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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咸阳市公子衔冤 大泽乡农民起义

扶苏死了,蒙恬不肯自杀。使者便唤过副将军王离,命他管理全军军务,另派了李斯心腹,监护军事,把蒙恬打入槛车,幽囚起来。一切安置清楚,便星夜回来报告。

胡亥和赵高听得扶苏已经死了,心中好不欢喜。胡亥说:“我原怕蒙恬帮助扶苏造反,所以也要处死他。现在既然扶苏死了,谅蒙恬不敢怎样,倒不妨从轻释放。“赵高连忙阻止说:“且慢。当初始皇帝要想立您做太子,已经选定了,都是蒙毅三番两次谏阻,说什么您太年轻,应该立年纪最大的,不应该立年纪最小的。他这样花言巧语,无非因为他兄弟俩早和扶苏通同一气。现在扶苏虽然身死,他们俩未必心服,放他出来,后患不小。如果他们要追问沙丘遗诏的真假,岂不危险?“胡亥心里有病,被赵高一吓,着急起来,说:“依你说应该如何?“赵高说:“斩草不除根,春来必复发。依臣愚见,蒙氏兄弟权柄太重,不如趁这机会把他们除去,才是万全之策。“胡亥一向深信赵高,自然答应。

过了几天,蒙毅祷告山川回来,到始皇车前复旨。赵高传下假旨:“蒙毅怠慢圣旨,祷告不虔,到现在才回来,有意拖延时日,应先行幽禁,等待定罪。“蒙毅不知始皇已死,哪敢多辩,自然遵旨被囚起来。

到了咸阳,才宣布始皇崩逝,由太子胡亥举哀行礼,承接帝位,称为二世皇帝。一面大发骊山七十万刑徒,赶筑始皇的陵墓。那份儿奢侈,简直说也说不尽。这陵周围有五里余,高有五十余丈。先由骊山凿了一条隧道,一直深入地下,遇到有泉水的地层,把泉水堵住,往下再凿。凿过了三个泉水地层,然后镕好铜汁,浇灌地下,成为铜基铜壁,泉水再也不能渗进。在这铜基上面构造许多宫殿,华丽得和地上的宫殿一般,内宫后苑,一应齐全。前殿有皇帝的宝座,百官朝见的位次和一切仪仗。内宫有床帐钟鼓,百般器具,都用金玉装嵌。所有府库的奇珍异宝都搬空了。殿外还有山水江河,模仿各地方的美景,许多条江河都用水银灌满,并设有机关,可以使水银流动循环,如同真水一般。水上还浮着白玉的凫雁和黄金的鸳鸯。上面用极大的明珠挂在墓内,作为日月星辰。后园里栽着翠玉叶子的宝树,满缀着玛瑙做的花朵。到处都设着黄金烛台,插着人鱼油做成的烛。据说人鱼出在东海,很像人形,它的油可以在地下长期燃点,不易熄灭。这样巨大的工程,由始皇做秦王时候起,已经耗费无数人民血汗,造了二十六年;到了统一六国,再加派由六国俘虏来的七十万人,又造了十一年,才把墓的内部造好。因为墓内财宝过多,怕人发掘,又做了三重铜门,四围伏下许多暗机,谁要动了墓上的土地,墓内就会发射出无数箭矢来。

葬期到了,二世率领文武百官,合宫妃嫔,在极端隆重的典礼下,把始皇的金棺送进墓穴。二世忽然下令:凡是始皇的妃嫔美人,没有生过儿女的,都该殉葬,不必出穴。可怜许多妃嫔,就这样活生生被留在墓里,铜门一闭,一概窒死。

封到第二道铜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对二世说:“这许多机关,工匠都是知道的。恐怕他们会泄漏出去。“二世恍然大悟,即刻传令外面工役,赶快把最外的一层铜门关闭。许多巧匠正在封闭第二道铜门,想不到外面第三道铜门已经堵塞,也都完全被活埋在内。

葬事完毕,七十万工役依然在墓的外面建造壮丽巍峨的陵园宫殿,日夜不停。

二世回到宫中,觉得这样富丽的皇宫现在完全归他占有,心里非常舒服,便向赵高笑道:“朕既然做了皇帝,要什么便有什么。只是人生有限,一定得极力享受才好。“赵高谄媚地说:“这是当然的。凡是贤明的皇帝便懂得这些,只有糊涂的君主才不会享受,自己找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臣是陛下的近臣,有事情不敢不奏。沙丘的事,许多公子和大臣都有一点疑心。他们是皇帝的阿哥,大臣也是先帝的旧臣。尤其蒙恬、蒙毅兄弟俩,为了扶苏的死,更加怨恨。陛下不趁早打算,他们一旦勾结成功,那就不堪设想了。“二世听了,觉得十分有理,立刻派人去赐死蒙恬兄弟。一面又商量说:“朕年纪还轻,恐怕天下人不服。先帝从前巡行天下。何等威风。朕要是住在宫内,不出去走走,要被人看轻的。“赵高自然满口随顺。

