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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水之爱

牢记着受伤的年代

记着那些扑面而来的雨夹雪

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国度

——金明仁的诗《丽水》

丽水 在她的海岸线上,那些生了锈的铁船此时应该还在用哀痛的声音哭号着,丽水湾冰冷的海流也应该与那些像瘀了血的肌肤一样暗青色的岛屿纠缠在一起,蜿蜒曲折。夜幕降临,每一个码头都将点亮焦黄色的灯泡,港湾临时建筑之间将燃起殷红的晚霞,咸涩的海风不时吹翻雨伞并把女人的裙子和头发吹向半空。

“这是到哪儿了?”

雨水像女人痛哭时不停涌出的泪水一样,沿着列车车窗的玻璃流出好几条斜线,窗外时不时有闪电划过。轰隆隆的火车车轮声像是在连续击垮和碾轧着什么东西,凄厉的雨声撕裂着心肺,令其永远无法愈合,隐约的雷声被吞没了。阴森的天空下,树木不想被风雨连根拔起,使出全部力气抗拒着。湿漉漉的树干和枝条弯曲得马上就要断了似的。褪色的落叶像无数红黄色的小火星,沿着风的方向飞散。稍大一点的阔叶树还算沉着,而那些幼嫩的小树和芦苇丛已经被摇晃得全身心浸透在痛苦中,它们和紧紧抱着它们根的大地,都在用惊人的力量忍耐着。车窗的雨痕像无数片大麦叶子,挠着车窗和我充血的眼睛。手表指针大致指向下午四点,列车距离终点站丽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我松开十指交叉的手,垂在腰下,上身紧贴在散发着淡淡腈纶味道的座椅靠背上。因为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眼皮自动合上了,但心脏还是很焦躁地怦怦跳,紧紧抓着尚有的意识。眼前的黑暗里,开始有一些鱼在盘旋。半径不足二十厘米的圆形鱼缸里,几条青绿色水草在急速飘舞。金鱼画着圆,用透明的鱼鳍触碰着水草,一条、两条、三条……突然,我像一下踏空了两级台阶一样,打了一个激灵,从浅睡中醒了过来。

那些鱼死了。

昨天早上,我把第六条也是最后一条死掉的金鱼装进塑料袋,扔进大门外的垃圾桶。慈欣离开的四天里,她那些鱼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两条翻着煞白的肚皮浮在水面上。我明明照着慈欣的做法尽心喂了食也换了水,但还是没能阻止它们死亡。

鱼缸里的水没用了,我把它们倒进下水道口,然后用洗涤液清洗滑溜溜的玻璃鱼缸内部,再用干抹布擦净水分,扣在隔板上。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恶心,随着“哕——”的一声,我吐在了水槽里。为了把胃里剩下的东西吐干净,我把食指伸进了喉咙深处,还没溶化的蓝色、黄色药片和胶囊裹着黏糊糊的胃液被吐了出来。光是看着这些,我又一阵恶心,便把那些药片冲进了下水道口。

每次呕吐完,我都会回味起那股熟悉的、夹杂着某种妥协和悔恨的情绪,然后拧开水龙头,用散发出消毒药水味的自来水漱口。我用膝盖抵着厨房的台阶打开了门,脱掉胶拖鞋扔在一边,整个人瘫倒似的趴在了地板上。因为不想在这种时候想起慈欣的声音,我用额头撞击地板,不停地摇晃脑袋,但低沉的幻听已经逼近耳畔,抚摸着我发闷的耳膜。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是第一次发现我把手指伸进喉咙催吐的那个晚上,慈欣抛来的提问。慈欣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什么特点,如果不留心看,下次遇到了可能会认不出来。而这种长相的慈欣,声音却惊人地动听。

“把手指伸进喉咙,正常人也会胃痉挛的。正善,医生也知道你这样吗?”

我把头埋在水槽里,慈欣抱紧我的肩膀,像是埋怨一样又问道。我无视她急切的提问,把嘴靠向水龙头,不停揉搓和冲洗已干净的舌头和上颌。

“别管我。”

我喘着气嘟囔道。

“脏,脏得我受不了。”

那晚,我像往常一样,不停地跑到水槽边用肥皂清洗手和脸,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却停不下来,手指被我搓得肿起来了。一番折腾后,我最终还是吐了。

“什么?什么东西脏?”

我没有回答。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我推开扶着我肩膀的慈欣,再次把头扎进水槽里吐了起来。生理性泪水顺着因洗了整晚而变得火辣辣的脸滑落下来,打湿了脸颊和脖子。透过被泪水模糊的余光,我看到光着脚的慈欣不知所措地站在洗手间地板上。

“别再吐了。”

慈欣拍着我的背小声说道,她冰凉的手指想要抚摸我发烫的额头和脸颊。我甩开那只手,慈欣把无处安放的十根手指擎在半空,失落地嘟囔着。

“现在好了……别再吐了。”

如同日落时分退去的潮水一样,幻听也逐渐消失了。晚秋上午温暖的阳光从自炊房 的整扇玻璃窗照射进来。我把趴在地板上的身体侧过来躺着,眯起了双眼,胸口像被撕裂一样疼。阳光下,无数灰尘颗粒飘浮在寂静的空气中,我突然感觉这场景好美。灰尘像雨夹雪,从遥远的天空飘舞下来,融入温暖的大海浪涛……那是丽水的雨夹雪。

列车依旧穿过风雨飞驰着。

受潮的扬声器里传来了列车长不清晰的声音,列车即将抵达南原火车站。穿着寒酸的妇女们三三两两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又拿出雨伞,列车内一时变得闹哄哄的。到丽水还有好几站。

慈欣的名字并不常见,每当有人问到是哪两个字,她都会简短地回答,“是欣喜的欣”。那时,她总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与她名字的含义完全不符,丝毫没有喜悦的意味。有一次,我也曾向她问过同样的问题,心里却暗暗期待听到“痕迹” 或“印记”这样略带忧郁色彩的字眼。听到她出乎意料的回答并看到她的笑容时,我竟恶意地联想到了“伤痕累累”这个词。或许是因为我看到了比我小两岁的二十六岁姑娘眼里的忧愁,还有那漠然、疲惫的微笑中透出的无数岁月的创伤。

那时,我猜测那忧愁或许是知性的阴影,但是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孤独的表情,也是很容易在长期等待着什么的人脸上看到的表情。从站台上等待列车的面孔中,从深夜里紧握着公交车把手望向窗外辉煌霓虹灯的眼神中,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里无言挣扎的人们干瘦的颧骨上,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表情。“是欣喜的欣”,慈欣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听起来很孤独,就好像汇集了所有人的孤独一样。

我与慈欣是在去年晚春相遇的,那是一个头发都快被烤焦的烈日炎炎的周日下午。

那时我正在寻找可以合租自炊房的人。以全租 形式租下那个房子的大学学弟一年前去服兵役时,按月租形式租给了我,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给那位学弟在釜山的母亲汇三十万韩元。工资不多,无法独立承担月租,所以我一直和别人合租,但她们来了不到三个月,就都收拾行李走了。

