡了,她捉住了一个少年军官,见他年轻貌美,便逼他奸淫。那军官不从,百般辱骂,这女英雄大怒,立斩下这军官的头来,去浸在酱缸里。后来她终于失败,逃在广东,被官兵捉去杀死。直到现在,那大理村中的人民,还年年祭祀这郑美人呢。直到道光三十年,太平军洪秀全起事,三合会派人在两广地方,随地骚扰,助太平军的声威。当时三合会人,随身带有武器的,都去帮助洪秀全。不久,因为宗旨不合,便大多数退出,只有广东人罗大纲,带了他的部下去跟着洪秀全。此外真正的三合会员,多在沿海各处活动。直到得道光二十九年,新加坡有三合会首领陈正成,创立三合会支部,在厦门地方,改名称匕首会,会员有数千人。到咸丰元年,陈正成被官兵捉去,活活打死在公堂上;那差役们把陈正成的尸首,装在轿子里,抬去抛弃在陈家门口,匕首会中人,十分愤恨。那时有一位名黄威的,他又被会众举他做了头目;在咸丰三年的时候,福建官兵竟明目张胆的抢劫富户黄姓的钱财,黄威带着部下二千人,和官兵对抗,杀死官兵无数,乘胜占领了附近的两座市镇。这时会众有八千余人。黄威带了他们,竟占据厦门。当时贴发告示,自称明军指挥官,和清朝的官兵,抵抗了几个月。在厦门地方,原有许多外国人住着,他一面战斗,一面还能保护外国人。他又能讲人道主义,爱护部下的生命;白天交战,夜间休息。只因日子支持得太久了,四面被清兵层层围住;后来弄得粮尽弹绝,不得不开城和清朝兵讲和,得保全他的部下,乘轮安然远去。清兵乘机打进城去,纵兵淫杀;便是手抱的孩儿,白发的老人,都不能免得一刀之苦。清兵杀人太多了,刀口也卷缺起来;便把数十人缚成一大捆,抛在河中,活活淹死。一时惨哭凄嚎的声音,远闻数十里以外。厦门的英国领事官,不禁大怒;一面写信给清兵官吏,劝他止杀。清兵置之不理,英领事便调到两只兵舰,停在海口,立逼清兵退出。同时在上海,也有三合会人起义,聚集广东、福建两省人十四万,由广东头目刘丽川,福建头目陈阿连统带,攻打上海城。事体未成,已经被清朝的地方官侦探出来,捉去头目七八人;他部下人大怒,立写信给地方官,责他轻听谣言,无故捉人。若不速放还,使要立邀十四万友人,攻入城池,立杀汝头。地方官十分害怕,便立即把头目放了回来。这时恰遇地方官祭祀孔庙,在天色黎明的时候,由刘、陈两头目带六百余党人,悄悄的去埋伏在北门城外。城门一开,伏兵尽起,杀进县城杀死县官袁某。此时城中已有同党一万多人,一拥进了道台衙门,逼道台吴健彰缴出官印,又取得官库银两数十万。这时刘陈二头目,传令党中,个个用红巾包头,称为红头军。上海租界的洋人大恐,便和清兵联合。清兵从镇江来,亦有一万余人,借洋兵之力,断绝红头军粮道。又借洋兵大炮,向城中攻打。刘丽川势穷力竭,便率领死党一百多人,冒险冲出围城,远逃来广东地方。在咸丰四年,三合会人又在广东各州及广西全省占据了很大的势力,所有肇庆、佛山、东莞,凡是沿珠江一带地方,尽被会中徒党占有。处处高揭‘反清复明’的旗帜。四年十一月,在珠江与清兵大战,打破清兵船只四十四艘。只可惜此时太平天国的主力军,已被清兵打灭,那广东叶总督,便出其全力回攻珠江党人,英国海军亦帮助清兵,党人的势力一天衰弱一天。此时太平军石达开,从湖南进兵;广西三合会军人,亦帮助他进攻桂林。不料石将军突遇强悍的清朝援兵,一败涂地;三合会军人,亦回散逃避。清兵夺去各处城池,每日杀死良民七八千人;更惨的,有活剥人皮、挖取心肝的。总计广东人死在清兵手中的,竟有一百多万人。三合会中人,无处立足,便四散在南洋一带地方,暗暗的联合同志。如今各外国殖民地所有华侨,十有八九,皆为我三合会中人,在各地的头目,已出面与殖民地外国官吏立定一种协商条约,各不相犯。