当下二世在皇宫玩了几个月,便排开銮驾,带了李斯,出巡东方各地,也刻了许多石碑,自赞功德。一路旌旗蔽日,护卫如云,和始皇当日一般热闹,二世心中好不得意,笑着对赵高说:“我这番出巡,很可以使群臣畏服了吧!“赵高微微一笑,说:“陛下不问,臣不敢说。这许多内内外外官吏,都是世代贵族,先帝的旧臣。他们对于陛下表面服从,心里那一个不怀着鬼胎。陛下又使臣担任重要职务,他们更加怨恨。陛下应该趁这次出巡,把有罪的郡县守尉从严惩办,一面振作威势,一面也可以除去讨厌的人,当他们还来不及造反的时候,先行下手。另外提拔一批贫贱的人,使他们都富贵起来。他们自然感激陛下的恩德,一意尽忠了,这样才可以保得永远太平。”

二世连连点头,说:“这是有理的。朕年纪还轻,不杀几个人,他们不会怕我,以为我是容易受欺侮的。只是许多守尉,谁好谁坏,谁有罪,谁没罪,倒得仔细调查调查。“赵高说:“这个容易,只消臣派人打探一下,就可以了。”

赵高得了二世的口头允许,便派了心腹向各郡县讹诈贿赂。会剥削人民的贪官污吏送上金珠宝物给赵高,便算是好官,平安无事,也许还要加官晋爵。那些平日比较安分的官,没有送够礼物,便罢职丢官,或是砍头抄家。弄得各郡县叫苦连天。

二世巡视辽东,把那里的风景都玩够了,方才回驾,到了咸阳,就把审问侦讯的工作都交给赵高一手办理。二世最怕的是他的二十几个哥哥。他们都是始皇的儿子,年龄都比二世大。二世只恐他们来争夺帝位,便把赵高当作唯一的心腹,赵高也就乘机恫吓二世。

不多几时,赵高便编造了几个公子诽谤的罪名,奏上二世,由二世发给赵高去审问。这些公子都是从小享受惯了,那里受得起刑罚,不消几棍,便什么都认了。自然是押到咸阳市上斩首示众。有几个大臣看不过,想替他们辩护,赵高便说他们要和公子们合谋造反,也把他们全家抄斩。抄到的许多金银财宝,一大半入了赵高的腰包,其余收进了二世的府库。许多大臣和公子们看了这般榜样,一个个胆战心惊,再也不敢多言。

赵高恐怕万一有人会向二世诉冤,便想出一条妙计来,等二世退朝的时候,先殷勤周到地服侍一番,故意惋惜地说:“陛下这几天太辛苦了,容貌清减了许多,应该多多休息才是。“二世说:“政事很多,要和大臣们商量商量。“赵高说:“当初先帝管理国事多年,精明得很,没有一个臣下敢欺骗。和大臣讨论政事,也没有人敢批评。现在陛下年纪还轻,许多国事和大臣当面商量,给他们提出意见来,岂不养成了他们轻看陛下的心理?“二世本来怕臣下奏说自己所不爱听的话,尤其最近屠杀诸公子和蒙恬、蒙毅,每每有人苦口劝谏,使他更加恼怒。现在赵高的话,正合他的心意,便懊丧地说:“可不是,讨厌得很。他们好像总说不完,老是絮絮叨叨的。“赵高 眼睛,装作十分诚恳的模样说:“陛下最好不要和他们多说话。这样,才可以使臣下惧怕敬服,不敢作恶为非。现在陛下每天和臣下见面,他们都是老奸巨猾,一看陛下神气,一听陛下口风,就想出方法来欺骗。陛下要做什么,他们便会滔滔不绝地引了许多旧例来和陛下辩论。这样不敬君主的作风,是不应该容许的。陛下不如只在宫里,不必坐朝。让他们有事向宫内奏报,陛下和臣下们商议好了,批示出去。他们看见陛下这般精明,便不敢轻看了。”