最后一个室友是朋友的高中学妹,她正在读硕士,所以书特别多。从各种月刊、季刊到教育类书籍,还有很多单行本,四坪 多的房间里,这些书就占据了一半。再加上我的书也不少,所以偶尔来访的朋友会开玩笑说我们家是简易图书馆。晚上下班回到家,开门的一瞬间就会有一股旧纸味儿和霉味儿侵入鼻子,令人无法忍受。我经常一大早起来用抹布擦拭书架,就算上班迟到也不管不顾地翻开所有书本,抖搂里面的灰尘。学妹本来就对早晚都擦地、反复洗手的我心怀不满。有一次睡醒后看到大扫除的场面,她大吃一惊,说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瞪大眼睛抖搂书的我就像一个幽灵。

因为脏,因为无法忍受的脏,我把学妹手提包里的薄诗集拿出来抖了灰尘。天还没亮就打开窗户驱散屋里污浊的空气,然后又洗了擦过书架和窗框的抹布。即便这样,我还是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天晚上,我问学妹:“旧到发黄褪色的书能不能装到纸箱里,放在厨房?”她听后目瞪口呆地对上我急迫而期待的目光。

“……我还是搬走比较好。”

沉默几秒后,学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下周日,学妹搬走了。她把所有的书用绳子捆好放进箱子,装满了小型搬家货车,然后用还没消气的语气对我说:

“请不要生气啊。……依我看,姐姐需要治疗。”

直到遇见慈欣的那个周日下午,我几乎一直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我的洁癖已传得尽人皆知,了解我的人都听说了这件事。想到和我合租过的那些人到处散布关于我的流言,我的神经更加紧绷。我对她们毫无恶意,可她们决然离开,不仅没来看过我,连一通问候的电话也没有打过,这让我暗自受伤。更何况那些由熟人介绍而认识的人,我更是无颜面对。想到可能会因此失去所有曾经要好的朋友,这种恐惧让我难以忍受。最后,我下定决心干脆找陌生人合租。

那天下午,我在三张十六开白纸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上了求租事项,“求合租人(女)。带洗脸池的小房间。月租十五万韩元,房租预付,无押金”,然后很认真地附上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图。社区很小,感觉三张启事足够了,我打算如果过段时间还找不到想合租的人,再在地方报纸上刊登广告。

我拿着简陋的求租启事和胶水瓶走出大门的时候,人迹寥寥的小巷子里铺满了午后强烈的阳光,不知从谁家飘来用热水烫衣服的味道。巷子尽头联排住宅 的游乐场上,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奔跑打闹声。我往第一根电线杆上贴求租启事时,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便回头瞟了一眼。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正看着我,她独自站在三米开外的一栋独户住宅门口,脚边放着两个大旅行包,一手拎着印有细碎几何纹样的大包裹。本以为巷子里没有人,所以我有些惊讶,怎么就没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呢?边想边走出巷子,我突然心里一动,又回头看了看。

女人不再看我了,她把包裹夹在腋下,双手拎起两个旅行包,吃力地在阳光中挪动了几步,又把行李丢在了泥地上。她披着过季的厚外套,脸上汗流不止,连手绢都没有,只是用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手掌擦拭着汗水。她太专注于擦脸的动作了,看上去像是要把五官从脸上统统抹掉,不留一丝痕迹。固执的动作就像在用钝刀削着坚硬的水果皮。

我把剩下的启事贴在社区超市配套的公用电话亭和公交站旁电影广告板的空白处,然后把胶水瓶揣进运动服口袋里拍着手沿巷子往家走。我穿过半掩的大门走进房东家院子时,坐在木廊台上择地瓜梗的房东奶奶抬头问道:“你贴了什么广告吗?”

这么快就发现了?我有点尴尬,刚要回答,就看到坐在木廊一边的女人缓缓起了身。是刚才在巷子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因为和刚才一样毫无存在感地坐着,所以我没发现她在那里。

“这位姑娘说是看广告找过来的……”

女人向我微微点头致意,无声地笑了一下,那是一种纯洁得像白痴一样的笑容。我近距离看到女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非常凌乱,厚厚的冬季外套上纽扣也扣错了一个,这使得小腿处的下摆变成了L形。古铜色皮鞋因为没有经常擦,已经接近黑色了,鞋底裂开了半拃,走路时会露出脚部的皮肤。

尽管衣着破旧甚至有点古怪,却没有给人不正常的感觉,这完全是因为她脸上孤独的表情。女人看起来浑身疲惫,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满脸的倦意和放松,让人有种沐浴在夕阳下的逆光中一样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氛围让我对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甚至内心萌发了帮她洗外套的冲动。

“您是在旅行吗?”

和女人一起经过厨房进入房间时,我随口问道。她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用茫然的眼神环顾着房间内部。

“没有鱼缸啊。”

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语气温柔且开朗,完全不像寒碜、狼狈的第一印象。

“我喜欢有鱼缸的房子。”

女人嘟囔了一句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刹那,在她纯真的笑声中,无比冷清的房间顿时像被提亮了一个色调一样充满了生机。

简单互通姓名后,我东一句西一句列出了几条原则:“生活费每月十万韩元,和月租一起交,税金、伙食费、取暖费等都省着用,不够的话再平摊。虽然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万一有结余,就存入存钱罐,将来分开时平分。”她马上从外套内兜拿出一个白信封,数出二十五张一万韩元的纸币递给我,然后问道:

“那今天开始就可以住吗?”

我不知所措,犹豫地接过纸币,她脱下沉重的外套随手扔到地板上,“啊!啊!”她忧郁的眼睛里重新放出了光,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请给我一杯水。我渴了。”

越往南走,车窗外的山势越平缓,雨势则越发大了起来。沿着枫叶染红的山脊,土黄色水田绵长地延伸着,田里空空如也,稻子已经收完了。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不停地晃动着,破烂的衣服被雨水淋透,无声地随风摇摆。

邻座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对我说,她在各节车厢来回走动,看到并排空着的座位就躺在那里休息,这样睡了三个多小时,直到被座位主人要求让座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很舒服地睡到了现在,我不在的时候,姑娘你也躺着睡一觉多好!”

笑容满面的女人炫耀完之后,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沉睡。好像是在做噩梦,从嘴里偶尔发出“哼……哼……”的呻吟声,却也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沉睡的脸上布满深沟和细纹,就好像深深地刻着一生的悲伤,已褪色的乳白色罩衫袖口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色秋衣。

“……上回的药,吃了反而想吐。”

昨天下午,清空鱼缸后呕吐,胃痉挛导致眼胀和头痛,我用食指按着右上眼皮对医生诉苦,不到六十岁的医生抬起过早长出老年斑的光头,嘴角露出端庄的微笑。

“吃了药再吐的话就不好办了……给您开药性弱一点的。”

医生的圆珠笔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着,给我开处方,能暂时缓解我顽固性疼痛的妙方。

“您过劳了吧?”

突然,医生像算命师傅一样问了一个自己已经确定的问题。

“把心放宽,喝几天粥吧。”

我顺着医生的手势躺在检查床上,他用冷冰冰的听诊器敲了敲我的剑突和肚子。当医生老练的手指在腹部四下按压的时候,我想闭紧嘴巴,却还是发出了短促的呻吟。

“这次有点严重啊。今天打两针……明天能过来吗?”

医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写完那张处方。我从检查床上坐起来整理上衣,灿烂的阳光透过诊室窗帘照射进来。啊,今天是周五,是休假的第一天,是从繁杂的公司日程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休假,加上周末共三天两夜的假期。明天我不应该还留在首尔,而是应该在七点三十分开往丽水的首班列车上。

“明天有点难,其实……”我忍着痛说道,“我今天到后天休假,有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丽水?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就没再往下说。在那里,我能找到谁,能找到什么吗?