在光绪二十四年的时候,我们也曾大举过一次。当时由头目李立亭、洪振年,在广西郁林、南宁一带地方起事,不上三个月,已经占据得广西全省,只剩得梧州、贵州二处,清兵十余万人投降入会中。后因人多粮缺,除广西一省外,又没有响应,清朝军官从四处调集了大军来,包围广西各城。李头目死战十数个月,力不能支,只得暂时再退出广西。那时俺正奉了本部的命令,前住南洋一带,联络同志;待广西各路同志失败出来,齐集在海外各岛。近地新加坡一带,远地夏威夷一带,统计已召集了三十余万人;有经营商业的,有开垦土地的。俺们已向荷兰商人,购到大批军火,专做推翻满清政府的工作。现在时机未熟,俺暂在此医学堂中藏身。不想遇到老哥,俺平日在暗地里默察老哥器度和平日的谈吐,已知是有大志气的人,如今何妨便请老哥加入俺们会中,俺便当举你为公所大哥。”中山便问:“什么是公所大哥?”郑士良说道:“俺们这三合会,如今分会做五大公所:第一公所又称为一九梯,分配在福建、江苏二省,用‘江彪’二字为记,用黑色旗号,用菱角印信;第二公所,又称为十二梯,分配在广东、广西二省,用‘洪
’二字为记,用红色旗号,用三角形印信;第三公所,又称为九梯,分配在云南、四川二省,用‘泪
”二字为记,用深红色旗号,用四角形印信;第四公所,又称为二九梯,分配在江南湖广一带,用‘淇
’二字为记,用白色旗号,用平行四边形印信;第五公所,又称为四七梯,分配在浙江、江西、湖南一带,用‘泰
’二字为记,用绿色旗号,用圆形印信。此外又有
各部,都由公所管理。每一公所,公举一位首领称为大总理,又称元帅,平常便称大哥;大哥以下,有香主,平常称二哥;香主以下,有白扇,又称先生,平常称三哥;三哥以下,有先锋;先锋以下,有红棍,专管会中执行刑罚的事体;红棍以下的执事,统称草鞋,专管会中一切奔走杂事。老哥有这样的大才器、大志愿,俺便推举老哥当一位大哥,先拨五万人,由老哥调度;待一有机会,俺们便可以立刻起义了。”中山听了郑士良的话,低着头思索了半晌。又问道:“如今广州的会所在什么地方?入会是怎样的规矩?”郑士良答道:“俺们入会,称作做戏,又称放马;每招得同志五十人,便举行入会礼一次。在本地的会员,须齐集在会所,称做看戏,会员称做香,新入会的,称做新丁。凡是三合会的会员,都称做洪家兄弟。”中山又问:“在最近什么日期再举行入会礼?”郑士良说道:“这说不定,会中随时有消息来的。”中山便约定待他们举行入会礼时,前去参观,郑士良便答应了。他二人在园子里秘密长谈,直谈到月色西沉,那全学堂的人却没有觉得。看看东方已发出青白色来了,他二人才悄悄的回到卧室中去。
隔了几天,那郑士良又悄悄的对孙中山说:“明天俺们又要做戏了!”中山点头会意。到了时候,他二人向学堂里美国校长请了假,悄悄的溜出校门。郑士良在前面领路,经过许多街道,看看出了广州西城,转到一座山脚下,进了山峡,经过一条崎岖山路,忽然露出一方大空地来。空地上人头攒聚,旗帜飘扬,中间五丈见方地上,搭盖着三座芦席房屋。最后一座屋子,称做红花亭,是会中的秘密室。室中供奉关帝神位,上有匾额,写着“忠义堂”三字;两旁有女军神关英,前五祖,后五祖,郑君达,万云龙,郑玉兰,郭秀英,周洪英,各先辈的牌位。神座前设一木塔,名高溪塔;大盘盛着瓜果;中设一香炉,炉上刻有“反
复汨”等字;此外又有红灯、官伞、七星刀、龙凤棍棒。在屋子正中,设一长案,案上陈列七星剑、大算盘、红灯、长尺、镜、秤、剪刀、桃树枝儿;在案下设一小木桥。孙中山看了这许多古怪的东西,心中莫明其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