二世这时候刚刚二十一岁,是一个没有阅历的人,正怕给臣下看破他不会管理政事,乐得在宫里享福。听了赵高这番花言巧语,自然再好不过。从此,二世便不出外接见臣下,只在宫里寻乐,一切政事都由赵高代他批行。

这时候许多公子一个牵连一个,一直杀死了十二个公子。还有公子将闾兄弟三人,关在宫内。这三个公子是比较老实的人,自己细想实在没有犯罪,也不知为什么被囚起来。

过了几天,二世派了使者到来,对将闾说:“皇帝有旨,公子不敬皇上,应该死罪。“将闾说:“我们兄弟三人对皇上并无不敬。请问是那时犯了罪?指出了情愿受刑。“使者说:“我是奉旨来的,别的不知道。“将闾没有办法,抱着两个弟弟,三个人哭作一堆,说:“天啊!我们是没有罪的。“三个人咬着牙齿,都拔出剑来,自刎而死。

公子杀得差不多了,二世又想到始皇还有十个女儿。这些公主们始皇生前都很宠爱。她们大半和公子们同母,感情很好,不见得她们就没有诽谤的话。便也发给赵高去审问。

这十个公主自小骄养深宫,一被捉拿到官,早已吓得半死。再看见了恶狠狠的差役问官,和冷森森的刑具枷锁,哪敢辩说半字。不消多问,就被判定了共同谋反的罪名,一齐处死,家产全部没收。

不多几时,始皇几十个儿女都已被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公子高,还不曾轮到。但是公子高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早晚问题,反正是要被杀的。最好的办法,是趁着没有罪名的时候,赶快逃走。可是他有妻有子,亲戚朋友一大堆,要是自己逃走,这一家老幼也是没有命的。想了又想,只有牺牲自己一条性命,或许还可以保存妻儿一家。便忍痛上奏,自请赐死,他说:“先帝在世时,臣受了莫大的恩宠。现在先帝崩了,臣应该跟着先帝去。请求把臣埋在骊山山下。”

二世正在盘算着怎样给公子高一个罪名,忽然接到他这般识趣的请求,不由心花大开,笑嘻嘻地递给赵高看,说:“你看,这可好了。“赵高看罢,说:“现在臣下只怕自己犯了死罪,哪有工夫去造反?“二世点头含笑,马上接受公子高的请求,另外赐了十万钱,作为埋葬费用。这算是许多兄弟姊妹里最受优待的人。

这样的大批屠杀,只杀得咸阳市上尸骸重叠,血水横流。谁也不敢相信自己不会被杀。一个个战战兢兢,好像和虎狼同住一般。

二世相信这是严刑峻法的成功,更加进一步来猛烈地处罚人民。他重新催促继续建筑始皇时代还没有完工的阿房宫,务求华美。又加添五万名护卫兵士,来保护咸阳。苑囿里加养许多珍禽异兽,件件都要比从前更好。可是咸阳人口一多,粮食就感到不足,又命令各地运送粮食薪木来到咸阳。运粮的人在咸阳周围三百里内,不许吃用当地的米谷,得自己带米带柴来造饭。

这边一队队骨瘦如柴的农民押着米粮刍草,由四面八方向咸阳集中输送,供给宫廷享用。那边也一队队衣衫褴褛的苦工搬着巨大的木头石块,由巴蜀一带运到关中,来供给建筑阿房宫。这两股阔大的洪流,滔滔不绝地像黄河和长江一般,日夜奔流不息。

二世却还要由人民里面,再抽取出一支更大更多的壮丁去镇守北方边疆。

火急的军符下来了,各郡各县都要尽量抽出所有的壮丁,限了日期,送到指定的地方去。要是过了限期,还没有到,这许多壮丁都要斩首。郡守和县令接到这般严厉命令,个个只怕因为奉行不力,犯了死罪,都不顾人民死活,强摊硬派。

那时居民分住在里闾的左边和右边。右边的房子坐北朝南,冬温夏凉,全是生活比较优裕的人住的。左边的房子坐南朝北,冬冷夏热,是比较贫苦的人住的。在官吏们的眼里,贫穷的人好像生来就应该吃苦的,便指定要征发住在闾左的壮丁去防守北方。

这几十万被强迫抽去的壮丁差不多都是有爷娘妻子的,说不尽那种生离死别的悲惨。尤其因为在暴虐统治下,去北方防守的人,穿不暖,吃不饱,永远没有回来的希望,去了简直就是送死。