“啊,那样的话,看看情况,周一再过来吧。给您开三天的药。”

老医生递来处方笺,敷衍地说:“祝您假期愉快。”已经是三年多的“回头客”了,这位医生能很清楚地看透我的内脏和脑子。第一次找到这家医院时,我被痛苦和恐惧压抑着,医生瞥了一眼我那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那是已经过了大雪节气的晚冬,得了恶寒的我用激昂的声音颤抖着对医生喊道:“……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刚要忘掉就又变成这样。我还这么……这么年轻啊。在大学附属医院做了胃镜,说没有任何异常,说什么病都没有。这世道还能这样吗?我很疼,是真的很疼!”

从没有对任何人一下子倾诉这么多痛苦,我心跳得很厉害。老医生对我的诉苦似听非听,诊察结束后用一贯的断定语气问了一句:“您过劳了吧?”

因为听到那句冷淡而公事公办般的评价,因为这位冷淡的医生也承认了我一直深受疲劳折磨的事实,我没有感到不快,反而得到了某种安慰。也因此,在辗转多家内科医院后,我成了这家位于市场里一栋破旧建筑二楼的医院的常客。

那天,被冷冰冰的护士在屁股上打了针之后,我从阴暗的医院楼梯下来,走到医院与游戏厅共用的门厅,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打开那扇防晒贴膜脱落了好几处的玻璃门,走出去的一瞬间,冰冷的空气一下子钻进了外套。我睁大眼睛直视天空,洁白冰凉的雪花凝结在睫毛上。

昨天下午,从三年毫无变化的阴暗的门厅走出来时,秋天的阳光正洒在市场的建筑与街道上,发出耀眼的光。打针的地方又酸又痛,我一瘸一拐地向地铁站走去。走到地铁站入口的台阶时,我无意间环顾了一下四周,结婚礼服租赁店的橱窗里陈列着缺了一条胳膊的半裸人体模型,旁边的地下餐厅招牌上挂着成串的彩灯,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地铁里挤满了失业者、大学生和中年妇女,我的身体随着地铁的震动轻轻摇晃,药劲顺着血管和淋巴管迅速散开。眼胀和头痛渐渐平息,僵硬的肠胃也逐渐变软了。原来这疼痛也能消停下来,但在昨晚,还有无数个相似的夜晚,我都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宁静的瞬间。就像每当夜深就无法相信黎明会来、冬天来临时就无法相信春天会来一样,我常常被困在愚蠢的绝望中。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行驶。我凝视着那些映在玻璃窗上像电影画面一样摇晃的陌生面孔,如同不知道去处的人一样茫然地站着。我想,现在是不是该回到自炊房了?那个我往口袋里塞上医保证和钱包,摇晃着身子走出来的潮湿的地方,要再回去吗?要在冰冷的厨房里煮好白粥后勉强吃下去吗?要按时把口服药拿出来倒进嘴里吗?明天我还有可能去丽水吗?过去了二十多年,真的想去吗?

我攥紧拳头怒视着漆黑的地铁玻璃窗,指甲都快抠进手掌了。

慈欣和我的合租生活用一句话来概括:就像水和油一样。有一次来我们自炊房做客的一位前辈说,“你们俩长得跟亲姐妹一样”,那纯粹是因为我俩有一个共同点——疲惫的神色。

慈欣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她对钱的态度。慈欣经常把自己的东西乱丢在随处可见的地方,不仅在梳妆台、灶台,连厨房门槛上都会冒出一些公交车代用币和硬币,甚至连一万韩元的纸币都经常乱放。刚合租时,慈欣没有工作,看起来手头有些紧,但她始终对钱毫不在意。大概一个月后,她在对面街道的缝纫厂找到了工作,从那以后这种习惯反而变本加厉了。

对慈欣到处乱放钱这件事,我多次表示过不满。我的性格是喜欢让一切都清清楚楚,我讨厌杂乱,更是从小就被教育不能那样随意放钱。“难道你是连占有欲都没有的人吗?”我叮嘱过,哀求过,也追问过,但每当这时,慈欣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让我反感的不光是这一点。与瘦小身材形成反差的是,慈欣的动作很大,关门时总会发出巨大的响声,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生气了。第一次看到她盛完饭后“嘭”的一声合上电饭锅盖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才这么不爱惜。好在没过多久,我就了解了慈欣,她的所有行为都源于无恶意且无原则的性格。

慈欣对待自己的身体也很随意。换衣服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瘀青,像被人打过一样。她在工厂里也经常被针扎到手,手指上没有一天不贴着创可贴。周末我们一起去市场,慈欣特别容易撞到别人的肩膀。她经常会看不到玻璃门,就那样直愣愣地走过去,撞伤自己的额头和膝盖。她还会陷入思绪不能自拔,听不到后面驶来的车辆发动机声,让我跟着担惊受怕。和慈欣走在一起,我就像带着小孩的人一样,生怕她被车撞到或被什么绊倒,一刻都不能安心。但慈欣本人总是像被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保护着一样,从容且漫不经心地阔步走在大街上。

这样一个漫不经心地对待所有事情的人,唯一珍惜的是那些鱼。开始合租的第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慈欣高兴地迎过来,顺手指了指鱼缸。几条指甲大小的金鱼正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慈欣笑着问道:

“好看吧?”

连裙子内衬破了都能用透明胶带贴上接着穿的慈欣,对那些鱼倾注了难以言表的真心,一天喂两次足量的食物,两天换一次干净的水。饲料没了,即便是深夜,她也会跑遍整个市场,买回来一大包。吃剩的面包和蛋糕碎末,都归那些小鱼。每次慈欣都要仔仔细细地把蛋糕纸上的碎屑刮下来,生怕浪费了一丁点。全部撒到水面上后,她就会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些忙碌吞食的小鱼。忘了是什么时候,她曾自言自语地说道:

“……世上所有的水都会流向大海,而那个大海是和丽水前海混在一起的。”

慈欣得知我的故乡是丽水后,忧郁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笑容,一有空就想和我聊关于丽水的事。

“我不喜欢那里,也不喜欢关于那里的事。”

好几次我都这样斩钉截铁地对慈欣说,但她并没有认真听。我告诉她,我七岁就离开了丽水,之后一直在外公家所在的水原 长大,所以水原才是我的故乡。慈欣用孩子一样的语气反问:“就算是那样,故乡怎么会变呢?”不知所措的我继续告诉她,自从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五岁时母亲去世、七岁时父亲去世的地方。但也无济于事,慈欣听不懂我的话,她总是闪烁着乌黑的双眼,提高嗓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见过丽水港夜晚的灯光吗?徒步跨越过突山大桥吗?见过突山岛竹圃海岸耀眼的天空吗?去过梧桐岛吗?梧桐岛上那些山茶树的树皮好像总是在流着眼泪……”

一天,当我把一碟辣酱拌毛蚶端上饭桌时,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勺子,抖动着肩膀痛哭起来。面对她不知缘由的哭泣,我只能安慰她,慈欣边抽泣边重复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丽水,像是丽水在哭泣。”