连年的暴虐统治,使人民困苦万分。农民起义已有随时爆发的可能了。

这时候阳城(现在河南省登封市)和阳夏(现在河南省太康县)一带地方抽出了九百名壮丁,依照军符指示,该派去渔阳(现在河北省密云区)防守。他们由两个县尉押着,向北而行。一路上正是三伏大暑的天气,热得个个壮丁汗如雨下。这两个县尉只怕误了限期,一路吆吆喝喝,催促快走,哪怕是太阳晒焦了皮肤,也不许他们休息。

走到晌午时候,忽然天变了,几声霹雳,倾盆般倒下了一阵大雨,淋得人人遍身是水,没奈何只得找个躲雨的地方,暂且住下。这一住就是好几天,雨老是不停,两个县尉急得搓手顿足,唉声叹气,闷了只好拿酒来喝,喝醉了就打骂壮丁。这九百壮丁蜷缩在篷幕底下,对着不停的风雨,想起背井离乡的痛苦,一泡一泡泪水直往肚里咽。

过了几天,好容易天晴了,两个县尉急急催着起行。因为歇了几天,限期更急迫了,便更加着急地赶路。吩咐两个屯长一前一后地押着队,谁要走得慢点,便用老大的鞭子狠狠地抽打。

这两个屯长,一个名叫陈胜,又字涉,是阳城人;一个名叫吴广,又字叔,是阳夏人。他们因为身材强壮,被派做屯长,眼看这许多戍卒,一个个走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实在不忍再下手鞭打。

走了许多天,老是时晴时雨。晴的时候,太阳烫得石头也发热;下雨的时候,又像瀑布一般,没法赶路。赶到七月,才走到大泽乡地方(现在安徽省宿县附近)。这地方是个很低湿的沼泽,因为连日下雨,积了许多水无法行走。偏偏天又不作美,又下起大雨来,这一队戍卒只好又住了下来,等待天晴再走。一连又下许多天雨,满地泥泞足足没过了脚踝,眼看着要误期了。大家心头上都沉甸甸地压了一块大石头。

陈胜本是穷苦的人,常常被有钱的人雇去当长工,下地种田。有一天,正是暑热时候,他和许多长工一起在田里工作。工作了好久,一个个额上迸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实在疲乏得很。他便使劲地把手里农具一甩,独自跑到田边一棵大树底下,坐着,一面休息,一面望着这大片碧绿的庄稼,心里想:这样辛辛苦苦地工作,只不过挣了一些工钱,实在太不值了。我年纪还轻,难道就这样一辈子替人当长工吗?他低头看看自己两条结实的胳膊,脑筋里渐渐幻想起来。他想:假使有一天,我能够干出一点事业,或是碰到一些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扬眉肚气,不再过这样奴才生活了。那时我一定帮助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伴,让他们也都有好日子过。他越想越开心,不知不觉眉飞色舞地向着同伴郑重地说:“我们将来要是富贵了,谁也不要忘记谁。”

他的同伴许多长工看见他独自在田边出神了半天,忽然冒冒失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揶揄他,说:“你疯了吗?你不过是一个长工,有什么富贵?有富贵也不会轮到我们身上了。“说着又都笑个不停。

陈胜看见他们那么忠厚老实,也不好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们,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小麻雀哪里知道鸿鹄(大鸟)的志向啊!”

他这一番被派充当屯长,当然不是他愿意干的。正好另一个屯长吴广,是个宽厚仁爱的人,大家对他感情很好。他和陈胜,很快便成了知己的朋友。

大泽乡的风风雨雨,冲断了九百人北上的道路,也冲开了陈胜心里的秘密。他觉得这该是一个“想不到的事情“了,这么多的强健勇猛的群众,忍受着这么重大的压迫,压迫他们向着死亡路上走。谁不爱性命?谁愿意辛辛苦苦走到渔阳去受误了限期的死刑?在潇潇的雨声里,他和吴广窃窃私语地商量着。吴广也皱紧了眉头说:“这简直没有办法。看光景几天还晴不了。限期又是那么紧,飞也来不及。我们都逃走吧,反正是一个死。“陈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好。既然反正是一个死,逃走也是死,造反也是死,为什么我们不大大地干他一番呢?这两个蠢驴,一天只会喝得烂醉,还鞭打人……“吴广接口说:“对了,我们干掉他。可是我们有把握吗?“他踌躇了。

陈胜看见他的同伴还缺乏勇气,知道他是老实人,太安分了,没有坚强的自信力,需要壮一壮他的胆子,便鼓励他说:“你的主意是对的,我们大家起来干掉他。我们有把握。“说到这里,他用了坚定的眼光看着吴广,紧紧握了吴广的手,说:“你想一想,这几十年来,大家受了多少苦,比从前没有统一的时候还要苦得多。谁不希望推翻这个朝廷。”

吴广松了一口气,点着头说:“是的,不过我们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想一个万全的方法。凭我们两个人会做出多大的事?”

陈胜诚恳地说:“你不要太看轻自己了。皇帝不也是人做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做王侯将相?当然你所说的也有相当道理,我们也应该慎重考虑。“说着又沉吟了一会,忽然脸上闪着光辉,说:“有了,有了。我们不妨借了别人的名义,来号召大家。我心里倒有两个人,你想好不好?“说到这里,把声音放得更低些,继续地说:“我听见人家说:‘现在这个二世皇帝是始皇的最小儿子,本来不该做皇帝的。应该做皇帝的是那个始皇最大的儿子,名叫公子扶苏。’听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常常劝谏始皇不要杀人,后来给派到外边去管兵。现在有人说已经给二世杀了,究竟有没有死,大家都不大明白。可是老百姓们是满欢喜他的。假使我们打了他的旗号,一定有许多人愿意站到我们这边来。还有一个人,也是人民喜欢的人。你知道,这大泽乡原是从前楚国地方。楚国有个名将,叫作项燕,顶会打仗,又爱兵,又爱百姓。大家都信仰他。后来他打败了,楚国也灭亡了。他的下落至今不明,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说他是逃走了。我们……“吴广高兴地接着说:“我们也打起他的旗号来,这就成了!“这时候他满脸喜色,刚才的忧郁阴影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都是农民出身,觉得要想做大事,还嫌自己的知识不够,应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可是又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正在踌躇的时候,吴广忽然记起那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摆着卜卦摊子的老头,好像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也许可以请教到一些办法。两个人商量着,便一同找到那个摊上去。

秦始皇烧书的时候,禁止谈论一切诗书,可是卜卦医药是不禁的。所以民间认得几个字的人除了行医就只好卜卦了。这位卜卦的人听得陈胜、吴广动问的话,不明不白,只说:“要做一件大事,应该怎样做,才能成功?“由他们穿的衣服和态度,早已看出是这几天屯扎在这里的远来戍兵。戍兵还有什么大的事好做?这般藏头露尾,含含糊糊地口气,显然有着一件不可告人的大事,他肚里渐渐明白了。

自然,当时一般人对于秦的焚书坑儒,禁止诗书,是十分痛恨的,这个卜卦的人也不能例外。他巴不得这种残暴政权早早崩溃,便笑嘻嘻地说:“好的,我替你卜一个卦吧!”

他胡乱搬弄了一回,便郑重说道:“恭喜,恭喜,你们一定可以成功。但是你们卜的是什么事情呢?可以告诉我吗?“陈、吴两人互相交换了眼色,高兴而又秘密地囁嚅着:“你只告诉我们要怎样做才好。我们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情。”

由他们闪烁的眼光中,更加断定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卜卦的老头子决定用巧妙的方法来帮助他们成功。他诚恳地说:“成功是一定成功的,只要你们勇敢地做去。假使这事情不是你们俩可以做成的话,那就要倚靠老百姓了。你们最要紧的是取得老百姓的信心。但是,老百姓!唉!他们是相信鬼神的,你们还是需要鬼神帮助。“说着把炯炯的目光注定了陈胜,又慢慢地移到吴广脸上,闪了一闪,好像有许多话含蓄在里面。

听了这个有力的启示,他们恍然明白了。的确,在当时的传统观念下,一般老百姓对于帝王是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统治阶级便利用这迷信的毒素,来达到压迫人民的目的。现在要想反抗这种压迫,必须把目标扭转过来,才行。他们领会了这种言外的意思,欢欢喜喜地谢了卜卦的老人,一同回去,按照了这暗示布置一切。

大泽乡原是紧靠大泽的荒僻地方,许多居民都靠打鱼为生。这几天大雨,泽里水涨,鱼虾更加成群结队,随波上下。这九百人便天天买鱼下饭。买来了,大家动手,刮鳞的刮鳞,挖鳃的挖鳃。吴广向来和气,也走来这边帮帮,那边看看。大家因为他向来不搭屯长的架子,和大家有说有笑,也都喜欢跟他在一起。吴广一面和大家说笑,一面瞅个空儿把一个指头大小的东西偷偷塞进大鱼嘴里,口里支吾了几句,便走开了。