当我问慈欣的故乡是哪里时,她像是被问到了难以启齿的隐私,红着脸转过头。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她回答说是仁川,但过了一会儿又改口说是全州,接着她又说不对,是南原,最后连参礼、谷城、顺天都被搬了出来。

“……不是的,其实是丽水。”

看了一眼我瞠目结舌的脸,慈欣最后这样说道。我半信半疑地追问她曾经住在丽水的什么地方,她慌张地支支吾吾起来。

“不太清楚……因为很小就离开了那里。”

虽说我也是小时候就离开了丽水,但像美坪、丽西这几个洞 的名称都还记得。当我问慈欣几岁离开丽水时,她默默躲开我的视线。我感到自己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于是只好闭嘴。

但是,问慈欣离开丽水后的生活,她却回答得很爽快。关于仁川、束草、大邱、忠武、光州,还有其他小城市,慈欣像唱歌一样用天真的语气讲述着。

“……除了济州岛,算是几乎在每个地方都生活了一年以上。”

慈欣说她八岁时父亲在全州去世了,之后母亲带着她去忠武开了家餐馆。几年后,母亲与别人介绍的男人再婚,慈欣在继父家所在的大邱生活了一年左右,后来搬到母亲娘家所在的束草。她在束草读完高中后又回到大邱,在母亲给介绍的小书店里当店员,包吃包住了一年左右。

“……在那里还有过一段爱情呢。”

慈欣露出茫然且孤独的笑容,主动谈起了我从来没有问过的事情。

“……巴掌大的书店里能有什么好看的?有个大学生每天都皱着眉头,来找那些我连书名都没听过的很难懂的书。为了先读一读那个人预订的书,我经常熬夜。书中的内容都是死亡、命运、凄惨、孤独什么的。每次看他买走被我连夜读过的书,我都会心痛。他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三四岁,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只读那些压抑的书,脸色总是那么暗沉,我很不喜欢……本来只是不喜欢,不知从哪天起,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在里屋蜷着身子睡觉时,就会想起那个人。

“想握住那个人的手,想抚摸他的衣领和脸颊。现在,如果那个人就躺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该有多幸福啊……

“‘在一起’‘现在就在一起’,就这样像咒语一样念着进入梦乡。每次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却不在身边。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却无法忍受。因为想见他,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就听他说一句话,我开灯在书架旁徘徊起来,随便捧起一本书,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根本看不进去的那些文字……就这样好不容易睡着了,清晨醒来就会发现整个枕套都是湿的……”

慈欣说,一天晚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等那个大学生再来买书时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是,几天后,到书店买书的那个大学生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大学生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忧郁表情。他手忙脚乱,说话吞吞吐吐,女人随口说出的话也让他不知所措。用慈欣的话说,那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像洋娃娃一样漂亮,但“仅此而已”。大学生好不容易挑了一本书,在扉页上认真签名后递给了女人,那是当时新翻译出版的英美恋爱诗选集。大学生和女人离开后,慈欣打开那本诗选集,读着读着竟流下了眼泪。

“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的第一段——爱,你是我灵魂急切渴望的一切……”

慈欣的眼睛亮闪闪的,低声笑了。

“我像不像傻瓜?”

几天后慈欣拎着行李离开书店,去昌原一家很小的贸易公司当了出纳。这家公司倒闭后,她就到处游走,过起了“月光族”的生活。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过惯了漂泊的日子,在一个地方待上一年就想离开,这样辗转全国各地后,她来到了首尔。两个旅行包,装着过季衣服的包裹,还有不久前在天安领到的最后一份奖金和工资,这就是慈欣的全部财产。她带着这些东西来到了首尔城郊的这个街区。

“我住过的所有城市中,首尔最没有人情味儿。”

结束了长篇大论的慈欣,以一副历尽沧桑的面孔抛出了这句话。

“……我可能待不了很久。”

听着慈欣最后的独白,我脑海里一个原本模糊的事实变清晰了——

她是没有未来的。

我不清楚是什么抹掉了如此年轻的她的未来,让她没有任何希望地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我只知道她已经很疲惫了,像在全世界流浪了一千或两千年的人那样孤独。但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偶尔在慈欣脸上露出的笑容,疲于一切但决不放弃一切的纯洁且灿烂的笑容,会一瞬间魔术般抹去她的黑暗。看着这样的慈欣,我常惊讶地想,人怎么能如此没有希望地肯定这个世界?

每次和慈欣并排坐着看《九点新闻》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来一两句:“狗崽子们!”“这帮疯子!”每当这时慈欣就会笑着即兴哼起曲调:“狗崽子们,狗崽子们,狗崽子们……”慈欣把我刚才吐出来的脏话当作歌词,在进出厨房和卧房的时候哼唱。她没完没了地唱着那首歌,让我感到她在取笑我。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刚想转过头制止她时,却意外地发现慈欣的脸上没有笑意,反而多了一份牢不可破的平和。“狗崽子们,坏家伙们,肮脏的家伙们……”这样粗俗的歌词,曲调却像哄小孩睡觉那样柔和温暖。我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指责她。这个女人是谁?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能茫然地望着慈欣的脸。

总是这样。慈欣第一次见到我胃痉挛时,就像姐姐或妈妈一样,让我平躺着,给我揉肚子。慈欣的手掌很温暖,不停地揉着我的肚子,一点也不嫌烦,手上满是心疼和关爱。她把我散乱的头发拨到耳郭后面,说道:

“医生怎么说?对正善来说,带着痼疾活下去,还太年轻了……”

没揉多久,我说已经好了,慈欣开心得差点要蹦起来。

“我的‘药手’有效果啊!那合一会儿眼吧。”

为了应对无数个痛苦的夜晚,我总会在书桌抽屉里存放一些精神镇静药。这些小小的药片比内科医生开的那些蓝色或黄色口服药还管用。等到旁边的慈欣入睡后,我起身一口吞了药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受寒的人一样瑟瑟发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水杯放到书桌上,钻进被窝。此时的慈欣在凌晨的黑暗中正有规律地发出安静的呼吸声。慈欣的脸一片平和,让人不禁感到神奇,一个成年人竟然可以那样瞬间入睡,好像世上的一切痛苦和悔恨都随着她天真的灵魂一起睡着了一样。

后来,她那样的面孔我也见过好几次。慈欣只要往被子上一躺,还没等我关掉日光灯,就已进入睡眠。有一次,她神采奕奕地对我说道:

“我无论在哪儿,只要头挨枕头,就能睡着。”

但是到了清晨,闹铃响起,从窗户透进乳白色的光线时,慈欣会流着冷汗、紧闭双眼继续躺着。当我要开灯准备上班,开始进出于厨房时,慈欣会支起上半身,依旧闭着眼睛。慈欣的脸被散落的蓬松头发遮住一半,没有血色,嘴角和脸颊长满了皮癣,就像搽了一层厚厚妆粉的小丑。

慈欣就那样耷拉着肩膀坐上好几分钟后,勉强伸出胳膊,按下小炕桌上的录音机播放键。旧喇叭里放出来的音乐总是那一首舞曲风的抒情小调。

就算你不爱我

我也爱你

但如果你爱我

现在这一瞬间,请奔向我!