兵士把许多鱼一尾一尾洗切,剖到这一尾大鱼的时候,忽然发现鱼肚子里多出了一件东西,奇怪得很。检出来一看,却原来是一卷白色的丝帛,上面鲜红的三个大字:“陈胜王“。兵士不由大叫:“怪事!怪事!这是什么东西?“大家听见了一拥而上,都抢着要看这件怪物,七口八舌的纷纷议论起来。自然大家都知道屯长里有—个是名叫陈胜的,难道这个陈胜就是“真命天子“吗?在朴实农民的心湖里荡漾起了一阵波纹,登时一傅十,十传百,到处都交头接耳地唧唧哝哝在谈论这件事。

俗语说得好,“疑心生暗鬼“,大家既然都有了这种疑心,便觉得什么地方都很神秘似的。陈胜、吴广暗暗瞧出情形,高兴得很,便再安排下疑阵,来吸引大家注意。

等到夜深的时候,吴广悄悄走出帐幕,冒着风雨,一直走到附近一座破庙旁边。这庙坐落在泽边的树丛中,荒凉得很,向来少见人迹,只有狐狸野兔在庙里出没,乱蓬蓬的野草都长到膝盖那么高。吴广笼着一盏小小灯笼,遮遮掩掩,只怕给人撞到。昏暗里寻路走到,恰要蹲下,想不到草里扑扑扑,一连串出几个黑东西,吓得吴广几乎失声叫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小动物东奔西窜,大约是狐兔鼯鼪之类,看见人来,都跳走了。吴广这才松一口气,便拣个正对营帐的方向,把身子隐在树后,撮起嘴唇,做出尖锐的狐狸声音,叫了起来,叫了一会,依然悄悄地回到营里睡觉。

这一夜,有许多人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潇潇风雨的声音里,夹着一阵尖锐的狐狸嘷叫声音。在夜静时候,听得很是清楚,再侧着耳朵细听,仿佛是“大楚兴,陈胜王“六个字,听来听去,越听越像。不知不觉大家都把这声音和白天的鱼肚子里的三个字联想起来,又惊又疑,脑子里都发生了种种幻想。个个唤醒他们的伙伴,一同细听。越听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听得清楚。有几个胆子大的索性披了衣,揭开营帐,冒着风雨走出来,东张西望,细听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在那边遥远的树丛里,正是那座破旧的古庙所在,突然透出了一团淡淡薄晕的黄光,闪烁得像夏天夜里的萤火虫一般,忽隐忽现,捉摸不定。在这样风雨的黑夜里,谁还会跑到庙里去,那一定是“神光“无疑了。大家正在指指点点瞎猜乱想的时候,那尖锐凄厉的狐叫声,又跟着一阵风直送了过来。这番听得明明白白,的的确确是“大楚兴,陈胜王“六个字,夹在秋风苦雨中,显得格外阴森森地,听得人毛发都直竖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打了几个寒噤,连忙回头就跑,钻进帐幕里面。只听得那狐狸声音还隐隐在叫着,断断续续地吹到耳边。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好。挨到天明,一个个又嘀嘀咕咕地谈论起来。这次不比前番,这是人人听见的,有凭有据,更加相信陈胜一定有做王的福分。只有两个县尉吃得烂醉,没有听见。

这时候,吴广早已回到营里。他暗暗留意各人的言语行动,听大家所说的话都把狐狸当作真的,说得活灵活现,好像是上天派来报告消息似的,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假的。忽然看见陈胜走来,大家便都不响了。等到陈胜走过,大家又都暗暗伸出指头,指着陈胜后影,彼此互相递个眼色。吴广看在眼里,知道事情已经有八分光景了,只是急切还找不出动手的机会,便再和陈胜暗暗商量。

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夜里,那两个糊涂的县尉还在昏天黑地的喝酒,一面耍着酒风,还斜着醉眼骂人。吴广、陈胜有意走到两县尉帐外,听他们骂些什么。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个县尉拍着桌子骂着:“该死的混账东西,许多天总推托着不肯走,限期就要到了,你们还不知道死活。“陈胜听到这里,暗暗推了吴广一下,吴广会意,便抢前一步,做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对几个兵士说:“这样风雨,路也走不通,我实在挨不过。倒不如大家散伙,各人走各人的路。明天要是再不能出发,我对不起就要先走了。”

那个县尉正在发怒,忽然听见吴广说出这样话来,更加火上添油,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起来,圆睁着两只满布血丝的眼睛,厉声吆喝:“你说什么话?你,你,你想逃走。”

吴广退了一步,“唉“了一声说:“有什么办法呢?限期这样严紧,不逃走眼见就都要砍头,我自然只好逃走了。”

这几句话激得两个县尉都大大动了火,霍地跳了起来,恶狠狠的像疯了一般,挥舞着拳头大声吆喝道:“你是屯长,敢说这样混账话来摇惑军心。你要找死!“一面骂,一面喝叫兵士:“快捉下这厮给我狠狠地痛打一顿!“兵士向来都欢喜吴广,挨延着不肯动手,禁不起这两个县尉一迭声地吆暍,没奈何勉强走拢来,慢腾腾地把吴广放翻在地。两个县尉看见兵士这般情形,更加暴怒起来,四只眼睛都爆出了吃人般的火焰,一边跳,一边骂。一个县尉便直抢上前,踢开了兵士,一手夺过兵士手里的皮鞭,没头没脑地望吴广身上乱抽。大众看见吴广被他这般野蛮地狠打,心里都十分愤怒,一个个暗暗咬着牙齿。

那个县尉本来已经吃得半醉,再动手鞭打,酒更涌上来,摇摇晃晃,有些立脚不定。腰间挂的宝剑被他晃荡几下,脱出了剑鞘足有二寸光景。吴广眼快,就地上一个鹞子翻身,滚了起来,趁势一拔,把这剑抽离了鞘,顺手一挥,早把这个醉尉分成两段。说时迟,那时快,那边陈胜一个箭步,早跳到另一个县尉的面前,亮出早已准备好的腰刀,一刀砍去,登时了帐。大众出于不意,一时都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陈胜、吴广二人更不耽延,一手握着武器,大声说道:“诸位不必害怕,我们决不会带累你们。快请全队弟兄都来,我们有要紧话要说。“那种雄赳赳的气概和充满自信力的坚决眼光,吸住了大家的注意。渐渐九百人都围拢上来,带着惊惶的脸色,聚在一起。

陈胜迅速跳上县尉刚才摆酒的桌子,放开喉咙大声地喊叫:“诸位弟兄们听着:我们一路上碰着大雨,算起来已经过了限期,到了渔阳都要照依军法砍头的。我们再往前走,岂不是白白送死?我们弟兄一个个都是铜筋铁骨的好汉子,难道就这样等死不成?我们既然反正是死,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让我们就来大干一番,来打出自己的天下吧!王侯将相,难道只许几个人做,就轮不到我们吗?”

这几句话一字字都打进了九百人的心坎。他们早就担心赶不上到渔阳的限期,只因为被这两个县尉押着,勉强向着死的路上走。那一个是愿意去的?现在这两人已被除去,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又指出一条海阔天空的大路,还有不乐意的吗?又何况站在桌子上朗朗发话的,正是他们相信那个要做“王“的陈胜呢!

陈胜的话刚刚说完,人丛里葛婴、武臣们几个陈胜的朋友首先拍掌叫好。大众也就跟着拍起掌来,一时拍掌和叫好的声音,好像轰雷一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团喜气,浑身轻快了许多,有说不尽的高兴。

陈胜、吴广看见大众全体赞成,并没有半句话,也堆起满脸笑容,眼睛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吴广便扯开喉咙,大声宣布说:“诸位既然都同意了,我们必得有一位领导的人。我提议:请陈胜主持一切军事。我们今天就筑起一座将坛来,公举陈胜做我们自己的将军。“说罢把眼睛向四面一扫,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齐声叫“好“,像狂涛怒浪似的淹没了一切的声音。这是真正人民的呼声。它代表了朴素的人民的真正要求。第一次由他们选择了自己的农民颁袖,打断了束缚他们的锁链,自己行动起来。它的光芒永远照耀着整个中国历史。