慈欣的身体动作与轻快的歌词和曲调有些格格不入。她摇摇晃晃地扶着地板站了起来,像松懈的发条终于被拧紧了一样,像耗尽的电池终于充上电了一样,机械地叠好被子,打开柜门把枕头和毛毯放了进去。

热烈轻快的抒情小调中,慈欣像被督促了似的挪动着无力的手脚。那时的脸色忧郁而孤单,甚至让我暗自思量:人可以不幸到那种程度啊。

但这种想法还没结束,慈欣就会对我露出令人惊讶的灿烂笑容,参差不齐的门牙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洁白耀眼。刚刚看上去像是马上要散架似的女人,此刻脸上露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灿烂笑容。

“又到早晨啦!”

慈欣用柔美的声音问候道。

再次迎来早晨是令人快乐还是厌烦,是令人感到神奇还是难受?慈欣总是用我猜不透的单调语气一字一句地问候着早安,又恢复那副疲惫不堪的面孔吃着早饭,然后和我一起走出自炊房。

“求你了,能不能换首曲子?慈欣,你好像离开这首曲子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忘了是哪天,我因为再也无法忍受这首欢快到令人厌烦的抒情小调,向她抱怨道。

慈欣随意撩起蓬乱的头发,闷闷不乐地回答道:“要是去了丽水,我就不再需要音乐这种东西了。”

列车正在驶离停靠了三分钟的求礼区站。蟾津江 浩瀚湛蓝的水流与黑色雨柱、乌蓝的天空浑然一色,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每次强风袭来,远处山脚的黄土像雾一样飞散到四周。在那片巨大的沙尘中,映在车窗上的一张空虚而陌生的面孔正在用干涸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正善,你这几天脸色怎么不好啊?为什么突然请假?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突然提交周五和周六两天的请假申请后回到工位时,坐在我前面的部门前辈冷不丁这样问道。

“我就料到总有一天会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了的事,干吗要那么忠诚,非得自己加班,整理了又整理……那样身体能受得了吗?仗着自己年轻,随便糟践身体的话,总有一天身体会垮的。”

无法辨别前辈的话是恶意还是善意,我只好露出无奈的笑容,这时前辈把脸埋在桌子上,尖锐地补充了一句:

“可以试着活得随意一些,又不是能活一千年一万年……”

那天晚上,我为了补足休假期间的工作量,依然在办公室待到了很晚。将酸痛的脖子向后仰时,我看到了空空的靠背椅,它们看上去有些孤独,静静地望着各自所属的桌子。

我知道用自言自语或叹气的方式打破寂静,反而会感到更加孤独,于是我很坚强地沉默着。我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忙于工作而不胡思乱想。但是,当终于结束工作锁上办公室门,拉下配电箱开关,以踌躇的姿势摸索着前行的时候,“啊”的一声,我发出了微弱的呻吟。慈欣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我的意识里,在眼前的黑暗中晃动着。她好像在惋惜着什么,却又因为无法说出口而痛苦似的,怔怔地凝视着我,然后她小声对我说道: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那是七月的一个周六的晚上,首尔的空气像陈年的棉籽油一样喷着令人作呕的沸腾热气。慈欣和我坐在地铁站内的派出所里,头顶上苍白的日光灯频闪不止。如果不是那天慈欣的钱包被偷,我们本来打算去看新引进的波兰导演的电影。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哭到眼皮红肿着回来的慈欣,将会再次流下眼泪,我们也会像关系很好的姐妹一样,在深夜的面包店买完面包一起回到自炊房。

“为了换乘一号线刚从地铁里走出来的时候,应该是有人从敞开的包里直接伸手拿走了钱包。我当时心里发毛,有种有人要害我的奇怪的预感,惴惴不安中一看,钱包不见了。地铁站人太多,也分不清谁是谁,我愣在原地……”

地铁站内的派出所里倒L形摆放着两张桌子,年轻的义警 和四十多岁的警官分别占着一张桌子,他们半睁着眼正打着瞌睡。慈欣显得格外慌张,警官拉过椅子说“请冷静,先坐下”的时候,她都忘了道谢,就着急地连声问:“能找到吗?找不到吗?”来之前,我已劝过慈欣,说钱包已经找不回来,去警察局也无济于事,但慈欣还是拉着我的手跑到了这个地方。

“……就是说,一个黑色钱包和那里面的居民登记证、现金约四万五千韩元、自炊房的钥匙,这些就是丢失的全部物品,对吗?”

警官一脸疲乏地在黄色纸张上写着询问笔录,他张大嘴巴打个哈欠,眼眶瞬间湿润了。慈欣工作的工厂订单积压,上周日加了班,偏偏今天领到了那笔加班费。那笔钱尽管对慈欣来说很重要,但对警官来说实在不足挂齿。钱包、钥匙、居民登记证这些遗失物好像让那个警官提不起劲似的,他用厌烦的语气又问道:“这些就是全部吗?”

慈欣搓了一会儿手指,艰难地开口道:“还有……一张火车票在里面。”

她的声音平静了不少。等到情绪慢慢平复后,也许她也意识到了钱包找不回来,脸上露出郁闷而失望的神色。

警官像是来了一点兴致,抬起头,盯着慈欣的脸问道:“是到哪儿的票?”

慈欣开始锁紧眉头,用手掌蹭起额头来。手的动作逐渐变得粗暴,就像我第一次在巷子里见到她时那样,慈欣执着地揉搓着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和整个面部轮廓。

沉默片刻后,她把双手放到膝盖上,回答道:“丽水。”

那时,在我身体里某处像脆弱的玻璃碗一样的东西发出刺耳的声音,破碎了。

那段时间,我故意没有认真听慈欣经常提及的关于丽水的故事,慈欣说那里是她的故乡时,我也没当真。我根本没有料到,她对丽水的执着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是什么时候出发的票?”

慈欣默默低下了头。

我无从得知她的脑海里盘旋着什么念头,只是从她疲惫且孤独的脸上,我看到属于漂泊在外的异乡人的“旅愁” ,而非“丽水”。终于,慈欣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是明天晚上十点三十五分的车。”

那天晚上在回自炊房的路上,我问慈欣:“为何不提前说一声就突然要去丽水?丽水有你什么人吗?打算住哪里?待多久?”慈欣没有回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直到回到房间,洗漱完毕,铺好睡铺,关上日光灯,又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她才打破沉默开口说道:“现在在大邱的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快到午夜了,本以为慈欣已经睡着的我惊讶地起了身。

巷子里的路灯从窗户缝漏进来一束光,朦胧地照在慈欣脸上。慈欣侧躺着,阴郁的眼神仿佛把弥漫在屋内各处的黑暗都拢在了怀里。

“据说我在两岁左右的时候,被人在列车上捡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发现我没有监护人,又哭闹不止,就把我送到了首尔站派出所。”

慈欣淡淡地继续说道:“我的故乡,可能不是丽水。只是那趟‘统一号’列车由丽水始发到首尔,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我的故乡也许就是丽水……有时候无意中听到‘丽水’这个字眼,心脏就会咯噔一下。”

据说两岁的慈欣在福利院驻留了一年左右,然后被送进仁川的市立孤儿院,虽然很快被领养,但是因为去了五个月都不会说话,第二年就被送回了孤儿院。大人们甚至考虑过让小慈欣接受特殊教育。从养父母那里被送回孤儿院的三个月后的一个夏天,慈欣说出了第一句话,既不是叫妈妈,也不是叫爸爸。那天,经常被取笑的小慈欣被一个小孩从滑梯上推了下去,她滚下滑梯缓冲板,摔在泥地上。看到这一情景的孤儿院老师跑过来想要抚摸小慈欣受伤的膝盖,这时她满含泪水清晰地说了一句:“太疼了。”