陈胜、吴广一点儿也不迟延,立刻草草设了一座将坛,斩了一枝竹竿,飘扬出堂堂正正的起义大旗。把两个县尉的脑袋来祭旗。

祭罢了旗,陈胜面向大众,炯炯的眼睛发射出强烈的光芒,郑重地向大众宣布:“从今天起,我受大家的委托,暂时当个将军。请吴广做个都尉,帮我料理军务。大家都要齐心合力打倒暴秦。这大泽乡本来是楚国的地方,我们既然和暴虐无道的秦断绝关系,便应该建起‘大楚’旗号来,和秦反抗。我们人数虽然不算多,但是各地方响应我们的人,一定不少。我们要号召全国人民,只要是反对暴秦的人,我们都欢迎他在我们的旗帜下集合起来。现在公子扶苏和楚国名将项燕都已经和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得胜的。弟兄们,努力吧!现在我们就立刻进攻大泽乡,准备占领它。凡是我们队伍,都脱下右边袖子,露出胳膊做记号。这样,打起仗来,便不会打错了自己人。我们没有兵器,不要紧。锄头,镰刀,全行。砍下竹竿,削尖了,也可以当枪用。我们替人民除害,人民不会和我们打仗的。”

立刻一支破天荒的农民队伍成立了,掮着起义的大旗,高举竹竿、锄头的农民武装,浩浩荡荡向大泽乡进行。农民是不打农民的,几句话说明了,登时欢呼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大泽乡。许多农民都纷纷掮了锄头加入了自己的队伍。农民军队又壮大了许多。

这样,陆续进攻附近地方,又派了葛婴带一部分农民军队向东推进。一路上欢呼的声浪代替了刀枪的交战,真是兵不血刃,占领了一城又一城。

到了陈(现在河南省淮阳县)的地方,这一支队伍已经拥有几万名勇敢的农民,还有一千多名骑兵和六七百辆车子,陈胜在车上左顾右朌,观看自己浩大的队伍,脸上时时流露着得意的微笑。

革命的火炬燃得更光亮了。武装的农民,四面八方起来响应。各式各样受暴秦压迫的人,纷纷投奔到起义军中来。

陈是一个此较大一点的城市,陈胜便住下休息军队,一面召集当地居民们来议事。大家都说:“将军起义,功劳最大,应该做楚王。“你一言,我一语,把陈胜的心说得摇动起来。他记起从前做长工的时候,就藏了取得富贵的思想。起义时候,也相信王侯将相都是人人可以做的。自然,现在赤手空拳打下了许多地方,实在也很有做王的资格。因此,心里很想答应下来,但是一时还不便开口。

正当这个时候,有人报告:“外面来了两个人,自称是张耳、陈余,特地前来求见将军。“陈胜早听见过张耳、陈余是魏国有名的人,秦始皇曾经悬过重赏,要捉拿这两个人,没有捉到,现在前来投奔,自然十分高兴,忙叫开门接见。

原来张耳年轻时候,曾经做过魏国信陵君的门下客,后来因为犯了事,逃到外黄(现在河南省 县东)地方。外黄有一个富家女儿,容貌十分美丽,偏偏被父母错配给一个愚蠢的丈夫。这个女子心里不愿,逃到父亲的朋友家中,诉说苦情,宁死也不肯回去。这个朋友看见女子聪明美貌,也替她不平,说:“你如果有决心,要选择一个优秀的青年做终身伴侣,那么我所看见的人,只有张耳最好。虽然他是单身客人,毫无财产,可是实在是个人才。“这女子也听见过张耳的名,情愿改嫁。这个朋友便出面对她的父亲和丈夫两面劝解,便与前夫离婚,任凭女子另嫁张耳。

张耳得了美貌妻子,又有丰富的嫁妆,便用金钱去交朋结友,名望越来越大。后来结交了比他年轻得多的陈余,爱他好像自己亲兄弟一般,十分亲热。当时人称他们俩做“刎颈之交“。

魏国被秦灭了,秦始皇悬赏:捉获张耳的赏给千金,捉获陈余的赏给五百金。两人便改姓更名逃往陈县,充当里中的监门。接到赏格,照例传达里中。谁也不知道这传令捉拿张耳、陈余的人,便是张耳、陈余本人。

有一天,陈余偶然为了一点小事被里中的小吏捉住责打。陈余心里不服,要想挣扎起来。张耳却暗暗用脚踩了陈余一下,陈余心里明白,勉强忍住。等到里吏去了,张耳把陈余唤到没有人的桑树底下,悄声责备他说:“我当初对你说的什么话?不是要忍耐着等待出头的机会吗?你怎么就忘了?为了这一点儿耻辱,和一个小吏拼命,值也不值?“从此陈余更加小心隐避,竟没有人知道他俩的来历。

现在看见陈胜起兵,这正是他们所等待的机会到了,便都来求见。当时陈胜自然十分高兴,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5VpEKT/cBcXVATGjAwdnmMpN8vM7aeqlut1YXMWc+6YkPRGaLL3+h59wkUDqkm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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