次年,慈欣被全州的一户富裕家庭领养,但没满两年,养父去世,他的公司也倒闭了。于是就跟之前说的那样,慈欣跟着养母搬到了忠武。再之后,她被养母供到了高中毕业,每到节日给养母和束草的舅舅家寄一些简单的礼物,也会偶尔打电话问候一下。每次要挂断长途电话时,电话那端的“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吧”,像是在说“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说到底,我自从在火车车厢里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漂泊一生。”

慈欣边说边故意咧嘴笑给我看。

“其实那些地方都不是我的故乡。所有的城市都是即将要离开的陌生之地。我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有迷路的感觉,直到去丽水之前都是这样,每天都像活在地狱。”

慈欣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但是现在不那样了。”

她伸直蜷缩着的身体,自言自语道:“也不难过了。”

这是那天晚上慈欣说的全部内容。她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而感到有些落寞似的,用那种不喜悦也不痛苦的、无法理解却又宁静的表情默默地凝视着我。

那时,我为什么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把头扭过去了呢?是什么东西让我沉睡在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被抽离出来,开始沸腾起来的呢?

为了不再失去好不容易相处融洽的室友,我努力克制了洁癖。然而,夏天来临以后,那种躁动不安的酷热,就像每座城市的后巷里都在发生杀人和群殴事件一样。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一个多月,我的洁癖突然又恶化了。

各种眼疾和耳疾通过地铁和公交车的扶手传播。我讨厌别人的皮肤碰到我的皮肤,于是拼命步行三四个车站的路程。据说在热气腾腾的柏油路上,体感温度接近五十摄氏度。汗水从额头、脖子、腋窝、腹股沟、小腿,甚至每一个脚指头上不断涌出。我喘着粗气继续走着。

下班回到自炊房,我就会马上给全身打上肥皂泡,用毛巾搓洗,直至皮肤发红。我无法忍受满身汗水那种黏糊糊的感觉,恨不得把所有的汗腺都挖掉。听说东南亚的几个国家暴发了霍乱,我总怀疑公交车上坐在我旁边的是刚从那些国家旅行回来的人。如果不是游客,也可能是游客的家人,又或者是游客的同事。

我被病菌带来的恐惧所困,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慈欣懒散的生活方式,更是让我备受煎熬。慈欣常把脏衣服堆放在盆里,等到周末才洗,而我无法忍受,于是在夜里把那些衣服洗干净并晾好。有一段时间,天气像热带雨季一样,雨下下停停,闷热不堪。我受不了湿衣服散发的酸臭味,为了把衣服晾干,只好在深夜烧煤炉。结果,那天晚上我们俩不得不在厨房的地板上熬了一夜。

最终,我开始在所有事物中闻到腐烂的气味。只要把鼻子凑近我的手,我就能闻到自己的肉在腐烂。翻开书本,纸张贴在指尖上,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污水气味通过洗脸池的下水道口弥漫开来。自来水、木勺、菜板,甚至塑料碗都散发着恶臭。

我因为受不了慈欣做饭,不许她靠近灶台。慈欣刚开始一头雾水,对我的过分好意有些不知所措,但慢慢意识到我是在厌恶和恐惧什么。有时慈欣从外面回来不洗手就抓门把手,我无论如何都要拿肥皂水去擦门把手,仿佛慈欣就是所有病原体的宿主一样。只要她的手碰到我,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然而,比起炎热、眼疾和霍乱,更让我痛苦的,是从慈欣身上散发出来的丽水的味道。我从她刚刚洗完澡的湿漉漉的头发上闻到丽水前海的咸腥味,从她的手上和嘴里闻到丢弃在丽水码头上的腐烂海鲜的味道。早晨醒来时,我看到慈欣熟睡的脸上,映着丽水码头那殷红的霞光。她手伸向的地方,仿佛传来港口隐约的歌声、哀婉的哭泣声和彻夜撕心裂肺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的声音。顺着自炊房的墙壁,我那瘦小的母亲在临终前最后咳出的可怕的喘息声幽幽地回荡着。

“求你别碰我的身体!”

一天晚上,当我在水槽边惊恐地喊出来时,慈欣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汤在燃气灶上沸腾着,焖米饭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做错了什么吗?”当慈欣磕磕巴巴问的时候,我粗鲁地关上燃气灶的火,脱下围裙,大声吼道:“你也不要对着我的脸说话……”我咬紧牙关,清楚地加了一句,“因为脏。”

从那天以后,慈欣几次试图和我搭话,但残酷的是,我都以沉默和无表情的背影回应了她。每当这时,她总是支支吾吾地把想说的话咽回去,然后重重地叹息,那叹息仿佛深深刺入我的头顶一样。

热带的夜还在持续。

发旧的风扇每次旋转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只穿着内衣远远地躺在地板上,整晚都没有合眼。汗不停地擦,不停地流。从开了整晚的窗户时不时吹进来阵阵热风。直到天亮,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背对背躺在湿热的地板上辗转反侧。

慈欣变得越来越消沉。少了她那纯真的笑声,房间的空气变得沉重而混浊。两人早早下班后,默默地各自倚着墙坐着,这时,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慈欣的鱼在游动。透明的鱼缸里,金鱼们不停地吐着气泡,绕着圈游来游去……首尔五十年一遇的酷夏,就这样慢慢地折磨着我们黏腻的身体,而后渐渐退去。

车窗挂满雨水,就像是用塑料软管喷洒过一样。车窗外无数被折断的树枝和叶子在风中摇摆。农夫穿着藏蓝色亮面雨衣和黑色雨靴,顶着风雨在田埂上艰难地向前迈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跟巨人抗争一样。

坐在我旁边满脸皱纹的女人露出质朴而温和的笑容向我告别,然后在顺天站下了车。列车一直往南行驶,离丽水站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的心怦怦直跳。到现在为止,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我也曾想过,也许有一天有偶然的机会去,或者有不得已的事情去,再次看到那里的天空和大海。然而,仅仅一想都让我无比难过。

车窗外闪过了顺天的小港口。稀稀拉拉被染红的小山、湿漉漉的田野和葱翠的冬青树林飞快地闪过。我在想,慈欣在那些风景中看到了什么?为了看那远去的风景,焦急回头的她,当时想了些什么?

“我不走。”慈欣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道。

“我保证,我不走。”

然而,第二天的早晨,慈欣离开了。就像刚来时那样,她毛毛躁躁地留下许多痕迹后离开了。挂在厨房晾衣绳上已经干了的一双白袜子、可能是清晨洗头时粘在洗脸盆上的几根长头发、刷完牙后忘了放回漱口杯的黄色牙刷、梳妆台抽屉里毫无用处的断成两截的发卡、因为播放太多次而音色变粗的音乐磁带,她都忘记拿走了。

在立秋和末伏后的一天,正值煎熬的酷暑急剧缓和下来之际,慈欣辞掉了缝纫厂的工作。我下夜班回来时,厨房的门敞开着,锁眼里还插着钥匙。我惊讶地走进黑乎乎的厨房,忽然,脚下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是慈欣。我吓得叫不出声,连忙打开灯,费了很大劲才把她扶到房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她失去了意识,沾有血迹的胳膊向下耷拉着,脸上和长裙外裸露的小腿上有好几处瘀青。

原来,慈欣从工厂下班后,走到小巷子时,被迎面快速驰来的自行车撞成了这个样子。因为黑暗,连骑自行车的人长什么样她都没看清楚。那个人估计才十几岁,惊恐之下只把慈欣放在附近的联排住宅前就跑了。慈欣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恢复意识爬回来的,她说只记得用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有种回到家的踏实感,后面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尽管慈欣说自己没事,我还是硬拉着她到医院拍了X光片。我们坐在走廊的铁制椅子上等待结果时,她抬起低垂的眼眉,静静地看着我。慈欣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指责和埋怨,似乎被无法形容的孤独占据着。我们俩尽管并肩坐着,却感觉像是坐得很远的陌生人。

不一会儿,中年护士就叫了慈欣的名字。我搀着一瘸一拐的慈欣进到诊室,头发很短的年轻医生用铝棍漫不经心地指着灯箱上的片子说:“她的骨头没有任何异常。”

每天夜里,慈欣都会用热毛巾敷自己的腿。可能是因为胳膊受伤使不上劲,在塑料盆上拧毛巾时,她的胳膊、头和整个上半身都要跟着用力。我看不下去想要帮忙,慈欣却总是顽强地拒绝我的好意,但实际上她咬着牙在忍痛。

整整一周后,慈欣的肌肉痛有所缓解,也可以正常走路了。但她却没有再去上班,天亮时也不再放音乐了,直到我出门上班,她依然躺在远处,眼神迷茫地望着窗户。我下班回来,经常看到慈欣坐在鱼缸前,对那些漂浮的鱼嘟囔着什么,而饭菜一口未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空时不时下起雨,初秋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慈欣身上的瘀青不知不觉中消退了,而她心里的创伤看起来却越发深刻。同样,我心里的疙瘩也越来越大。突然暴发的洁癖随着夏天的结束而收敛了,然而像宿醉一样的颓废感从每个角落慢慢侵蚀着我的身心。各种丑陋的欲望、痛苦和挫折夹杂在一起,如同臭水沟一般,即使被太阳晒干了也发出恶臭。我隐约从沙尘中闻到了酸臭的味道。

就像慈欣坦白过的一样,一天开始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迷了路;而一天结束时,反而希望一切都能结束。我每天看着慢慢走向崩溃的慈欣,简直是一种煎熬。

一个多月过去了,之后又过了几周。

吃过晚饭后,慈欣爬进了被窝。我轻轻关上房门,在厨房洗碗。突然,我忍不住摔掉碟子,跪在厨房地板上。

“爸爸,爸……爸爸。”

我用牙咬住拳头,压住呻吟声。本以为已经睡着的慈欣无力地打开了房门,她呆滞无神的双眼一瞬间恢复了光芒,与我满含泪水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都是因为你……”我上身靠着水槽坐在地上,吐字不清地说道,“因为你,我受不了了……”

慈欣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朝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的我走了过来。几个月下来她瘦得不成样子,仿佛踩了棉花一样颤巍巍的。和我并肩靠着水槽坐下后,她用清晰的嗓音问了我一句:“是什么让你怕成这样?”

在三十瓦白炽灯的照射下,慈欣的上眼皮微微发青,但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闪耀。慈欣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胡乱堆放的碗碟倒了下来,发出“当啷”的声音。我慌忙起身将那些东西放回原位。舌尖上感觉到一股微甜,我用自来水漱口,吐出的水里混着鲜血。刚刚太用力刷牙,导致牙龈受伤了。

“为什么?”重新坐回慈欣身旁,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为什么要走?你这身子骨,能去哪儿?”

可怕的沉默横在慈欣和我之间。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嚅动着嘴唇喃喃道:“请原谅我。”我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正吞噬着我的肩膀和脖子。

“打算去哪里?”

仿佛所有的虫子停止了鸣叫,所有的花草树木停止了生长。仿佛世界按下了停止键,所有的山脉都蜷伏着,天和地都倒塌了似的,空气中一片死寂。我一点一点地吞咽嘴里的积血,不敢大声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我快要无法忍受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恨不得大声喊出来,甚至歇斯底里地哭喊一场时,慈欣低沉的声音沿着厨房的瓷砖墙与地板回荡。

“沿着丽水前海的海岸线一直向东走,有一个叫苏堤的村庄。正善,你可能没去过。其实,我也只是因为乘坐的大巴车出故障,偶然下车走进了那个破落的小村庄……”

慈欣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被水打湿的棉花一样。

“那是傍晚时分……平缓的后山山脊上,夕阳西下,周围的云朵像羽毛一样闪耀着金黄的光彩。那景象莫名让我心生欢喜,所以我没有等下一趟公交,而是沿着村里的小路走了上去。路上到处是牛粪,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我见到了背着手牵着山羊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看到扎着白色或黄色头巾碾场的妇女,还有在一旁打下手的平头少年……那样一直往上走,到了水田的尽头,路边立着几座没有墓碑的坟墓,看起来敦实而圆润。再往上走,我怕天快黑了,于是决定转身下山。我俯瞰着村庄,圆形的海湾和散落的岛屿围绕着湛蓝的大海,海面像用蓝色的线编织的一样,非常平静。但是很奇怪……心里感叹着大自然的美丽往下走的时候,我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村庄前废弃的码头上,堆着破烂的帐篷和脏木板,墨绿色的海浪缓缓拍向泥潭又退去……山羊的叫声、鸟叫声、风、堆肥的味道,还有忙碌的妇女们……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却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怀抱。

“……我怀着既开心又着急、既难过又遗憾的心情走下村庄,沿着大海走了很久很久。天渐渐黑了,遥远的丽水港升起了红黄灯火,最后连对岸的岛屿上的灯也一盏盏亮了起来。为了忍住不哭,我甚至无法好好呼吸。这种……这种情况,该怎么说明呢?”

慈欣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双眼噙满了即将滑落的泪水。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在那之前,对我来说,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是陌生的。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山水无论远近,都与我的故乡紧紧相连。我无比欢喜,甚至想把自己投进海里。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并不可怕。真的没什么,只要和那亲切的天空、风、大地、海水融为一体就足够了……只要脱去这累赘的身体,我就不会再孤单,不必再是我了……我孤单的命运将如此灿烂地结束,我为此欣喜,想大声喊出那喜悦。所以我躺在泥潭里翻滚,甚至弄伤了自己的身体。我只想让滚烫的血流进泥泞,让养育我的土地的泥土渗入我的伤口……”

慈欣凝视着厨房瓷砖墙后面那看不见的远方,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不管我去哪儿,我都会去那个地方……”

列车经过丽川站时,暴风雨达到了高潮,风几乎要把所有树木都连根拔起一样。铁路两侧葱翠的冬青树林上方,耀眼的闪电仿佛要把天空劈成两半。因为在顺天和丽川站下了很多乘客,车厢内的座位空了三分之二以上。过道里堆积着塑料袋和空啤酒瓶。

要准备下车了。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包,拿出水瓶和口服药,嘴里含了一口水,仰起脖子将几粒药片和粉剂一口气倒进嘴里。令人反胃的苦药顺着干涩的食道掉进空空的胃里。那一刻,我那虚无缥缈的青春和阴暗的过往好像都离我而去了。

丽水,那片大海是否依然堆起深蓝的波浪,涌向码头的铁船?我住过的小旅馆巷子的夜晚,码头尽头酒馆里的歌声是否依然如呜咽般凄厉刺耳?我突然停止了擦拭嘴唇的动作,把蜷缩的手掌摊开在眼前。

那是一双肮脏的手。

我想清洗这双肮脏的手。一阵恶心袭来,我想把至今吞下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我不停地用力搓洗双手,直到手掌通红发烫。妹妹美善那温暖的手掌和被我甩开的手掌温度,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迟迟不愿离去。

“姐姐,一起走,爸,爸爸……”

我狠狠地甩开跑不快的美善逃跑时,听见了她短促的呼喊直直坠入海水中的声音。回头看时,美善那双小小的手掌和小脑袋正在海水中冒着泡,缓缓沉下去。我尖叫起来,拼尽全力奔跑,但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为了推开浑身酒气的父亲,我拼命挣扎。父亲那令人作呕的呼吸扑到我的额头和眼睛上。

突然,我感觉身体变轻了。码头的水泥地变得急剧倾斜。父亲把美善抛入海中后,这次用双臂搂住了挣扎反抗的我,将我一同扔进了深蓝的水波中。海水无情地从眼、鼻、口涌入。

恢复意识时,我平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遥远高空中层层叠叠升腾的白色积雨云团。我周围的人们嘴里说着“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低微的叹息声像轮唱一样传开。我把手蹭到被海水和呕吐物弄得脏兮兮的上衣衣角上,抬起剧痛欲裂的脑袋。

“要死就自己死嘛,干吗还要带上无辜的孩子们……”

穿紫色花纹大妈裤的女人正在用晒得黝黑的手抹着眼泪。站在对面的另一个女人大声附和道:“要是她妈还活着,看到这副模样该说啥呢?”

这时,远处的中年男人没好气地说:“这孩子一个人活下来,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

“本次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丽水,丽水站。因更换列车头,比预计时间晚点约五分钟,敬请谅解。”

受潮的扬声器里传来列车长的声音,带着南道地区特有的淳朴口音回荡在寂静的车厢内。那熟悉的乡音,是此刻最先让我真切感受到的丽水印象。

昨天下午,离开医院后,我坐上地铁,在慈欣上次丢钱包的那个拥挤的地铁站换乘了一号线,奔向了首尔站。虽然是工作日下午,首尔站候车室还是挤满了即将离开的人们。

“明天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出发的‘统一号’……一张到丽水的车票。”在售票口前,我吞吞吐吐地说出目的地和时间,戴着整洁制帽、三十几岁的站务员像是没有听清楚一样,睁大了眼睛。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重复一遍时,他带着不耐烦的口气反问道:“您去哪里?”他的话音刚落,我哭喊似的叫了一声:“丽水!”

我匆忙将火车票和几张一千元纸币及硬币揣进裤兜,逃也似的溜出了灯火通明的候车室。车站广场边立着一排公用电话亭,我推开其中的一扇玻璃门走了进去,一口气投了两枚硬币,按下最先想起来的朋友的电话号码。那是朋友兼职了近三年的高中教务室,接电话的中年女教师告诉我,朋友早下班了。我又接着给她家里打,朋友的母亲说她还没有回家。于是,我拨打另一个朋友的电话,传来的却是自动应答。

“请在‘嘀’声后留言。”

“嘀——”我犹豫片刻,按下了重拨键。

前辈的家里没人接听,后辈又出差在外。所有人都在通话中,所有人都不在位置上,所有人都在忙碌。

我放下听筒,走出电话亭时,荒凉的火车站广场已笼罩在暮色中。从火车站走出来的人们面容疲惫,脚步匆匆,或是忙着打出租车,或是追赶即将离开的公交车。

这里已经没有我要做的事了。

乌云密布的天空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雨。我朝地铁站走去,我要回到那无人等待、灯光熄灭的自炊房。

一进站,地铁便发出刺耳的轰鸣声驶离。正值下班时间,结束一天工作的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站台的安全线内。铁轨深而暗,候车人的脸庞恍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被千篇一律的孤独和疲劳笼罩着。当那辆等待多时的地铁终于开着灯缓缓驶进站台时,我看到每个人眼中短暂闪烁的微弱希望,但很快便暗淡消逝了。

“你不要走。”

慈欣离开的前一晚,我蹲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抱着她只剩皮包骨的胳膊,恳求道。起初坚决拒绝的慈欣看到我颤抖着身体反复挽留后,把我抱在怀中,像是哄生病的孩子一样,回答道:“好,我不走。”

慈欣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像二十五岁就离开人世的年轻母亲给我留下的隐约记忆,像春日的丽水海面泛起千千万万点鱼鳞般的光辉。

然而,到了清晨,在我熟睡之际,慈欣离开了。穿着鞋底开裂的唯一一双皮鞋,带着两个难看的旅行包和包裹,她走了。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慈欣随意挂在钉子上或丢在地板上的随身物品不见了。整个房间沉浸在寂静中,显得格外陌生且冷清。

“走了。”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新奇地将目光定格在脱漆的地板上。脱漆的胶合板门上挂着笔记本大小的镜子,我站到镜子前,黝黑的脸,凹陷的眼皮,闪烁着受伤的小兽一样乞求的目光,正愣愣地看着我。瞬间,我就像无礼地窥探别人一样,慌忙挪开了视线。在半空中停留几秒后,再次将视线移回镜子,镜中的脸朝我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嘴唇。

“爸爸……”

慈欣离开后的四天里,我一次都没擦过桌子和窗台上的灰尘。我不再固执地擦地,不再反复搓洗没机会变脏的白色抹布,我的强迫症消失不见了。下班回家躺下,从来都没体会过的安宁与平静抚慰着我疲惫的身体。早上一睁眼,阳光透过窗户缝洒进房间,慈欣清澈的脸庞出现在阳光和尘埃中。每当这时,悲痛像锋利的刀刃一样一层一层割着我的肌肤。为了抛开杂念,我只好闭上眼。然而,唯有呕吐没办法停下来。现在慈欣走了,不会再有人傻傻地看着我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呕吐了。每当意识到她已离开,或看着自己肮脏的手心,我会感到恶心。被我甩开的慈欣的手,整齐地伸向半空的十根手指,它们仿佛在扒开我的血管钻到我的皮肉和骨头里。

列车停了。

乘客们各自拎着大包小包走下站台,也有人头顶着相当于成年人身体那么大的行李。我站在车厢中央等着下车。透过车窗望去,站台上风刮得猛烈,乘客们的头发和衣摆仿佛随时会被吹翻一样飞舞着。每个人都用手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脸,头也不回地朝着出站厅跑去。

丽水终于到了。我刚一踏上站台,风仿佛等待已久般恶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肩上。阴沉灰暗的天空中,冰冷刺眼的雨点如冰晶般砸向我紧闭的双唇。在火车站的韩屋风青瓦上空,我依稀听见慈欣的笑声。暴雨猛烈拍击着火车站的屋顶。 yEoCdxni8vlcWDRPOlhewpO1Xoux7hxXT0wKWz4onSdVeRkVk45bDTlVwA4/lR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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